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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欲王之 ...

  •   我欲王之

      By 黎束

      我的残忍寡毒,和他的慷慨大义。

      ————

      架空。军事渣。古风废。
      只为圆自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

      以摇光山为界,山以南,为暖洲,山以北,为洲外雪域。
      暖洲草长莺飞泼墨江山,然洲外雪域则是万年冰封千里杳无人烟。
      摇光山仿若天堑,将截然相反若炼狱与桃源的两地分开。
      雪域人总是向往着摇光山后那青山绿水的仙境,但是他们总是死在了寒风凌厉的荒芜雪域中。
      那座南面郁郁葱葱北面雪窑冰天的摇光山就是雪域人眼中的牢笼,将他们锁在了冰寒的这边,所见的永远只是无垠的漫天雪白,永无天日。

      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少年带着他的追随者登上了摇光山,他们风尘仆仆,身上尚且留存着难以融化的冰棱,但是寒冷无法冻结他们鲜血在从摇光山巅俯瞰而下,所见昳丽繁华而产生的野望。
      “摇光山巅望下,何处?”虽只是少年,面容略带青涩稚嫩,但是却已经有了英武伟岸的轮廓。他的声音是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沙哑与磁性,漆黑的眸子回首望向身着狐裘虽身形瘦弱却目如寒星的少年。
      “万里暖洲。”狐裘少年微笑着答道。

      “我欲王之,你等可愿随之?”他漆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于那片与自己所生活的极寒囚笼全然不同的桃源仙境的野望。
      “剑指所向,即我所往处。”狐裘少年上前一步,与他并肩,温润却不失坚定地回答。
      “诺。”站在略后他们二人半步之处的嘴唇冻得青紫的少女回答。
      然而寒冽的冷风却将她本就微不可闻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

      当年无权无势,徒步从雪域走到暖洲的少年,如今已是割据一方的霸王了。
      坚毅俊朗的面庞已经难觅他曾经的青涩稚嫩。
      他已不是她一人的伏疆了,他如今是王,与暖洲军队争锋相对的叛军的首领。
      程绛也不是那个从暖洲逃亡到雪域来的身负仇恨却心怀善念的少年了,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
      只有她,还是梨生,只是梨生。
      踉踉跄跄跟在王身后的单薄女子。

      没有出众的武技,更无通天的智谋。
      除去一张昳丽画皮,只是红粉骷髅。
      叛军众人只把她视为伏疆的侍妾,柔弱娇气的菟丝花。
      拉不开十钧的牛角弓,见到失去了头颅的战马会颤抖,苍白着娟秀的脸。
      明明是从雪域苦寒之地走出的蛮夷女子,却比江南鱼米之乡的闺秀更要温软。

      温软。
      梨生望向营帐内鎏金香炉的袅袅白烟,绵长微弱的,仿若濒死者遥不可及的企望。
      她对着铜镜扯起嘴角,镜中眉眼如画的俊秀女子无声微笑。

      善良已经死了。
      艳红色的胭脂攀上她的眉梢。

      ————

      素白的手撩起帘子,倚案读兵书的青年微蹙着眉头抬起眼看向来人。
      见那女子娴静温顺的眉眼,程绛放下兵书,淡漠瞥她一眼,“军营煞气重,你还是少来为妙。”
      “主上赐下一只老参,梨生久居深院,难遇病厄,听闻军师受了风寒,为军师滋补身体也好过蒙尘,故而叨扰。”梨生低垂着眉,将尚且热腾的汤药放在程绛书案上,微一福身。

      程绛接过瓷碗,仰首饮下。
      褐色的药汁顺着艳红的嘴角蜿蜒,落进精致的锁骨。
      曾经雪域荒原所见那瘦弱苍白一身病骨的少年郎已经成为智多近妖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儿了。
      一举一动皆是不羁的男儿风范。
      和旖旎风情。

      而她。
      梨生宽大的衣摆扫过程绛的书案,前线的军报还有探子传来的京华动乱。
      “军师可是在为京华四子争储而心忧?”

      程绛揉揉微痛的额角,“京华老皇帝年迈,四个儿子皆是野心勃勃,正是搅混水从中一举击溃的好时机。可惜我军多为雪域之人,性直爽少缜密,难寻胜任之人。我又被前线战事所累,难以脱身,若让暖洲重整大军,我军岌岌。”
      “难寻胜任之人?军师忘了,梨生可是最擅鬼蜮手段的寡毒妇人,此事交给梨生,军师毋需担忧。”梨生抬起含笑的眉眼,眼角轻红,绝代风华。

      “伏疆是不会让你去的。京华此去凶多吉少,稍许不慎则是万丈深渊。”程绛又打开一封密信,微蹙眉头,“你是梨生,在我眼中你就是大雪山边腼腆的小姑娘,永远都是。”
      “往事如烟,人心莫测。军师还是勿要如此天真如稚童吧。”
      程绛眼前白衣女子清雅淡然的面容模糊了,化成了重影,耳畔是她呼出的热气和恍若魔魅的声线。

      程绛转醒的时候,伏疆沉默地坐在他的书案前处理军务。
      坚毅冷淡的侧脸。

      “梨生呢?”程绛问他。
      “去京华了。”许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伏疆的声音充斥着杀戮的血腥味和金属的冷硬。
      “她是梨生啊!”程绛头痛欲裂,却强忍着疼痛,赤着脚走到伏疆面前质问他。

      “她是梨生,但已经不是你曾经以为的腼腆善良的小姑娘了。”伏疆站起身来,不顾程绛的挣扎将他横抱起来,不容置喙地为他盖好被子,“前线一切安好,你毋需担忧,好好养病。”
      伏疆掀起营帐,走进沉重的黑夜。
      程绛侧过身,望着他高大伟岸,依然挺直的背影,和他略显疲惫的面容。

      他感受到自己脖颈的刺痛。
      起身走到铜镜前,苍白的脖颈有一条殷红的血线。
      他仿佛看到了女子微微扬起的嫣红唇角,温软无害的笑容。
      却仿佛淬了毒一般。

      她终究还是变了。
      程绛无法再欺瞒自己了。

      ————

      “姑娘,前面就是嶀山,连年多匪患流民,我们还是绕行吧。”马夫望着周遭荒凉光景,有些心忧。
      梨生掀起帘子,对马夫微微一笑,“陈哥,已近日暮,若绕行免不了露宿郊野。您是最劳累的,此去京华也尚有千里之遥,不如快马加鞭,越过嶀山,进了城镇也好休整。”
      “至于匪患。”梨生嘴角噙着浅淡笑意,“陈哥下有妻小,若不幸遇贼,您不必管我,您身强体壮,必能逃脱。”
      “姑娘哪里话,我陈大怎会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既然收了姑娘的银子,定然是要将姑娘全须全尾送到京华的。”马夫拉紧缰绳,鞭策略有些疲惫的马驹,“姑娘坐好。”

      老皇帝派三子许琼妖前去浙北平民乱剿除匪患,如此好招安匪徒为自己所用的机会,他怎会错过。定然会假借平乱的名义与匪徒勾结,收买人心,排除异己。
      嶀山之地,则是他归京的必经之地。

      花籽已经种下。
      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花苗破土而出。
      梨生眸子含笑望着快速飞逝的景致。

      “姑……姑娘。”马车戛然停下,马夫颤抖着声线。
      梨生掀起了帘子,马车前有数十凶神恶煞的匪徒。
      马夫苍白着脸,他在迟疑。

      他看见了马车里素麻裹着的,他的妻子为他准备的馅饼,想起了梨生说的话还有妻子粗糙却温柔的脸。
      他将身上所有的银子一股脑丢给梨生,跳下马车,从匪徒包围中逃走了。
      那些土匪不过是为财为色,一个无足轻重身无分文的马夫,他们完全没有要追捕的意思。

      梨生缄默地坐着,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当修长的手指掀起帘子,梨生倏忽笑了,倾城绝艳,出水芙蓉。
      “公子。”

      许琼妖微微一怔。
      他见过最倾艳昳丽的女子,但是她们都不及眼前之人清雅无害,她们的艳都是带着侵略性的,让人无法掌握的。
      这恰恰是他最厌恶的。

      女子在笑。
      但是她的唇却是苍白的,双手也在颤抖。
      她也在恐惧。
      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无所依靠。
      菟丝花般的。

      ————

      梨生被许琼妖安置在京华城郊的别院。
      别院里只有一个瞎眼老奴和一个名叫为欢的婢女。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为欢没有读过书,不知姑娘说的是什么。”俊秀的小姑娘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向她赧然一笑。

      为欢是许琼妖派来监视她的。
      骨瘦如柴的瞎眼老奴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即使梨生的家底已经被他查遍,的确是浙北水患流离的孤女,清白无害。
      身在皇室,尔虞我诈中偷生之人,总是多疑的。
      尤其是如今风声鹤唳之际。

      多疑、好美色。
      这是许琼妖的弱点。
      他从不缺少女人,无论是多么绝美妖艳的女子于他皆是无痕春宵。
      因为多疑,他愿意信赖的,只有他能够掌控的。

      也许风流多情只是许琼妖的伪装,为了让他虎视眈眈的兄弟放心,认为他只是一个无能的纨绔。
      他的王府里有许多娇媚动人的女子,他的王妃芙蕖更是勾魂摄魄绝代芳华。
      但是其中又有多少是别人眼线探子呢?
      那些束缚他的,脱离他掌控的存在。

      住在别院的日子安宁平静。
      在书房抱起一本书看上一天,或是与为欢刺绣闲聊,与瞎眼老奴学习羹汤膳食。
      许琼妖每隔几天都会来一躺,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坐在梨生身边,看她看书练字刺绣浇花,偶尔谈笑两句,皆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望向她的眼神总是温柔缠眷的。

      “王妃,王爷说过不能……”
      “滚开。让本王妃看看恬不知耻勾引王爷的是哪个小贱人?”一袭泼墨红裙的艳丽女子一把推开老旧的木门,将劝阻她的为欢推倒在地,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梨生,目光一凝,向她走去。
      “让王爷连着半月不归王府的就是你?模样倒是周正,难怪招王爷喜欢。”嫣红的丹寇勾起梨生的下颚,芙蕖唇角微扬,取下束发的鎏金发簪,讲它贴在梨生苍白的脸颊。
      “划花了这漂亮的脸,王爷还会喜欢你吗?”芙蕖笑得肆意张扬。

      “王妃何必为了无足轻重之人动怒?”轻佻悠扬的男声出现在芙蕖身后,他擒住芙蕖握着簪子的手,将她搂进怀里,簪子掉落在地。
      芙蕖眉眼飞上轻红,微嗔乜他一眼,“王爷何必金屋藏娇,若是喜欢就娶进王府,王府尚且还养得起一张嘴,不必瞒着芙蕖。”

      “王妃误会了,梨生只是遭遇匪患被王爷救下的孤女罢了,不敢高攀王爷。”梨生微垂着脑袋,声音低不可闻。
      “王爷心好,那你可就不要打着报恩的名头做些个低贱之事。”芙蕖也知多做纠缠于她无疑,只是为了在梨生面前来个下马威,让她明白王府的女主人究竟是谁罢了。
      “我的王妃,回去吧。近日边疆战事紧张,未曾归家,冷落你了,今宵定会好好补偿。”许琼妖低沉着沙哑的嗓子,在芙蕖耳畔厮摩。

      二人相拥而出,没有谁多看寒风下单薄苍白的女子一眼。
      “姑娘……”为欢进房里拿出一件旧大氅披在她身上,是曾经许琼妖留在这里的。
      “我没事。”梨生弯腰捡起发簪,笑容有些牵强,“这发簪脏了,我去洗干净,改日还给王妃。”
      她的声音带着隐约的哭腔,但终究没有再为欢面前落下泪来,走进房间里,紧闭着房门。

      “姑娘,您别伤心,王爷心里是有您的。”为欢知道这样的话不是她一个眼线该说的,但是看着一向温婉文静的梨生受了委屈,她心中也十分难过。
      “没事的,我……你跟婆婆去吃饭,我一会儿就到。”明明声音已经沙哑了但她的语气依然轻快。

      梨生坐在铜镜前,望着她微红的杏眼。
      她折断了芙蕖的簪子,豁口处有一张字条。
      『万事俱备』

      芙蕖是伏疆很早之前就埋在京华的眼线,与她一般蛰伏在京华各大世家的还有许多,这是一张稠密的关系网,足以让京华倾覆。
      老皇帝年老体弱,储君未立,四子各有异心。
      但是现在,京华还不够乱。
      梨生对镜一笑,妖媚横生。

      许琼妖很少到别院里来了,但是衣食却未曾短缺,甚至比之前还要尽心。
      知道她不喜欢俗物,搜集到了名家绝本就会给她送来。
      世人皆言三王爷是风流公子,眉眼多情,却是无情。
      一双潋滟桃花眼,仅是一笑,就让人有被珍视深爱的错觉。

      那也终是错觉。
      悲哀挣扎的娥儿。

      『静观其变』
      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这几个字,梨生将信纸折叠塞进华美的发簪里。

      “为欢,将王妃落在别院的发簪还回去。”梨生将发簪递给站在她身侧的高挑男子。
      “是,姑娘。”低沉黯哑的声线转为为欢清脆如夜莺的笑语。

      他是伏疆手下最擅易容的人,一手精妙绝伦的缩骨功和易容术,这世间难有人能分辨出真假。
      真正的为欢大概躺在阴暗幽深的古井中,尸骨渐渐腐朽。
      戴上了人皮面具的男子盈盈一笑,谁又能辨认出整天笑嘻嘻的小丫头已经被人掉包了呢?
      就像没有人能够看出,温雅斯文,整日与书卷檀香为伍的梨生姑娘,是个残忍寡毒心机深沉的女子。

      烛火,明明灭灭。
      幽暗的烛火下,梨生端详自己苍白的手。
      骨节纤细,五指修长。
      她分明看到了浓稠腥臭的血雾缭绕不散。

      那又如何。
      梨生勾起嘴角。
      一将功成万骨枯。

      芙蕖卧病在床难以闹腾,京华局势也渐渐稳定,四足鼎立,谁也没有办法奈何谁。许琼妖这是想起了被自己圈养在别院的梨生,经常去看望她。
      而后老皇帝晕厥,京华风雨欲来,很多人都开始沉不住气,排除异己,许琼妖三天两头就会遇到刺杀,但因为他自己有武功傍身,刺客难奈他何。

      直到芙蕖重伤他。
      因早有防备,许琼妖护住了要害,趁夜逃离王府,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背叛了他。
      苍茫人世,他竟难寻栖息之地。

      被追杀到别院门口,许琼妖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否依然是刻骨的背叛,但是退无可退,他仓皇地躲进了梨生的闺房。
      “王爷……”许琼妖捂住了梨生的嘴,隐到帷帐阴影之下。

      他打开了很早就准备好了的密道,迟疑了片刻,拉着梨生一起逃离。
      他本可以杀死她以绝后患,这样的事情他做的也并不少。
      但是看到梨生不施粉黛的苍白面容,他却选择带着她一起走,即使知道她只会是个累赘。
      只不过感觉,普天之下,竟无人能够让他信任的情形有些凄冷罢了。
      源于他的多疑。

      他们逃到城郊的荒山上,住在山洞里,简衣陋食,风餐露宿。
      许琼妖受了重伤,接连几天的高热。
      梨生完全可以在他昏迷的时候逃走,凭借她的容貌学识足以维生。

      睁开眼睛的时候许琼妖却看到了她趴在石头边酣然的睡颜。
      他身边摆放着几颗野果,身上的伤也被处理了,即使手法笨拙。
      许琼妖感觉自己内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在这样危在旦夕朝夕倾覆之际,在他一无所有之际。

      “你醒了?”梨生有些赧然,对他微微一笑。
      许琼妖在那时认定了,她便是他的妻。
      曾经只是一时兴起救下的玩物,用来制衡芙蕖,让她露出马脚的存在。

      见到许琼妖温柔的眸子,梨生垂下眼帘,脸颊微红。
      她的眸子带着醉人的笑意,淬了毒的。
      种下的花籽,要开花了。
      昳丽的花朵。

      许琼妖的伤势渐渐好了,能够走动了。
      梨生问他要不要归京,他却笑着搂住了她,在她耳畔轻声调笑,“我还没与你好好温存够呢。”
      他受刺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现在京华皇子内斗,他只需在暗地筹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平心而论,许琼妖的确是四位皇子中城府最深,兵力最强的,同时也是皇帝最属意的。
      最后的结果也必定是许琼妖更胜一筹。
      但是他所图谋的,并非只是皇位而已。
      他想尽力保存暖洲实力,待他称帝,收复被伏疆占领,被昏聩无能的老皇帝割让出去的半壁江山。

      不过半月。
      他的三个兄弟一死一残,剩下一个无奈之下向他投诚,只求当个闲散王爷。

      许琼妖带着梨生回到了王府,在梨生面前亲手绞杀了芙蕖,那个绝艳昳丽的女子。
      “梨生,你是我的妻,现在是,未来也是。”血腥味包围着梨生,她望向芙蕖空洞的眸子和她依然上扬的唇角。

      ————

      兵临城下,战火纷飞。
      程绛站在城墙上,望着满目苍夷的城楼和疲惫不堪的战士,沉默着。
      副将的手耷拉着,但依然用完好的手刺向不断从城墙边攀援上来的敌军。

      将军!援军……援军被敌军半路偷袭,马匹受惊逃窜,粮食还要从碧城调派。
      探子气喘吁吁地冲上城墙,迟疑地看向程绛,将军,还是撤军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程绛没有说话,他的背依然挺直着,背对着盐城数万妇孺老幼。
      城中的壮年都加入了叛军,一旦城门被攻破,暖洲的军队只会毫不留情地屠杀他们,以振军威。
      他知道,他们现在蜷缩着身子,躲在被褥中,目光虔诚地望着城楼。
      他身上寄托着沉甸甸的希望,生的希望。

      副将听见程绛说,只要我还站在城墙上,城就不会破。
      只要军旗还在飘扬,我们就会一直战斗。

      军旗不倒,战魂不灭!
      是程绛的用尽全力的嘶吼。

      军旗不倒,战魂不灭!
      城中一无所有,粮食军需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将士们几乎陷入了绝望,但是只要他们抬头看一眼,他们的将军依然稳稳地站在城楼上,他们的军旗依然在飘扬,他们就不会放弃。

      刀枪剑戟都锈蚀了,气力因为饥饿渐渐流逝,他们依靠坚硬的牙齿咬住敌人的动脉,直到满口鲜血,直到眼前的敌人渐渐冰凉。
      将军还在,将军还在城楼上看着他们。
      家人还在,他们都在自己身后的蜷缩着,希冀地盼望胜利的曙光。

      将军!将军!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探子兴高采烈地冲上城楼。
      程绛依然不动如山,副将提着他残缺的左肢默默流泪。

      援军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敌军打得落花流水,见到依然沉默没有想下来帮助他们意思的程绛有些愤恼。
      他们一向就看不起与伏疆不清不楚的这位军师,认为他不过以色事人。
      打退了敌军,援军将领怒气冲冲地走上城楼,想要质问程绛,却看到副将黑灰的脸上的泪痕。
      即使打了胜仗,城楼上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唯一的声音是程绛手中飘扬鼓动的猎猎军旗。

      将领缓步走到程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程绛没有动。
      他用力去抽程绛手中的军旗,程绛没有动,军旗也没有动。
      他看到了程绛心口插着的羽箭,不止一根,也不只心口。羽箭染着血,血已经凝固成了深褐色的斑驳痕迹在程绛银色的盔甲上蔓延。
      他颤抖着去探程绛的鼻息,他只感受到了风在吹动他的汗毛。

      程绛已经战死了。
      在他的城楼上。
      他望着他的将士,握着他的军旗。

      将军,城守住了!守住了!
      副将用尽他最大的气力,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哭腔嘶吼着。

      城下疲惫的将士也发现了不对,他们抬首望着,他们的将军,依然稳稳地站着,如同一座雕塑,一座丰碑。
      冰凉的,没有生机的。

      军旗不倒,战魂不灭!
      只余下的数千将士呼喊着,城楼上停着的哀鸿惊起四散。
      回应他们的只有依然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军旗。

      程绛守住了他的城,守住了他身后的数万百姓。
      他瘦弱的,病患缠身的身躯,挡住了暖洲数万铁骑,守住了伏疆称王的关卡。
      在他穿上盔甲的那一刻。
      他不再是在营帐里运筹帷幄的白衣军师,而是一位将军。
      领军之将。

      ————

      “程将军死了。”前线战报送到伏疆手中的时候,信使看到一向波澜不惊的王颤抖了,他抽出战报看了很久。
      直到信使跪着感觉膝盖酸麻,伏疆一挥手,“你先出去吧。”他的声音依旧冰冷沉稳,没有多余的感情。
      信使起身的时候却看见,梨木的书案裂痕遍布。

      “程绛。”伏疆用最经常唤他的语气叫出了这个名字。
      “程绛。”呜咽。

      伏疆从未流泪。
      雪域的气候很冷,泪珠在离体瞬间就会凝结成冰晶,碎落在地上。
      他捡到梨生的时候,梨生很喜欢哭。
      冰棱划破她的脸,连血液也被凝结了。

      也许是暖洲的气候过于宜人,伏疆书案上的战报湿润了。
      水珠还在流淌。

      ————

      京华皇宫,御书房。

      许琼妖斜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前线送上来的军报。
      “我军损伤七万人,小小盐城,不过数万妇孺,就让我军失了如此重要的关卡,你说这是暖洲军队过于不堪一击,还是有人吃里扒外想要翻了这天,覆了这地!”他赤红的眸子扫向跪在书案前战战兢兢的监军,倏忽却笑了。
      “朕自是知王监军最是忠心了,福王千两黄金十数位美人都没有办法满足的,忠心。”
      很满意看到对面的人瘫软在地,不住求饶,许琼妖对禁军挥挥手,“拖出去杀了。”

      “损了七万人,但至少把他们所谓的智比诸葛的军师折了,不算赔。”他轻笑,“是吧,小德子。”
      亲信太监低着头,不敢看许琼妖。
      他前面那一位正是因为被收买妄议朝政被活生生打死在了他眼前,一旦让这位产生了怀疑,不论是真是假,都难逃一死。

      “听闻杨妃近日风光无限啊,掌了皇后大宫女的嘴,还夺了皇后的例份,比朕还威风呢。”许琼妖眼中寒光一闪,却笑得更愉悦了。
      “杨佩儿父亲是江州巡盐史吧,在位快四年了,甚为勤勉,癸州正缺一位知州,今天就走马上任吧,癸州离江州千里之遥,忧心杨大人思家心切,朕特准连同所有家人一起赴任。”
      癸州是瘟疫蔓延最厉害的地方,几乎人畜死绝,沦为鬼城,若是去任知州,恐怕不过数日就命丧于此。
      更何况是举家迁移。

      “至于杨妃。”许琼妖艳丽无匹的脸上浮起残忍笑意,“可怜杨妃竟不幸染上人面疮,四肢具烂,不能动弹,朕怜她不忍爱妃受此苦痛,投身火池,以消病厄。”
      “是。”亲信太监颤抖着跪下,领旨。

      “对了。”当小太监快走出殿门,许琼妖突然叫住了他。
      “杨妃的事情别让皇后知道,她若问起就说是得了急病去了,宫中有任何人敢多言一句,拔了舌头送到军营里去。”
      “是。”

      小太监走出了宫门才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身上的冷汗。
      成为了那位的亲随他才知道何谓残忍无情,前刻才捧上天连朝政都愿意耽误的杨妃,就这样即将受尽磨难化成灰烬。果然是圣心难测吧。
      也只有皇后才是他沥血的心中唯一的净土吧。
      以残忍恶毒的手段保她一生安遂。

      他叹了口气,步履匆匆。
      这世间的情感,不是他这阉人能懂得的了。

      凤殿。

      身着盛装的昳丽女子手中拿着一封密信。
      密信已经被她捏成了纸团。

      “程绛……”她哭泣。
      “程绛哥哥……”
      泪珠从她脸颊划过。

      “娘娘,节哀。”为欢蹙着眉头轻声规劝。
      “没什么。”梨生勾起嘴角,脸上的泪痕已干,但花了的妆容让她看起像厉鬼一般可怖。
      “朝局如何?”

      “皇上已经下令将福王软禁,福王旧部连同朝中几位元老已有异心。”为欢低垂着头。
      “那就让程绛在天之灵好好看看,我王的盛世江山。”
      铜镜中几乎疯魔的癫狂女子。

      ————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许琼妖面上依然是不羁的浅淡笑意,似乎脖颈上的横剑只是梨生与他笑闹。
      梨生卸下了从前怯懦柔和的伪装,眸光淡淡的,目无波澜看向许琼妖。
      挺拔如松,面若冠玉,任谁都会赞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跟在他身边两年,却知道他是怎样睚眦必报,恣睢残忍的人。
      但他终是从未负过她,腌臜狠厉的手段总是瞒着她的,他为她描绘了一幅安宁平和的盛世江山。

      负他的,是她。
      梨生低垂着眼帘,利剑一收。
      殷红的血痕出现在许琼妖雪白的脖颈。

      许琼妖依然微笑着,他修长的手拉住梨生略长的水袖,这是他寻遍天下最好的裁缝为她缝制的。
      “我的妻。”他呢喃。
      他仰身倒下。

      梨生穿着艳红色的宫装缓步走到宫门前,兵荒马乱的境况已经渐渐平复,身着戎装的伏疆踏着尸骨走向她。
      走向雪域人心念了数百年的暖洲。

      梨生慢慢俯身,向他行礼,“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浑身浴血的将士亦随着她跪下,向他们的王狂热地呼喊。

      伏疆面色沉郁,神色亦是淡漠的。
      他未曾感受到夙愿达成的欣喜若狂。
      这王者之路终是他一个人走到了尽头,这如画的江山。
      是没有他的江山。

      “你看到了吗,程绛……哥哥。”梨生低声喃喃。
      女子灿烂的笑意和微红的眼。

      ————

      伏疆力排众议将梨生立为皇后。
      身为前朝皇后的梨生被众臣暗地唾弃为祸国殃民的狐媚子。
      耿直不阿的史官当着梨生的面在史传上写下,暖洲亡者,妖帝琼妖亡者,女祸也。

      国家的兴替盛衰与女子何干?
      梨生勾起讽刺的笑意。
      许琼妖是败在了伏疆早在十数年前埋在京华的暗线探子手上,败在了他自身的多疑恣睢上。
      梨生存在的意义只是用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手段让这一切来得更顺遂一些。
      她懂得的,终归只是着眼于深宅后院的寡毒鬼蜮手段,若真让她想出破围杀阵筹策,她的眼界底蕴是不足的。

      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受命运牵制不敢反抗的女子。
      伏疆立她为后,是为了补偿她,同时也是为了程绛。

      一人一世一双人。
      这句话即使放在寻常夫妻身上亦是奢望,更何况伏疆心在称王,与程绛又同为男子。
      所以梨生认定他们二人难得长久。
      一语成谶。

      梨生曾是对于鬼神之说不屑一顾的。
      如今却明了这世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在杀了许琼妖,她的夫君之后半月。
      也是在封后大典当夜。
      她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

      伏疆未曾逗留拂袖而去,她缄默坐在红锦绣床上,她看向枕头上交颈的鸳鸯。
      “此生不离,今生不负。”许琼妖沙哑着嗓子在她耳畔轻声道。

      “此生不离,今生不负。”梨生苦笑。
      “许琼妖啊,即使身在地府,你依然阴魂不散。”

      十月之后,梨生生下了一双儿女。
      她为儿子取名为念红,女儿名为长瑶。
      女儿体弱,当晚就去了。

      梨生望着明灭的火光,在深邃的夜里,恍若鬼火。
      火盆里是她请教宫中绣女,一针一线为女儿缝制的衣物。
      现在化为了灰烬。

      当她穿上他为她寻来的,最奢美的长裙,她却将长剑横在他脖颈。
      许琼妖当时也是如同她这般心情吧。
      没有绝望,没有失落,没有愤恨。
      心宛若一滩静水,它死了。

      时过十载,伏疆挥袖而去。
      他带走了程绛的骨灰,留下了混乱的朝纲和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
      梨生知道他会雪域了,生他养他,他一心想要逃离,却最终也是他的归宿。
      他是在那片冰寒荒原预见白衣的瘦弱少年的。

      伏疆终是没有那么冷血,他将一切都留给了梨生,暗卫权柄军队亲信。
      梨生依靠铁血手段和残酷刑罚镇住了朝臣。
      他们依旧有异心,他们认为身为女子的梨生不应干政,而是在家相夫教子。

      夫?她哪里来的夫。
      她的夫已经死了,死在了她手中。
      梨生轻笑。

      又是十年,连年风调雨顺,梨生处理政事不遗余力,加之有阁老辅弼,天下脱离战时的贫瘠转而富足。
      念红也渐渐大了,梨生未曾留念权柄,将一切都交给了念红,自己常伴青灯。

      念红的父母皆非良人。
      许琼妖虽有手段有谋略却多疑残忍,登基前后手中沾染的鲜血不在少数。
      而梨生自认也是坏到骨子里的女子,比起冷宫的厉鬼好上不了几分。
      伏疆传位给她,她心又多在朝政,少对念红有所管教,宫中的阴私手段想来念红是经历不在少数。

      所以,念红是个暴君。
      滥杀无辜,恣睢跋扈,迷恋女色,以至民不聊生,群雄并起。
      在梨生手中好不容易走向安宁的暖洲,又陷入了贫瘠混乱。

      梨生却被她的亲子软禁在佛堂,她望着无悲无喜的佛像,袅袅升起的青烟,她听见窗外孤鸿的哀鸣声了。
      “善恶终有报……”她轻叹。

      “没想到你这虔婆也懂得什么叫善恶终有报?”明丽的少女从窗外跳进来,淬了毒的匕首紧贴着梨生的脖子。
      “快告诉我那狗皇帝在哪?”

      看清了少女的容颜,梨生面色一凝,“你……你的母亲,可叫为欢?”
      “你怎认识我的母亲?”少女微蹙眉间,“少废话,告诉我他在哪?”
      梨生仓皇大笑,握住少女雪白的皓腕,匕首划过她的脖颈,就像她当初对许琼妖做的那样。
      “善恶终有报啊……求你把我埋在摇光山,求你……了。”梨生紧紧拉着少女的夜行衣,直到失去了呼吸,颓然。

      “雁秋,狗皇帝已经自刎了,我们胜利了。”清朗少年脚步轻快地踹开佛堂大门。
      “咦?是慧源太后,已经死了吗?其实她还算是个好人,只是没有生个好儿子。”少年轻叹。
      “我感觉能够教出那种儿子的女人也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少女低声喃喃,但是依然抱起了梨生轻若无物骨瘦如柴的躯体。
      “摇光山……吧。”

      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亡人遗愿,少女不远万里来到了摇光山巅。
      “怎么又是一块墓碑,这大雪山难道是埋骨圣地不成?”少女背着一个骨灰坛,在墓碑前蹲下。
      “……伏疆,程绛,挺耳熟的啊。”少女嘟囔着,“那就把你跟他们埋在一起,也好做个伴,不算孤单了。”

      冰寒之地的摇光山上,有一块墓碑。
      默然伫立。

      ————

      “皇上又去了李素那个小贱人那里了?”凌厉的眉眼微微上挑,雁秋摆弄着丹寇,语气漫不经心。
      “是的……”侍女颤抖得仿佛一只鹧鸪。
      “不过是擅箜篌的伎子罢了,也就皇上把她当个宝。”她声音轻柔,语气却仿若嘶嘶吐信的斑斓毒蛇。

      “梨贵人是有喜了吧。”她语气一转,如同三月温阳般和煦。
      侍女不敢答话,低垂着头。
      “去把本宫的香囊送去,祝福梨香……母子平安。”嘴角微微上扬。

      藏红花。
      艳丽的红色花束。
      最低劣,却是最有效的手段。

      “母后,这个字念什么?”稚童仰起头,笑得天真无邪。
      “乾,乾坤的乾。”雁秋轻笑,神态仿佛还是曾经那个清丽单纯的少女。

      “你这毒妇!”身形气场的男子面带薄怒地冲进宫殿,二话不说将书案踹翻在地,一地纸墨。
      “皇上今个怎么这么大的火气,碧树,煮壶碧螺春给皇上清清火。”雁秋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冷遇,神色依旧清淡。
      “皇儿,你先下去找太傅,我与父皇还有话要说。”她声音轻柔地对已经吓得呆滞的孩子说。

      “梨香早产了。”他语气和缓了下来,但是冷漠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改变。
      “那真是可惜了,臣妾还盼着梨贵人给麟儿生个妹妹呢。”雁秋嫣然一笑,却是没有可惜的神情。
      他目光扫向地上孩子习字的字帖上的字,更是愤恼,“麟儿由你这毒妇教养怎堪太子大任,日后定然又是戾帝般的人物。你却没有慧源太后的铁腕,你要将朕打来的江山再拱手送给何人?”
      “李妃前些日子晕厥过去,被灌了绝子汤也是你做的吧。这些年,你手中究竟有多少条人命,你自己清楚。雁秋……你何时成了这样?”

      他拂袖而去,雁秋却望着他的背影痴笑了。
      “我何时成了这样?”
      大约是在你许诺我一生相伴却爱上他人时吧。
      是在你与美人嬉笑玩闹时,在你们琴瑟和鸣,相互许诺与子偕老时吧。

      “母后。”躲在帷帐后的孩子跑出来抱住雁秋。
      他捡起地上的字帖,“母后,这个字念什么?”他痴傻地指着宣纸上她刚刚教他念过的字。
      “乾。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的乾。”她坐在一片狼藉中,拿起已经凉了的清茶轻抿一口。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欲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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