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苍不语

38、雨骤（15）

　　春日将尽的时候，他再一次成为了南宫家的人。并非南宫家名正言顺的家主，而是一个不分日子突然出现的先生。
　　原本，他是只准备好好的将那些制毒的秘法教给南宫衍一人，毕竟，这是南宫家的传统，不可违背。可是好几次，他都在门外发现了从蛊室出来，扒在门前偷听他上课的南宫烟。

　　“外头的小老鼠，把门推开坐进来吧。”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他无奈地叫道。一个捂着脸的小丫头“嘻嘻”笑着，毫不客气地在南宫衍身边坐下了。他假装是接着讲下去，但是默默地将最开始讲的一些东西悄悄又带过几遍。

　　望弟的一双子女，陪他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期。南宫衍性子沉稳冷静，想法独特，小小年纪就已经展露出他人难及的谋略和天分。而南宫烟，她的体质好像与众不同一些，在她学习蛊术的时候，他在一边观望过。南宫家的蛊术，没有人可以习得全部，能控的住六七种蛊已是大成。就连烟和衍的母亲——涟漪，南宫家上一辈中天分最高的人，也只能完全操纵七成的蛊。而南宫烟，在6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将这七成的蛊术大致掌握，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涟漪是知道女儿的天分的，只是，出于疼爱孩子，她不愿烟小小年纪承受过大的压力，所以，也没有特别去管制。而他樊齐，却是有这份心的，这两个孩子，无疑是他发扬南宫家门楣最好的人选。所以，他传授南宫衍关于蛊的知识，也传授南宫烟制毒的法子，他认为，只有全数精通才不会被传统牵制住，走的才远一些。

　　而朝堂那边，他能感受到皇室日趋增长的野心。周边的国家都对南诏神秘的蛊毒心存忌惮，这反倒增长了皇室的威风，国主甚至有些自负，将那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血蛊像宝贝一样炫耀着四处招摇，即便他自己都未曾见过。毕竟那蛊可是锁在南宫家蛊室最深处，从未露面。

　　南诏八十三年，春。
　　西典出兵南诏，樊齐作为镇国将军迎战，因为精于心计，且培养出一批蛊师毒师，给了西典一个措手不及。西典加派兵力仍无济于事，且因此国库空虚，西典国主沦为傀儡，西典各大门派划分了地界，各自为政，混乱无比。

　　而这次的仗虽然打赢了，樊齐心里却空前的惶恐起来。因为这次西典的目的很明显，摆明是冲着那血蛊来的。他献的这个宝贝太扎眼，这世上有野心的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骑着马准备回他的将军府，刚走到门口，从石狮子后面溜出来一个身影，他定睛一看，是南宫烟。他还没开口，小丫头就已经迎过来，手里抱着个老大的木箱子，吃力地举着说：
　　“爹爹说，大伯父今日会回来。大伯父老是受伤，烟儿来给大伯父送药。”
　　堂堂将军府哪里会缺药，可是在他姓樊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主动关心他是否受伤，是否温饱的人了。如今在这丫头面前，他倒是被突然的感动弄了个措手不及。

　　“大伯父为何哭了，可是哪里疼？”
　　他摇摇头：“没有，大伯父都好。都好。。。”

　　这场仗过后，南诏没有彻底平息下来，西典各大门派频频造访，表面上是来合作的，背地里打的主意他还是心知肚明的。
　　阑珊城的墨城主在西典势力最大，为的自然是西典最大的那份权力。暮雨山庄的顾老庄主跟墨城主多年交情，一方得利，另一方自然能分最大一杯羹。名刀门一向处事果断，最喜欢争名夺利，要是能拿下南诏这个宝贝，对他们自身可是莫大的荣耀。

　　终于，那一天，西典各派和南诏翻脸了，大家都露出了各自的锋芒，一个阑珊城的死士夜闯皇宫，弑君之后自行了断，而没几天，驻扎在南诏的墨城主的二夫人，中了南诏的蝴蝶镖，当场毙命。墨城主悲痛异常，誓要翻遍南宫家，找到凶手，找到那个能起死回生的血蛊。

　　就这样，大乱起了。
　　他在百忙中去了一趟南宫家，南宫家上上下下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当中。他去的那一天，南宫衍和南宫烟因为跑出去的时间太长被关了禁闭。他去屋子里看了一眼，南宫烟蜷在南宫衍的身边，透过窗子看屋外的那棵老榆树。

　　后来，大概过了一个月，阑珊城墨城主被杀。种种迹象都指向南诏皇室和南宫家顾老庄主以报仇为由，煽动所有对南诏有所图的组织，对南诏发起了一场血战。
　　他记得，那是南诏八十三九月初三的夜里。火光从皇宫一直蔓延十里长街，一直烧到南宫大宅。他带着几个残兵一路厮杀，到的时候，那场战役已经接近尾声。南宫望躺在院里，黑豹就在他的身边，满院的红，仿佛那夜的月色，都是猩红色的。
　　他四处清理残兵，突然，他听见一声怯怯的“大。。大伯父。。”
　　他抬头，榆树的枝桠里，躲着脸色煞白的南宫烟。
　　他像是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抬手将她从树桠上抱下来。就是这个时候，一支羽箭穿过他的臂弯，直直地插在了手中他小侄女的胸口。

　　“大伯父。。。烟儿。。疼。。”伤口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别院的残兵一个个的冲过来，各大门派的弟子，自然不像那些吃粮的兵好对付。
　　而怀里的孩子渐渐没了说了声疼之后，便没了气息。他反复叫了几声“烟儿”，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好像全身上下的伤口都没有知觉。好像眼所能及之处遍地红光。好像是耳中有人敲钟，一下又一下，震的他头皮发麻。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好像在恍惚中，遇见了南宫衍和魍魉生还有涟漪，将没了气息的南宫烟交给了他们，自己又冲进了又一场血色中。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他好像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太平了，换句话说，已经没什么活人了。他不是那个镇国大将军了，因为南诏亡了。现在，只剩下南宫衍和魍魉生，带着他，四处奔波逃窜。

　　有时夜里醒来，他也不说话，只看着年幼的南宫衍在和魍魉商讨着什么。有时候，他悄悄看着南宫衍一个人哭，南宫衍从不在魍魉面前哭，他只有在入夜的时候，狼狈地嚎哭，却从不哭出声音。

　　那段岁月太痛苦了。亲人离去，所有的繁华一夜倾塌，化为废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胆小，他想到一个好办法——长久地假装成一个疯子，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假装一切都还在，人们也都还活着。这样，他就不用去面对了。

　　他逃避了，他告诉自己，你不姓南宫，这一切你都不用直接去承受。而他也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他成了一个彻底的拖累，一直跟着小小的南宫衍四处漂泊。
　　这些年，南宫衍是从什么样的日子一步步爬过来的，他都看在眼里，他本可以帮他一把的，可是他没有。他唯一做的，只是告诉了他寒魄的用法，他害怕啊，重建就是在把撕碎的心拼起来。怎么拼？不过是用尖锐的针一针针地缝，用刺骨的钉一下下地嵌，每一下，都有堪比撕碎心的疼痛。他做不到。

　　后来，南宫衍终成为了一个独当一面的人，越来越接近他当年所期盼的梧桐木的样子，却也成了一个无法操控的人。他樊齐的脾气越来越奇怪，多年的孤僻使他快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老疯子，在子孤亭落成时，他住进了别院。这个子孤亭，像极了当年的南宫家，每每看到里头的陈设，他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会不由得想起当年那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还有他那个早早夭折的小侄女。

　　血蛊也没了下落，据说那些名门正派到最后都没有找到那血蛊。而关于血蛊，他在为皇室写传的时候留了一手，只写了一半。

　　南宫家古时蛊上对于血蛊的记载上还有一条：被血蛊养者可起死回生，可反驭血蛊者，可驭万蛊，且百毒不侵，内力大增。

　　樊齐看着眼前满脸疑惑的南宫烟，忽然又忆起了她幼时的那种非常人的天分。目光一转，忽然有一种时隔多年又看见梧桐木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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