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兰芷芬芳夜露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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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繁音弹出最后一个音的时候,我终于不再被束缚，逸出琴中。
繁音按住琴弦，静静地抬眸，静静地看我凝聚身形，静静地起身，然后施施然向我走来。大片大片的桃花影影绰绰地浮现在她一袭白衣之后,原来竟又是一个春天了。
她在我面前止步,并未行礼，只微笑着唤了一声，太子妃。
太子妃？已经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呼唤了？
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心中疑惑，不禁开口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本宫在这里？”
繁音微微转身,伸手接住了一片飞落的花瓣，又任风将它吹去，唇角露出一抹浅笑，而后才缓缓开口道：“花不知我为何人，我却知花为何物。正如太子妃不认得音，音却识得太子妃。音乃前朝司命府中人。家父乃是大司命沈钦。”
原来如此。难怪初见我便觉得此女好生面善,似曾相识，也难怪她能知晓我身份。
当年天下大旱，安帝本欲用帝王之血开启藏有丰沛水源的赤松之阵，不料阴差阳错，竟触动了封印海夷人的幽梦之轮。千年前就被封印在海底的海夷人，就这样走上陆地，从此让东陆被鲜血染红。除了重新封印，我们想不出其他办法来制服拥有不死之身却又残忍嗜血的海夷人。
重启幽梦之轮，需要帝王和九卿之心。
那一天，安帝走下台阶，以帝王之尊，向九位大臣下跪，深深拜倒。九卿还礼，齐声道：“受君一拜，此命由君。”
后来，竹君与我说，世人只知道，君臣十人，齐齐剜心，重启幽梦之轮，将海夷人封印，却不知道，幽梦之轮已在被安帝触动时产生了裂痕。只有以自愿献身的王室女子的魂魄来修补安帝之前触动幽梦之轮所留下的裂痕，才能真正将幽梦之轮重启。而司命府便负责主持了全部的仪式。
之后诸侯国君齐聚雍华城，就此事向太子及朝中众臣发难，以天子有大失之名，重新推选天下共主，建立新朝。
琴内无日夜，竹君不在，更无人与我说起时间了，我看繁音样貌，不过十八九岁，心想此时距当年大概也有七八年了，无怪外人不知沈家还有一个小女儿。
我未及开口,便听见繁音的声音：“如今已是武德九年了。”
武德九年，距当时已十二年了!那我岂非已有三年不知外界变化?太子和曜儿是否安好?竹君三年不见，究竟有何变故?
繁音似知我心事，不等我问，便说道：“太子和世子无碍，太子妃尽管放心。三年前竹君姐姐受了伤，一直昏迷，前不久才清醒，如今正在朱暄城疗养。有人在竹君姐姐受伤后，将此琴进献于陛下，因此我们在宫内的承音坊。”
我还想问些什么,只见一碧衣女子疾步走来，对着繁音行了一礼，道：“乐师，陛下请您去清平水榭奏曲。”
繁音简单的应了一声：“知道了。”转而问我，“故人在望，太子妃见是不见？”
我心下一冷，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作出决定：“有些错，犯过一次便已足够。”
繁音微笑：“太子妃稍候。”而后敛裙行礼施施然带琴离去。
我看见淡蓝的天空下,不时有几抹微云飘过，满院的桃花绽放着生命的光彩，明媚的春光将天地照得甜蜜温馨，不禁微笑。
碧衣女子并不说话，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怅然若思。
“想起她了？”我问道，“这些年,我也时常想起她。水然，你可还记得她的样子？”
“有些人，注定会成为旁人一生的羁绊。天命如此。”秦水然缓缓叹了口气。
天命？天道轮回，转眼又是一年，归期又是何期？
我不语。水然轻轻拂去向我飞来的一瓣桃花，任其飘落尘埃，道：“人有人的命轮，花也有花的命轮。这是少司命说过的话。”
“少司命也曾以桃花和牡丹为本宫举行仪式，漫天花瓣飞舞，场面甚为蔚观。”
“逢桃式祝愿夫妇和睦，言和意顺共夕朝。国色风华式祈愿荣华富贵，盛世欢歌久长时。”水然似是记起了往事，眼中略有光芒掠过，“少司命向来很是尽责。”
“那是本宫平生少见的盛景,如梦似幻，却也是本宫生命中最真实的存在。”那一天，我置身花海之中，满目皆是生命盛放的颜色，不由心生欢喜。转身却被太子执起双手的那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比庆幸，这一生，终是遇上了真正珍我惜我怜我爱我之人。
秦水然抿唇一笑，往后退了一步，盈盈拜倒，道：“司命府侍女秦水然拜见太子妃。”
我正想唤她起身，却突然全身乏力，身形便要涣散。水然见状，忙双手结印，助我稳住身形，并对我喊道：“集中意念，回到琴中。清平水榭在东南方。”
所幸繁音尚未行远，水然尚能护着我追上去。繁音抬起右手似抹过天边微云，结印引我回琴中。
我得到繁音灵力支援，随她一路行至清平水榭，水然在水榭之外停步。
苏朝昭帝屏退了一干侍从，负手而立，定定地看着栏外春光。水然早已在外院停步，繁音独自带着琴走上前去，敛裙行礼：“陛下。”
容澜转过身来，抬手示意：“平身。”
我心下一叹：岁月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果然不再是昔日少年的声音了。
容澜笑了一声，道：“阿音，我说过，四下无人的时候，你不必行这些虚礼的。”
不以朕自称，无人时也不用虚礼相待，果然还是念着那个人的情份吗？
繁音亦笑道：“这里毕竟是陛下的宫殿，礼数周全些总是不错的。”
容澜看了一眼繁音手中的七弦琴，道：“你此次所求的就是此琴？此琴我记得，琴名鸾鸣，为东陆闻名才女宋竹君所有。我还是容国世子的时候，有一次雅集，宋竹君和你姐姐率众琴师同台演奏一曲《秋问》，我亦第一次见识了雍华城五十名琴齐奏的盛景。先前琴声如水，含苞的菊花闻之盛开，而后琴声似梦，便有各色美人含笑自花中旋转而出，和着琴音翩然起舞，曲终舞毕，美人随风而去，惟余花香满堂。满座皆惊，传为一时佳话。当时，宋竹君便是用此琴演奏的。”
那次雅集，我也是记得的。
那天，是晴天，西风尚未唤醒满城的菊花。靖国公之孙命人将各色含苞菊花置入别馆，邀请了雍华城所有名门望族的公子淑女，举办了一次集会，名为早菊。也就是在那次集会上，我的堂姐第一次遇见了刚从军中归来的太子，太子第一次遇见了我，而我，也第一次遇见了容澜。
繁音轻笑出声：“陛下那是第一次见到姐姐的幻术吗?”
容澜缓缓的转过身去，轻抚着栏杆上兰草细长的叶，道：“不是。第一次见识你姐姐的幻术是在我十三岁生辰那天。令尊令堂在司命府上为我设宴，你姐姐为我弹了一曲《华妆》。她推开窗的时候，有雪花飘了进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母妃，仿佛又回到了容国，回到了母妃的锦绣宫。”
《华妆》？传说为昔年明雅郡主苏锦心所作，曾风靡全朝，即便是往后数年，若是路过女子闺房，多半仍能听见这首盛极一时的乐曲。
“蔚蔚兮朝霞，皎皎兮明月，都比不过那女子为见心上人而精心描绘的华妆。其实女子最美的不是妆容，而是华妆下的情深意长。可惜音无缘得见明雅郡主昔日华妆。”
“即便见到了又如何，母妃还是成为了容王妃。”而后话锋一转，“你可曾见过你姐姐盛装的模样？”
“不曾呢。”繁音在琴桌前坐下调弦，“那时音尚在山中，姐姐去看音时不便盛装。若是有缘，或许陛下还能再见姐姐昔日风采。毕竟是竹君姐姐的琴，音还不能完全驾驭。”
繁音淡然一笑，悠然操缦，一曲《华妆》便从她指尖溢出。
蔚蔚朝霞，溢彩东方。将见君子，绘我华妆。
皎皎明月，庭前流霜。将见君子，绘我华妆。
郁郁青山，葳蕤生芳。既见君子，怜我华妆。
悠悠流水，欲归何乡？将别君子，惜我华妆。
水榭上烟雾渐浓，人临其境，如在飘渺云中。而后水雾散去，却在栏外立了一面水镜。
水镜中的女子清眸浅笑，卓然而立，白衣上缀着金线的正红色属于少司命的图腾光彩夺目。
“清曲。”容澜缓缓伸出手，似要触碰水镜中的女子，却又怕碰碎那幻影，只隔空轻轻画着女子的轮廓。
一曲终了，水镜中的女子也如梦境般随水汽消散，容澜依旧沉迷其中，久久不语。
繁音也不说话，只拿丝帕轻拭琴身，偶尔抬首看看栏上的兰草。
容澜一声长叹，而后定睛看向繁音，道：“阿音，你看，苏朝比闵朝如何？”
“陛下可是难为我了。闵朝在时，音尚年幼，只能从姐姐和嬷嬷口中得知外界的一切；闵朝不在时，音也只在山中避世，更不曾接触外界之人。自出山以来，音之所见，皆为苏朝子民。此事却叫音如何比较？不过，音心下思量，若姐姐能知苏朝现今景象，想必不会太失望。毕竟，音一路行来，倒也未见民不聊生。”
“这些年，每当我稍有疲倦，总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尽管众人皆说她已仙去，可我依然坚信她就在我身边。因此，我愿意坚持着我们共同的理念，等她回来。”
我想我是能明白这种感受的。这些年，我为琴中业火阵所困，受尽烈焰之苦，明知是我命中应经历的劫难，可依然无数次几近放弃。但每当我想到太子与耀儿还在等我回去团聚，我便不得不坚持下去。
“姐姐一直与我们同在，如日月之恒。”繁音起身，敛裙行礼，“陛下，天色不早，音也该离宫了。”
容澜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至繁音面前：“此佩可保你一路畅通无阻，便宜行事。”
“多谢陛下，音告退。”
刚走两步，繁音突然停下相问：“陛下，若姐姐能回来，你将如何待她？”
容澜负手而立，看向方才水镜所立之处，缓缓开口：“容澜此生，只伴她左右。”
马车缓缓前行，三道关卡之后，我们就出了帝宫，一路不曾停留，直奔驿站。
我知道驿站定有太子安排来接应之人，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从前承安侯府的千金，我的堂姐，白芷。
入夜后，繁音熄灭烛火，推开窗，让月光照了进来，窗前兰草叶上的水珠闪烁着动人的光。
白芷直接推开门走进来，看到我从琴中出来后，笑得妩媚动人，道：“好久不见，白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兰芷芬芳夜露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