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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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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她扯扯衣领,徒劳地抵挡冬日寒风。一月初的东京气温寒冷,吹过风的脸颊真如那个老旧的比喻所言“被刀割过”。藤井美纪双手插兜迎风前进,忽然看见路边报亭里摆出的一份报纸,报纸角落是一个记者要结婚的消息。
“多少钱?”
报纸被风吹得皱巴巴。藤井美纪顽强地把报纸展开,看见头条新闻配着的照片。
「他有亚麻色的头发,笑容温暖。」
声音恍惚,好像经转了许多地方,流离了许多时间,最终小心翼翼地抵达心上。她忽然想要哭泣,不知缘由。
-02.-
藤井美纪讨厌不二周助,好像是整个年级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最开始还有朋友跑来问她原因,她一概沉下脸令人难堪地反诘:“我一定要喜欢他吗?你们这些家伙不分好坏还要质疑我?”
不二周助座位离她不远,自然能听到——更遑论藤井美纪本就有意让他听到。少年的温和令人不爽,每次藤井美纪做好了等他来吵架的准备,抬眸只能看见少年翻过一页书,笑容不变:
“嗯,藤井君说的也没错。”
无趣的家伙。懦弱的家伙。
就这么草率地下了定义。
藤井美纪和不二周助是截然不同的人。像水和火。
“唔那不二君应该是水吧……”有人评价,“毕竟不二君的性格那么温和……哪像藤井。”
藤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任性而乖张,自我而不知体谅。像是小说里常见到的富家女形象。而这种人,通常会被女主收服或是被男主完灭。她挑着眉轻蔑地冷笑:“就凭他,不二周助?”
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不二周助。从不。
-02.-
攀比心理是何时产生的已无迹可查。即使是藤井美纪在日后回忆也只能想到一句“我当时很想让你认输”。成年后的两人性格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她收起年少轻狂时的嚣张狂妄,而他保持了从国中时期的温和圆滑。
“是吗,认什么输?”
她答不上来。
年少的蛛丝马迹早已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子临川上看到滚滚逝水,却不知水中掩藏的惊心动魄。
她捧起一手水,就是一个终年。
-03.-
大概还是要折回来讲藤井美纪的国中生活。
算不上多有趣、却也绝不是平铺直叙。同学交头接耳地说着校园里的八卦,教室外的香樟树逐渐枝叶扶疏,被筛下落在桌上的光斑由丰盛到稀薄,女生捏着裙角低头站在男生身前。
“等等我。”
她在转角处追上不二周助。少年侧回身,露出一个带着困惑的柔软笑容。
她觉得自己这样做丢人的要死。有人在不远处停下装作交谈的样子瞄向这里。藤井美纪像一只气球随时要吹爆,而不二周助率先推开一边空教室的门:
“要进去谈吗?”
“你以为我怕你啦!”一根火柴靠近了氢气球,她瞬间爆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问什么不能在这说?不二周助,你害怕我?”
于是不二周助把脸转向一边,肩膀上下抖动:“当然不是啦,藤井君。”
像一个长辈对待自家长不大的后辈。
她更加暴躁:“你能不能别用这个态度?你以为你是谁?”
“唔,对不起。”他回过头,用带有歉意的眼睛直视她。
突然就没了生气的理由。
藤井美纪沉默了十来秒,才发泄似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裙摆。青春期的少女总是敏感而多疑,喜欢把微不足道放大成天理难容。她皱着眉瞪向不二周助:
“刚才课上你为什么要替我回答?”简直是耻辱。她越想越气,越发顾不上自己在做什么,“说啊?你不知道我讨厌你吗?以为这样做我就会转变态度?别妄想了!……喂,不二周助,你干嘛露出一副很困惑的表情?”
“抱歉,但是我想藤井君你想多了,”他露出一个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情,“老师提问的,应该是FUJI,不是FUJII。”
不二,fu-ji.
藤井,fu-ji-i.
相近的发音,以及所有人在喊她的时候习惯省略“i”音。藤井美纪讨厌的那家伙终究成为一团阴影,她被困在其中而无力逃脱。她瞪着他,耿耿于怀。
而他说了句抱歉,和路过的朋友一起往前面走。
不放心上。
-04.-
藤井美纪和不二周助的竞争应该是国中三年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哪怕这种竞争关心只是藤井单方面的认定。
后来国三她听说了外校学生观月初的事,朋友斜着眼吐槽不如你俩组个队。而她恍惚许久,眉眼间的神气经过国二只剩下执拗与不服输,自我和不体谅被掩饰成冷淡的模样。
“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
“对手……根本不是对手。”藤井美纪说,“我就是……讨厌他。”
眼睛温和清亮,永远笑眯眯的样子让人讨厌不起来。明明是那样招人喜欢的家伙,就算是外校的观月初也是基于对他的认可与叹服。
她究竟——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讨厌他?
“对不起。”少年的声音略带了歉意。她直起身,直接撞进少年清澈的眼眸。
“……你有病啊!”
被冒犯了。初见就被冒犯了。
藤井美纪再任性也不会对初次见面的人说“有病”,更何况,更何况,他究竟冒犯了什么呢?
不二周助撞掉她的书,她望进他残留着笑意却带满歉意的眼睛。
——他冒犯了哪里?
-05.-
成年后再见面谁都可以装做不知情,尽管年少青葱的岁月里的小心思被自己在深夜反复咀嚼不留回味。藤井美纪可以在多少年后的同学聚会上用玩笑的语气说一句“我喜欢你”,不二周助自然也不会当真笑眯眯地接一句“真是荣幸”。
那个时候两人都是刚刚开始工作的样子,初出茅庐的人在职场里少不了履步维艰。他们两个都是记者,一个负责体育一个负责政治。在十几年的学生时代里扮演了主角地位的篮球没给她的采访带来太大福利,倒是丢开网球的不二周助在政治采访中如鱼得水。
“怎么会舍得丢开啊。”她喝完不二买来的汽水,用学生时代再熟练不过的动作投进远处的垃圾箱,“Bingo.”
“很正常吧,每个阶段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她侧过头看见不二周助的神情认真到严肃,“能明白这一点并且坦率放手的人,才算真的成长吧。网球啊,它对手冢而言是要追随一生的梦想,也是贯穿所有阶段的目标,但不是我。”他忽然笑起来,流露出国中时孩子气的笑意,“藤井君,国中有喜欢的人吗?”
“诶诶?有、有的。”
“现在还喜欢吗?”语气云淡风轻,像是随意提起。
她盯了他许久:“不……喜欢。”
“就是说嘛。”他笑起来,偏头看她的时候头发被扬起。不二周助说,“我们都经历了啊,不是吗。”
“那不二呢?国中喜欢的人现在还喜欢吗?”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坦诚,“不一定是喜欢,但的确是放不下。我想总要再看她一眼才能确定。”
随后他自嘲地微笑:“藤井君应该体会不了吧。”
——不是哦。
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
她心里亦有个人,从国一初见到现在,一直放不下。她心中的那个人此时坐在她旁边,用怀念的语气说着另外一个人。
-06.-
发现自己喜欢不二周助真是荒唐至极。可一旦想明白了这件事,之前的所有的疑问也就都没了探寻的必要。
那个时候快到全国大赛,天气日益炎热,树上的蝉鸣困倦得像是羽翼被水汽打湿。每天训练完毕,藤井美纪的衣服都会被汗水或者夏天特有的水汽打湿。
她在训练中崴了脚。
她害怕会耽误训练,却更害怕落下病根在日后成为全队的包袱,于是拜托了一年级的小学妹代替自己的位置,一个人一拐一拐地跑去医务室。
那个时候藤井美纪还没学会收敛,还没进入医务室就大声喊“老师我脚崴了!——”门一推开,看见不二周助一脸愠怒地转头看向门口。
“藤井君,麻烦你小声些。桐原发烧了,需要休息。”
她隔过少年算不上强壮宽广的肩膀,看见病床上躺着的女生脸色苍白眉头紧锁。
一点也不好看。在习惯性嘲讽不二周助前是连她也想不到的挑剔,然后那一句“呦不二周助就你也敢使唤我”就卡在嗓子里,像一根鱼刺。
鱼刺慢慢软化,在她以为一切恢复如常的时候,忽然向下扎进心脏。好像是输了比赛后一个人留在场上反复投篮时的心情——不甘心,不甘心,沮丧,愤怒。
病床上的女生咳嗽一声,像是要醒过来。不二周助突然就收回了眼神,重新看向生病的少女,替她掖了掖被子。
“还有别的事吗?老师不在。”
嗓子发紧。她想解释自己的脚崴了,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变成冷硬尖锐的质问:“你凭什么赶我走?”
“你误会了,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手乘着床沿站起来,“不过她真的发烧了……欸,藤井君,你脚受伤了吗?”
她瞅着他,冷淡又轻蔑:“你管好床上那个发烧的就好。多管闲事之前不如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实力?”她甩门走出去。
走到篮球场附近的樟树下时,她忽然想起自己脚腕的伤,于是扶着树慢慢蹲了下去。
-07.-
任性自我的人大多敏感骄傲,藤井美纪难逃常规。连缓冲的时间也没有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傲慢与偏见》中的那句“喜欢上自己讨厌的人很可悲”也没在她心里掀起太大波澜。
真要追究起来,藤井美纪何时真正讨厌过不二周助。
国二以后藤井美纪收敛了性子,沉静下来的少女竟然也吸引到不少男生的视线。十几年的学生生涯里她也不咸不淡地谈过几个男朋友,只是每场恋爱都无疾而终。藤井美纪沉不下心和那些男生交往,而那些男生也都指责过她“不上心”。
也未必是不上心,只是没能占据最重要的地位。
藤井美纪一直认为自己会直接向不二周助告白,风风火火地在校园里拉出条幅或是一把将对方摁在墙上。这样荒谬而不着调的事情她当真思考了很久,却直到两个人各奔东西都没付诸行动。
多不符合上天给予的人物设定啊。
当初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子她也打听过,桐原伍月,和那个学年第一的大石青梅竹马,和不二周助国二同班。摄影社的优秀成员又会弹好听的钢琴曲,性格害羞又有些天然呆,长相清秀,鞋柜里的情书也不算少。
藤井美纪装作询问摄影的样子和她套近乎,聊了几句突然明白自己对“向不二周助告白”这件事的抗拒源自何处。
他喜欢的人应当与此相似,安静谦和。换句话说——他喜欢的人,没可能是自己。
那个瞬间恰巧开始下雪,雪花落在脸上包括眼眶。藤井美纪看见对方困惑地推了推眼镜,有点慢半拍有点惊喜地说:“欸……下雪了啊。”
她忽然拿相机对准她,咔嚓按了几下快门:“抱歉……偷拍了几张你的照片。”相机背后的笑容带着一点讨好的歉意,傻乎乎软绵绵地露出来。
“那……藤井君,要一起回班吗?”
「对不起。」
不二周助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晃入耳朵,雪花交织渐密,藤井美纪看着桐原伍月略带困惑的眼睛,忽然想到自己一年前也曾看到这样的眼睛。
骄傲的少女不能接受被拒绝——所以一切都按下不动。
她带着醍醐灌顶的了然扯了扯嘴角:“不,你一个人回去吧。”
——所以要抢先拒绝别人。
-08.-
在一个人度过的深夜里藤井美纪会突然想起国中同学的比喻,说不二是水她是火,说是性格决定。
只是终年惦记着旧时光的过客,像梅花落满后山的山坡,她在迷蒙中想起才发觉同学说反了比喻。
她才是水,轻易就被燃烧成咕嘟咕嘟的状态,之后又被慢慢熬干。
-09.-
说到底有谁真的会为一个人改变自己一生的轨迹?高考完毕她发挥正常,追不上不二周助直接去东京大学的分数,却也能在东京上一所勉强的大学暗中窥视。
她和老师家长商量过后,志愿填上大阪的知名大学。
藤井美纪参加的那场毕业聚会不二周助也在,一个人呆在角落里安静沉默。偶尔有同学过去向他敬酒,他就微笑着晃一下自己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聚会在明亮的大厅,不二周助靠在墙壁上,看着其余人举杯洒泪的样子平和的像置身事外。她忽然酒劲上头,拎着两瓶酒,脚步虚浮地晃到他前面。
“喂,不二周助!”
两个人的始终没有和解的迹象,在外人看来。因此当藤井美纪咣啷一声把酒瓶砸在不二周助面前时,聚会自然地停止进展,把目光投在一角。
没人敢劝。藤井美纪的张扬终究是学校里不能忽视的一部分。
于是藤井美纪顺顺当当地打开两瓶酒,近乎蛮横地塞给对方一瓶:“同学多年,虽然我讨厌你,但敬你一杯。”
理由乱七八糟,毫无逻辑。但她在意不了多少。藤井美纪本身就有些醉意,多年暗恋积累成骄傲的挫败与不甘,她想着分离在即也就无所畏惧。瓶口对上嘴唇的时候酒瓶被抢走,她预想到的烧心的灼热感毫无计划地落了空,睁开眼看见不二周助手里拿着自己的那瓶酒,脸色严峻。
“藤井,你不适合喝这种酒。别胡闹。”
“喂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教训我啊——”脱口而出的还是多年的习惯,藤井美纪喊完就觉得一阵眩晕。胸腔滞涩。
她站稳后,看见不二周助依旧寻常。朋友上前低声劝她。藤井美纪注视了他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抱歉,我失礼了”。
-10.-
再细的痒多年也成伤。国一时划过心上的触动到如今也成为一个禁语。
藤井美纪在生活中小心避开可能会联想到对方的一切东西,这才好笑地发现自己对对方的熟悉已深入骨髓。
会想起桐原伍月这个名字是在她也成为前辈之后,编辑部进了一个叫清原五月的小姑娘。小姑娘说出自己名字的瞬间,她看见不二周助的眼睛里瞬间闪过千万光线。
藤井美纪站在会议室的角落,旁边是偷懒的不二周助。她侧过头,就看见男子眼里划过的情绪风暴。
桐原伍月早在国三就随家人离开东京,此后再无音信。
藤井美纪未尝没有考虑趁虚而入,直到今日她看见不二周助眼睛里的情绪,才开始庆幸自己多年来的按兵不动,继而理解自己自始至终的沉默与伪装。
“不如去找她吧。”
她坚持桐原伍月不如自己——哪怕这种坚持本身就是没有意义和根据的。藤井美纪在散场后停留在会议室里,独自一人。
“不二不如去找她。我也许能接受。”
-11.-
人心不可直视,那么由人心牵扯出的感情呢。
藤井美纪从事记者行业多年,能透彻地看清一个问题的本质,准确简练地概括一件事情的现象,只是永远在分析自己对不二周助的感情时迷失方向。
也许是喜欢吧,坚持了十几年的喜欢,如此长情。
后来想想又不像,大概只是单纯的不甘。她想起不二周助向她解释放弃网球的原因时说的话,才发觉男子随口一提的背后隐藏了多少婉转和用心良苦。
自己于何时露的陷她也不知,只是不二周助愿意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乐意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
维护年少时过度敏感的自尊心,还有不知道该如何喜欢一个人的少女心。
她终年喜欢一个人,而这终年背后,是对自己的计较和放不下。
藤井美纪想要和解,在春寒料峭的东京街头,不与不二周助,而与年少时傻透顶的自己和解。
-12.-
1月×日的《昭和日报》在一个角落报道了不二周助的结婚通告。不二周助曾效力于那家报社,即使后来改去前线报道战事,他也没有中止为报社提供的报道。
倒是藤井美纪,在辞职经商后再没买过一份《昭和日报》。
1月×日,藤井美纪路过报亭时买来一份报纸,角落里刊登着不二周助的结婚时间和地点。
“喔,也许会去参加吧。”她想着,记下时间地点。
她又看了一眼新娘是谁,眼泪忽然就涌上来,无关一切悲伤的情绪。
桐原伍月。
命运是真的会眷顾人们的吧,终年的坚持也未必就是浪费和不可理喻。藤井美纪以为自己会愤怒会破口大骂,可真的发生了才发现自己心里充盈了温暖的感动。
嘿,祝福你们啊。
她把报纸折成一只飞机,顺着风轻轻掷了出去。
-13.-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而这并不是此生非你不可的剧情。
-FIN-
佑纪
2016/6/26 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