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与天比高》林落风痕

33、三三、异界开启

　　“师兄，你站在这崖边做什么？师叔说一会儿就回天龙教了。”

　　“师叔？连师父和师兄都杀了，又是哪来的师叔？”

　　“……师兄，你是后悔了吗？”

　　“是，我后悔了。后悔没能阻止你铸成大错。可后悔有何用，怎么也换不回师父他们的性命。”

　　“师兄既知后悔无用，何必在此嗟叹，男儿大丈夫，志在天下，不能蹉跎了时光。”

　　“师弟……师兄从不知道，你竟怀有大志。”

　　“非是师弟变了，是师兄沉溺于无谓的感情，倒显得英雄气短了。”

　　画面忽转，站在他面前的人变成了玄冥子。

　　“我说师侄，荆棘那小子有了二心，怕是留不得了。”

　　“那么，就动手吧。”

　　玄冥子的目光中藏着算计，不放过未明的一丝神色。若是这位师侄稍显犹豫，两人皆不可留。

　　未明将他的心思看得明白，于是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他那个师兄呀，脾气硬，性子变扭，平日里恶形恶状的，事到临头竟也如此心软，会感情用事。

　　既是如此，本就不能留了，犹存良知的人在身边，不比阴险小人有用，反而会是个隐患。

　　那么，就杀了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沉稳的，没有一丝颤动。

　　天龙教总坛在天都峰，未到栈桥，玄冥子忽然停步。

　　荆棘有些不耐地问道：“怎么不走了？”

　　“多谢师侄一路来的相助，就到此而止吧，你就不用再回天龙教了。”

　　“哼，早知你包藏祸心，迫不及待想要杀我们师兄弟了？”

　　“不，师兄，是我们要杀你。”

　　他缓缓走过师兄的身旁，与玄冥子站到了一起，一双眼睛不带任何情感地看向对立面的那个人，在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偏偏到了这一刻，怎么也看不清对面那人的神情。

　　随后是一场惨烈的厮杀，从天而降的龙王将荆棘打落了悬崖，然后领着众人走了。

　　唯独东方未明留了下来。

　　若非玄冥子有意试探，也许不会这么早就走到这一步。他固然是顺水推舟，但崖顶的决战，自己出了几分力，却是心知肚明，若不然，不必等到龙王出手。

　　踏上复仇的那条路起，他就舍弃了一切，步步筹谋。可独自伫立在崖顶的片刻，却想不起此举是否会引起玄冥子的怀疑从而功亏一篑。只觉得，应该送那个人一程，也只能是他来送。

　　从此以后，就真的是一个人了，在这个世上，再无同伴。

　　从此往后……

　　抬头，无边落木萧萧下，风也静寂无声，云也聚散不定。陡然之间，天地间只余一片望不到头的萧瑟。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二师兄，你安息吧，师弟会为你完成一统武林的大志。”

　　何谓自欺欺人，如此便是了。仿佛有这一句，就可以告诉自己，师兄与他依然是一样的人，是他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他的师兄，若是听到这句话，恐怕身在幽冥黄泉，也恨不能爬上来揍醒他吧。

　　须臾之间，画面交替，逍遥谷后山的场景重现。

　　这一回，杀死师父师兄的是玄冥子，未明亦有悔意，故而，玄冥子布下杀局，在回天都峰的路上，邀夜叉等二位护法相助，欲一并铲除他师兄弟二人。

　　最后的最后，二师兄拼死挡住了那三人，护着未明离去。

　　“师弟，我们来世再见。”

　　未明一跃而下，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闭起双眼，只凭身体的本能感觉周遭的一切，直至坠入了深潭之中。

　　下坠不过一瞬，可他仿佛经历了几生几世，以往支离破碎的梦境连成了清晰的卷轴，真实感犹如他本人亲历一般，将他不愿意接受的结局一一重现于眼前。

　　往事如烟，不堪回顾。

　　猛然睁开眼，水底下一片漆黑，他呆愣了一瞬方才记起泅水，略挣扎了几下，潭底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暗流将他卷走，顺势而下，冲到了浅水处。

　　未明屏息片刻，待到水流缓下来后奋力浮出水面，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环顾四下，蓦然间目光有了焦点，仿佛再也移不开了。数丈开外有一块大石，石面露出水面半尺，其上伏有一人，半身浸在水中，就着潭面映出的月光，依稀瞧出那眼熟的衣料，未明只觉一股热血上涌。

　　猛然提起一口气，双手向下拍击水面，身形陡然跃起，一个纵身向前堪堪落到了大石上。石面经水流打磨，光滑无比，东方未明落下之时使了个千斤坠，双足陷入石面，石上顿时多了两个约莫半寸深的脚印。

　　他急忙俯身去探那昏迷不醒之人的鼻息，伸出手还未触及那人的面容，手指却已不可抑制地颤动着，一连试了两三下也没有感觉到那人的气息，他心慌起来，强自镇定地再去探颈部的脉搏，终于感应到那微弱却未断绝的跳动后，他也仿佛才跟着活了过来。

　　未明在医道上堪称国手，当下未敢轻易挪动师兄，于是小心翼翼地从石上滑下，轻轻托起师兄的左手，凝神诊脉。

　　荆棘的伤势极重，不但受了龙王一掌，又从高空坠落，即使有水潭减轻了冲击，五脏六腑仍然受到了重创，更兼潭中寒气入体，已到性命垂危之际。

　　未明不敢大意，从后抱住师兄失去体温的身体，将真气一点一滴地渗入荆棘的奇经八脉中。

　　太过专心致志，竟未发觉经过这一番折腾，贴身收藏的圣堂之钥悄然从怀中跌落，奇异地悬浮在半空中，隐隐散出幽光……

　　漫天风雪，阻了去路。

　　“这风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自言自语的人看了看天色，又转身去看席地而坐的青年，见他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中却无半点瑟缩，怀中抱着一人，全身上下都用斗篷仔细裹得严实。

　　不久前在这大山中不期而遇，相互照应着躲过了山坡滑落的积雪与冰岩，也算经历了一场患难与共。其后他们找到了一处避风处暂歇，只待风雪停了辨明了方向再赶路。

　　虽是素昧平生，却深佩那青年内功深厚。怀抱着一人，脚力轻功犹在他之上。他在附近住过不短的时日，估摸着最多一天一夜就可出山，而他二人当是不惧这风雪严寒，只是那青年怀中之人不知是否病得厉害，怕是捱不得风雪。

　　他生性耿直，心中如此想着，就不知不觉问了出来。

　　那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疲倦而淡漠，却无责怪之意。随即目光又投回怀中人身上，低声道：“他的内伤极重，体内真气无法运转，我、我也没有法子……”持续不断地输送真气过去，也不过吊住一口气，饶他是当世神医，陡然跌落到这个天寒地冻的所在，又遇大雪封山，实是无法可想。

　　那人闻言一呆，忽而想起了什么，说道：“狄云不才，习过的神照功心法颇有几分玄妙，就连气息断绝之人，只要不拖过半个时辰，也一样能救转过来。若兄弟不嫌弃，我这就教你修习的法门，或许对你……你那位朋友有些助益。”

　　那青年陡然听闻此言，固然对他所说的心法闻所未闻，听起来也的确玄乎其神，但此时此地也如同在绝境之中抓住一丝希望。他略作踌躇，终是出言相问：

　　“在下冒昧，若兄台的内功心法果有神效，可否施以援手救助我师兄……”虽是萍水相逢，看得出此人心底良善，绝非妄言之人。然而，传授心法之事难免耗时太久，神功岂是一日能成，更何况在他持续不断地运转真气之下，此刻内力已近耗尽。

　　那人愣了下，醒悟过来后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是我糊涂了。”随即上前相助。他见到那青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怀中之人，不知怎的就让人以为他们是一对爱侣，直到听到师兄二字，才暗暗想道自己怎就如此糊涂，竟忽略了那人的身形不似女子，幸而此前问话时改口了，方才没闹个脸红。

　　他走了过来，在二人身前坐下，那青年也将他师兄小心地扶起，挪转过身子，以背心对着他，人却仍牢牢地护在怀中。

　　他凝神将内力从那人背上的要穴透入，真气运转一周天后，青年发觉师兄的体内渐渐有真气流转，身体也暖了过来。他心中惊异，但更多的是喜不自胜。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运功之人方才收手，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了层层的热汗，随即又在真气运转之下转瞬挥发了。饶是他内力深厚，此时脸色也透出些苍白疲惫，然而神情却轻松了起来，带着几分愉悦。

　　“你师兄内伤委实不清，但过个三五日，他即可渐渐凝聚真气。你二人再依着神照功的法门修习，定可教你师兄复原如初。”

　　青年闻言，望向这相识不过半日的年轻男子时，目光中多了些复杂的含义，似感激，又似感慨。不知名姓，就愿将绝世神功相授，真不知这人是天性淳朴，还是未经历过世事险恶，故而对他人毫无防范之心。

　　他怀中抱着一人，不能施礼相谢，于是言道：“在下东方未明，这位是我师兄荆棘，多谢狄大侠相助之情，日后若有差遣，定当万死不辞。”

　　那人愣了一下，问：“你识得我？”

　　未明看了他一眼，温言道：“兄台方才自称狄云，可是小弟听错了？”

　　那人方才恍然大悟，不由露出了几分赧意，然而，转瞬就已不放在心上，憨厚一笑道：“让小兄弟见笑了，狄云正是我的名字。你若不嫌弃，我就叫你一声东方兄弟了。”

　　未明睁开眼时，即被困在大雪之中，他在洛阳附近跳崖，怎会来到此处？但世事玄幻，他多有听闻，且常年受困于梦境，及到亲身经历不同寻常之事时，心中竟似早有预料一般。何况他此刻心神都凝在师兄身上，于世事皆已看淡，反而镇定自若了许多。

　　下雪了么？

　　西域多有干旱之地，惟此地绿洲环绕，秀丽犹如江南。有一处山崖巍峨，却似北地风致。年过而立的男子默然立于崖顶，凝目于缓缓飘落的一片雪，神色寥落更甚于雪的寂寞。

　　有人远远而来，口中呼道：“安国候……”

　　中原逍遥谷的三弟子东方未明，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少侠们向西而行，在一片远离了纷争的土地上，建立了理想中的乐园，被尊称为“安国候”。

　　后世有人为他写书立传，表彰功绩，挥笔抒怀洒脱豪放，却在篇尾添了寥寥数笔。

　　安国候当年，时常呼朋唤友，与三五知己混迹于酒肆之中，然以亲近之人观之，眉间深蕴郁色，时有落落寡欢。常有人见他一人独立于山巅，眺望中原，手中握着从不离身的红色香囊，世人猜想，或许是忆起了在逍遥谷学艺的时光。

　　他又做了一个梦，无论世事如何推演，结局都是无可挽回的失去。

　　荆棘睁开眼睛时，东方未明犹如在一个清浅的梦境里，不敢伸手去触碰。

　　但见师兄的神色由迷茫而逐渐清醒，吃力地偏过头瞧着一片素白的天地，声音低哑地问道：

　　“在下雪？”

　　还记得，到洛阳时，正值牡丹花期。

　　未明终于回过神来，拥着师兄的手臂紧了紧，着力时却极轻，透出了无比温柔眷恋的意味来。

　　“待风雪停了，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