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旧事》朗白

6、画像

　　夜幕下的沈园犹如一头倨傲的野兽，静静俯瞰着内城里寂静的街道。

　　尹放灵巧的绕开三五巡逻的家丁，很快潜入园内。这座表面看来富丽堂皇的庄园，内里却另有乾坤，尹放粗粗寻找了一番，很快就在书柜后面找到了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暗道。

　　暗道曲折蜿蜒，一路上却有灯火齐备，比之上面庄园更有一座城池的模样。尹放丝毫不敢大意，屏息凝神向深处走去，但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心头回荡：当他踏入这座沈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全盘暴露在沈眠风的眼线中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

　　尹放自嘲一笑，即便他因此身陷当场，殒命于此，又有谁人会在乎。

　　乍一走神，尹放只觉得手掌猛的下沉，墙上的一片砖瓦飞快向下凹陷。尹放赶紧收回手，却是来不及了——只见两块长达数米的巨大滚石自前后同时逼来，只消片刻功夫，他就会被夹击其中粉身碎骨。

　　尹放心头一沉，向着暗道深处飞快跑去，同时掌下蕴力，庞大的石块与金银双掌砰然交接，巨大的力道瀚海阑干一样朝周围波散，巨石纷纷碎裂，然而下一刻，整个暗道竟承受不住的坍塌下来！

　　尹放措手不及，双足点地，险险躲开一连串锋利的落石。暗道的顶部现出巨大的裂纹，尹放不敢回头，运起功力护体，发足向暗道的最深处奔去。

　　轰隆——

　　眨眼功夫，那一截贯连着沈园与地牢的细长暗道就这么轰然倒塌，溅起尘土飞扬。

　　“哥哥——”

　　女子悲怆的惊呼远远传来，在沈园深处充满腥臭与腐尸的地牢里，一个妙龄少女正被绳索捆束在墙，赫然是尹老帮主的女儿、尹放的亲妹——落雨杖尹小荷。

　　随着尹小荷惊惶的呼叫，一人亦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这人面目狰狞，掌力非凡，便是往那处一站，便自有一股浓重的邪气。“别喊了，小师妹，你就是喊得再大声也没人会听到的，白白惹人心疼啊。”

　　尹小荷死死咬住嘴唇，桃花似的眼中泛起水汽：“沈眠风，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放了我哥哥！”

　　沈眠风讽刺一笑：“啧啧，小师妹可真是情深意重、兄妹情深。沈师兄突然想知道，如果此时命悬一线的人是你郭大哥和尹放，而你只能选择救一个，你会救谁呢？”

　　尹小荷恨恨红了眼，“我不会放过你！”

　　沈眠风无不遗憾的摇头，“师妹，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想回答，还是不敢回答？自小最疼爱你的亲哥哥，和叫你爱慕了一辈子的郭大哥……”

　　话音未落，一道尖锐猛烈的掌风自暗道的废墟处袭来。沈眠风转也未转身，侧身一挡，右掌紧跟着递出，两人两掌激烈的碰撞在一起。

　　这般迅猛无双的掌力，平心而论，江湖上当仅尹放的一双金银魔手可得。

　　尹放捂着受伤的腹部落地，当他看到牢里被束缚的尹小荷，杀气再次不可遏制的暴涨。沈眠风但笑不语，粗长的手指悠悠架在尹小荷细白的脖颈上，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尹放不敢轻举妄动，费力的平复内息，他的情况很糟糕，几番动武后整个小腹都因伤势而陷入麻木与僵硬。但如今大敌在前，他却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更累得父亲与小荷陷入更深的魔爪。

　　“尹师弟逃出了暗道怎也不打声招呼，瞧被你这一打断，我都忘记刚才说到哪了。”沈眠风挠挠下巴，视线在这兄妹俩之间来回游移，忽然生出一股恶意。

　　“小师妹，洞庭龙首曾有一味百年奇酒，唤作‘不夜醉’，你可听说过？”

　　僵持关头，沈眠风竟突然扯起毫不相关的话题。尹小荷不欲理他，侧头过去，却意外望见对面尹放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沈眠风笑了：“哦？看来尹师弟还记得那一味难得的奇酒。也是，蒋方文最疼宠你，如果别人不知这酒还罢，尹师弟却是不可能不知晓的。”

　　尹小荷愤愤：“沈眠风，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眠风也不恼，手上的桎梏甚至还故意松了松：“说一件……你郭大哥和尹哥哥欺瞒了你许久的事情。”

　　“你……”

　　“你闭嘴——！”尹放忽然暴起，旋身如剑朝着沈眠风攻去。

　　如出一辙的降龙十八掌，一般无二的打狗棒法，在两人交错的身影里首次碰撞。

　　师出同门，交武学艺，龙首结情，年岁的沉淀没能叫他们生死与共，反酝酿出这一幕幕可悲的反目与情仇。所有粘连的情感仿佛生而注定，只为见证这一刻的同室操戈。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唤他沈师兄，毫无防备的，付之以全心托付。只是这一声呼唤，大抵从未到达过彼岸。

　　因为他是尹天赐的儿子，此身此世，不共戴天之仇。

　　沈眠风眼中蓦然爆出厉光，手下再不留情，澎湃的掌意搅的整座地牢摇摇欲坠。尹放有伤在身，本不欲力敌，仅凭诡奇轻盈的身法亦可躲过这雷霆一击。然而尹小荷尚被捆缚在原地，他若躲开，小荷则再无可避。

　　尹放长喝一声，十成功力匆忙汇聚于指尖，顶力一翻，向着沈眠风的杀招推去。

　　掌风颠簸，刹那间吹乱了两人的长发，大半的绷带从尹放脸上滑落，仅那一只孤隼般的眼睛映射出玉石俱焚的决绝。

　　沈眠风笑了，在这生死摇曳的关头，竟然咧开嘴邪意的笑了。

　　“尹师弟，郭岩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不夜醉，根本不会醉人。”

　　尹放的瞳孔蓦地收缩。

　　“他骗了你，哈哈哈，他从一开始就在骗你！”冰冷的笑语下，迎面而来的，是碎心夺魄的杀机。

　　千里不夜醉，洞庭买歌家。

　　多年前，蒋方文在酿制出这壶奇酒的时候，所思所想的，大抵又是遥远的东海之滨。尹放少时好奇问过，这壶耗费了蒋方文数年心力所酿造的酒究竟有何玄妙，蒋方文但笑不语，被问的多了，便揉着尹放长乱的黑发慨叹。

　　“此酒非是什么玉露佳酿，而是一味苦到极致的心药，蒋叔叔只盼啊，放儿永远没有需要饮到此酒的一天。”

　　年少的尹放不甚明了，却清楚的听出蒋方文言辞中浓浓的疼惜之意，故而不再深究，事情便也就此罢了。

　　只是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壶被蒋方文埋藏至深的“不夜醉”，在不久后仍是被人开启了，而开启的人，居然是丐帮的新任帮主——郭岩。

　　“大光明寺事件”后，郭岩曾只身前往江陵一带探查。数日后归来，虽如约带回了机密与消息，却也仿佛丢失了魂似的，日日魂不守舍，一人独处时，频频的张望出神。

　　很快，就近的弟子就旁敲侧击的问出了缘由——原来帮主在江陵时偶然救下一位陌生女子，机缘巧合之下又与那女子有了露水情缘。以郭岩之担当，势必要给那女子一个名分，可惜女子在一夜后便悄然离去，天下之大，居然再找不到她半分痕迹。

　　对于这样惊天霹雳的消息，尹放是丐帮中最后一个得知的。

　　不是他消息闭塞，而是他根本没有把此事放在心里。他自小与郭岩结拜长大，对郭岩的性子最了解不过，郭岩此人，担得天地重任，义薄云天。那女子的清白既然因他而损，那么郭岩定会一肩承担，不叫委屈对方半分。所以不论那女子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天涯海角，郭岩都会不离不弃，把人娶纳入门。

　　尹放的这般通透，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亦或者理解了，却做不到郭岩的这般执着。毕竟仅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连姓名出身都不知晓，就如此轻率的承诺一生，未免太过儿戏。不过谈余的久了，赞的多还是郭帮主担当有为，无愧于一世豪杰。

　　怎奈赞的是英雄长情，伤的却是儿女闺思。

　　这件事后，尹小荷日日寡欢，闭门不出。丐帮里众人皆知，尹老帮主的爱女、丐帮的小师妹尹小荷自小便对郭岩情有独钟，一腔柔情辗转多年，只盼着提亲嫁娶的那一日。

　　结果这横里插来的一位不知名女子，刹那间就夺走了郭岩的全部情思，尹小荷苦恋多年不得正果，眼见到了该嫁之龄，却仍日日守在郭岩左右，只愿盼得一眼回眸，实在惹人唏嘘。

　　对于妹妹的痴心，尹放姑且不说什么，但对于郭岩的负心薄情，尹放却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虽然郭岩辩解了无数次，他待小荷只有兄妹情谊，从未有半分逾越之念，但尹放不认，连带着多日冷眼相向，兄弟间关系也紧张许多。

　　这一日，尹放从江陵风尘仆仆赶回，平时安静的洞庭湖畔，今天反常的集聚了许多山外人。

　　“这是在干什么。”尹放冷着脸走到人群里，这帮外人扮相各异，只是不约而同的身负笔墨纸砚，不像武者，倒似文人。

　　立刻有丐帮弟子跑来禀告：“回少爷，这些人都是兄弟们从外延请的画师。”

　　尹放皱眉，“画师？画什么东西需要如此劳师动众？”

　　“是、是画帮主欲寻的那名……女子。”

　　原来那女子长久时间杳无音讯，郭岩便请来画师画下女子肖像无数，打算以此为凭证，大江南北的寻找。尹放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弟子提心吊胆的看了他一眼，撺掇着该找什么样的借口离开。

　　“那现在呢？请来这么多人，到底画的怎么样了。”

　　“画是画了不少，可帮主总说……不合意，用帮主的话说，总无法达到‘神似’。所以今天弟兄们干脆开门迎客，广邀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希望能把寻人画像彻底搞定。”

　　就在两人谈话的功夫，又有几个画师进去了，丐帮弟子忙前忙后的照应着，洞庭湖畔迎来难得一见的热闹情景。

　　尹放不爽的甩出一拳，刚猛的拳意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引来周围侧目无数。

　　郭岩这个家伙，如此大张旗鼓的寻人，是怕小荷伤心的还不够吗！

　　一个万花弟子站的近了些，被尹放的掌风掀到，又不小心踩到自己袖子，一屁股摔在地上。尹放注意到他，甩手一指：“你，哪家的？”

　　万花弟子慌不迭站起，连身上的尘土也顾不得拍打，“在下、在下师从万花谷，是丹青门下第七代门外弟子……”

　　“好，就你了，跟我去画画。”尹放手指一勾，不由分说把人拖走，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丐帮的尹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怜的万花弟子被尹放拖的浑身发软，不知被拖了多远，好不容易被松开，只顾得一个劲喘气。

　　尹放抱臂扫了他一眼，目光看向面前平静无波的洞庭湖面，高大的树木投下影影绰绰的凉意，被湖水一吹，心意开阔。

　　再说这个可怜的万花弟子，原是万花谷丹青门下的末等弟子，从未习得什么上乘画技。所以此次单独出谷，为了就是游走江湖，磨练技艺。听说丐帮帮主在邀人画像，他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不远万里赶来了。

　　好半天万花才认出眼前的人，赶紧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见、见过尹舵主。”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别客套了，快画吧。”

　　“画……？”万花刚想疑问来此处画什么，就见尹放痞痞一笑，指向自己：“画我。”

　　万花的头有点懵，一定是刚才的太阳太毒，才叫他产生了离奇的幻听。

　　尹放像是知道对方不会相信似的，又耐心重复：“我叫你来，画我。”

　　这回清楚了，万花惊愕的合不拢嘴：“可是、可是郭帮主要求的，分明是画一位美貌女子啊！”

　　“哼，这些日子来的哪一位画师不是画女子，可有一人被选纳了？你既是弄笔丹青的，该知道这其中必有猫腻，那么多名门大手都画不出的人，莫非你能？”

　　“在下、在下肯定是不成的……”万花自卑的绞起袖子，喏喏低下头。

　　尹放循循善诱：“既然如此，你不妨干脆放胆一试——以我的神形为基，画做一女子，如此另辟蹊径，说不准弄巧成拙、或能为你赢得头筹。”

　　“不可不可！”万花连忙拒绝，“男女的形貌骨架大相径庭，就算我再怎么画，也断断无法把一个男子画成女子啊！”

　　“笨死你了！懂不懂什么叫‘以神写意’‘化神为形’！”尹放恨铁不成钢的揪下万花的长发，愤愤背过身，“反正你一定选不上的，也就只有这种法子能博人眼球，叫郭岩刮目相看。”

　　万花吭哧吭哧爬起来，彼时秋风静好，平湖吹澜。

　　尹放背对着他，面向一望无垠的洞庭，长风吹阔，薄薄的衣衫勾勒出他修长矫健的身形，像一只蓦然蛰伏的兽，又仿佛就远远伫立在这里，怀意千年。

　　万花呆愣片刻，赶紧从包裹里拿出纸笔，摊在地上书画起来。

　　尹放的气质一贯冷漠，但偏偏还有一层年少轻狂不褪，率性直为。平日里和人距离三分，但到勇处，自有一股丐帮男儿的潇洒与坚韧，令人心生赏叹。

　　不知过了多久，万花才迟迟收了笔，纸上果然是一名女子。

　　湖风飒爽，尹放早不知何时离去了，大约那番戏谈只是一时兴起，只想调戏他罢了，又哪里会真对自己报什么希望。

　　画中的女子眉目如画，不过情态中却浅游着几分英气与妩媚，尤其那背影……那背影……活脱脱就是尹放的模样。

　　万花丧气无比，郭帮主所求女子要的是柔吟似水，娇羞无限，如桃雨落花般娇软。自己这幅画，比之要求，相差的何止十万八千里。

　　卷好画纸，万花灰心意冷，但又不忍舍弃佳作。于是便偷偷注了姓名，托人把画带给郭岩，自己先行离去了。

　　数日后，郭岩终于选得良作，下发给丐帮弟子，在江湖上广为传贴，希望借此找到失踪的爱侣。万花亦有所听闻，专程挤去长安的布告栏观看，画中人风姿绰约，艳丽可人，果然不是自己的那一幅。

　　说不上释然或者失望，万花摇摇头，回谷继续自己的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