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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镜头下的尊严 ...

  •   【镜头下的尊严】

      我很讨厌站在镜头前。
      镁光灯下的我一定有一张苍白着微笑的脸。
      我噙着眼泪微垂着头站在那里,接受主持人的安慰,接受我所看不到的,怜悯。

      我的父亲得了癌症,母亲卷着家里所有的现金跑了,爷爷奶奶被气病了,爷爷当天高血压就发作去了。
      那年我八岁。
      泥瓦房里只有瘫在床上的脾气暴躁父亲和每天唉声叹气病怏怏的奶奶。

      然后我就辍学了,拿起锄头跟奶奶学种地插秧,每天在泥地里打滚。
      我知道我的手更适合握笔,也知道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山坳坳。
      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的父亲需要医疗费,我们需要钱维持生命。
      哪一天奶奶颤颤巍巍的身子扛不住了,仍是要我去抗的。
      命运不会管我尚且瘦弱的肩膀抗不扛得住。

      邻居家看我们可怜,常常接济我们,也帮我找路子兜售卖不出去的瓜果。
      我只对他们说谢谢,却不敢说以后一定报答他们。
      我知道,那时遥不可及的。

      我想我一生可能就是这样了吧。
      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羡鸳鸯不羡仙。但求来个富贵年,老来草棚打秋千。

      后来邻居把电视台的找来了。
      他们举着我书里看到过的摄像头照相机对着我。
      我感到惶恐不安,因为我知道,上电视,是有出息的人才能够做到的。
      我就是个种菜的小泥腿子,蜡黄瘦弱的脸。

      他们说我是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八岁挑起一个家。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我的父亲,他脾气很暴躁,对我和奶奶动辄打骂,家里没有闲钱也要酗酒,没有酒就打人。
      我这样说。
      他们脸色一变,连忙对后面说,这里掐掉。

      邻居家的阿姨把我拉到一边,你想不想上学?
      我说想。
      其实说对学习有多喜欢还真算不上,我只是不想一生在山坳坳里碌碌无为,做我父亲这样的人。
      那就不要随便说话。
      我低下了头,之后他们问我什么我都只是点头摇头。
      他们说,这是一个腼腆老实的农村男孩。

      他们去我的学校,采访我根本都不怎么记得模样的老师。
      老师说我从小就很聪明,好好读书一定能上清华北大什么的。
      明明以前还打我手掌心说我傻一辈子只配跟跛子父亲一样种地。

      节目组的主持人滴了几滴眼药水,然后在搂着我在摄像机前面流泪。
      她说她很感动,在贫瘠的山村还有这样努力勤奋孝顺的孩子。

      其他的我都不怎么记得了,就记得后来她给了我一千块钱。
      这是我们收成好的话一整年才能拿到的钱。
      我当时紧紧握着那一沓红色纸币,生怕她再抢回去。

      她要走的时候我拉着她的衣角,轻声对她说谢谢。
      她停下了,对举着摄像机的男人说,刚才这一幕记录了没有?那再来一遍。
      她蹲下啦,用轻柔的声音让我把刚才做的事,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拉住她的衣角,愣愣地望着她,谢谢。
      她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又塞给了我一百块钱。

      他们对摄像头说他们会继续追踪下去,不会让任何一个有梦想的孩子被埋没。
      事实上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用那一千块钱,我重新读了书,也算是半工半读,勉强混了个大学读。

      三流大学,学校不行,学费倒是很高。
      对于城里人算不上什么,但是对于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那时的我孑然一身,奶奶和父亲相继去世,家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没有上大学,卖了房子和田,跑到大城市去闯荡。
      睡桥洞,去餐馆蹭剩饭,沿街乞讨,捡垃圾。
      我在城里这样度过了我第一个年头。

      后来许是运气的原因,我被资助去上大学,还是那个城市比较不错的大学。
      在那座城市捉摸打滚了一年多,察言观色入乡随俗的本领我炉火纯青,跟同学相处得很融洽,都是住宿舍吃食堂饭菜,那个年代也没什么攀比的,所以我一直过得不错。

      大二那一年,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小时候资助过我的那个电视台。他们让我去做个节目,就是当年被他们资助的孩子如今是否圆梦了之类的。
      我当时在想,在我穷得只能喝馊水的时候他们没有跟踪调查,现在好不容易生活步入正轨了他们却来找我。
      但是我还是去了,那一千块钱,终究也是改变了我的命运的。

      无论多少次,站在镜头前我都拘束不安,我听着底下节目导演不停让我抬头,我都不愿意抬头。
      “这位是当年被天使爱心基金资助的彭闲雨,现在的他已经从小乡村中走出来,扔下锄头,拿起钢笔,成为了一名大学生。……”她开始歌颂他们基金的功绩。
      我感觉我是赤身裸|体站在镜头前,我光鲜的衣着被主持人一句话残忍地剥下,露出肮脏不堪的本质。

      我贫穷,我来自小山村,我是山坳坳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我曾经受过你们的资助,我需要对你们感恩。
      不能再给我留一点尊严吗?
      我承认我有些自尊心过度,你们眼中的凤凰男不都是这样,自卑过度自尊过度。

      “闲雨,你有什么想对资助你的陈女士说的吗?”主持人将话筒给我。
      “谢谢。”微不可闻的声音。
      “当初的小闲雨拉住我衣角的一声谢谢让多少人为之落泪,时隔十年我们很欣慰地看到闲雨已经长成了英挺的大男孩……”她开始滔滔不绝。
      我只想快点回去,回到我的宿舍,回到我的小屋,回到我的乌龟壳里面。
      我厌恶我眼前的镜头,它们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就像在嘲笑我。
      嘲笑我的卑微,嘲笑我的贫瘠。

      离开的时候我身边站着一个穿学生服的短发女孩,她微红着眼,不愿意往前走。
      我记得主持人对她的描述。
      从拐卖机构救出来的失足少女。
      她当时苍白着脸面对镜头,笑着,却像是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我……我当初是被他们救出来的,但是……但是我现在已经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他们为什么还要我过来。”
      “我不想面对之前的事情,我不是狼心狗肺不想报恩,我……我只是不想同学知道。”
      “现在他们肯定都知道了……都知道我很脏……呜……”她刚走出去就在我面前哭了起来,之前摄像组的工作人员却漠然从她身边走过。

      “我知道我欠他们的,要不是他们我现在还在那个地方……我做牛做马都可以,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想回去……我怕同学看了这个节目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我该怎么办……”

      是啊,我该怎么办。
      我搂住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如何面对我的同学。
      身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泥腿子,他们看着我最卑微的模样,他们同情我可怜我。
      我不需要这些,我只需要尊重,把我当成一个普通人的尊重。

      回到学校之后,同学对节目的事情三缄其口,但是我的午餐总会莫明其妙多些水果和肉。
      我知道这是他们纯粹的善心,他们并无侮辱我的意思。
      他们只是知道,我是一个穷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上学时靠人资助的,所以对我的怜悯。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同情的时候,我依然过得很好,我很穷,但是不至于要别人可怜才能活下去。
      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在想,这样的标签是不是一辈子都会帖在我身上。
      等我工作了,同事无论什么时候也想着给我带剩饭,他们想我是一个弱者,要可怜我。
      等我老了,他们来老人院采访我问我这一生有没有感谢帮助过自己的人。
      等我死了,他们说我的一生都是由他们改变的。
      所有人为我感动,为我流泪,可怜我,谁想过我需要的只是尊重?

      我在报纸上面看到了那个女孩。
      被拐卖的那个。
      不再是她在镜头前苍白的感谢,而是花季少女葬身湍流的消息。
      他们说是因为学业压力过大与同学产生矛盾自杀的。

      明明是被你们逼的。
      为什么这个时候你们不站出来?
      为了收视率,为了观众的眼泪。
      我感觉我和那个女孩就像小丑一样,节目组就是我们的老板,为了他们的门票我们就拼命卖弄我们的凄惨让观众席的观众为我们感到同情可怜。

      我是不是一生都要活在这样的阴影中?
      我是个穷人,你们要可怜我。
      他们在塑造这样的我。

      那个女孩不堪重负死了。
      我的生活仍要继续。
      我想是不是我留个遗书跳楼引起的轰动会大些,让某些文人学者开始商讨所谓的道德绑架,批判媒体的不良行为。
      那凭什么要用我的生命来换取这些?
      只因为当初我接受了他们的赞助?

      我需要钱。
      我更需要尊严。

      ————

      录完这个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穿着廉价的衬衣,不修边幅,叼着烟来,叼着烟走。

      他从别人的目光中挺了下来,却仍然没有所谓的改变。
      他没能改变别人眼中的他,仍然贫瘠生活在社会最底层。
      也许别人眼中他一生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需要别人同情的存在。

      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她如果不做傻事,现在会是怎样。
      其实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草根英雄的奇迹不会发生在每个草根身上。
      平凡总是多的。

      我们电台没有镜头,只有录音笔。
      我叫摄影小王把他的脸马赛克一下。
      即使我知道我们的节目没有人看,一个人都没有。

      我能做的,只有给他多一点尊严。
      他是需要的。
      每个人都需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镜头下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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