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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上海滩(九) ...


  •   十六铺码头依傍着黄浦江,迎来送往着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船货轮已不知渡过了多少春秋。这一晚上天上不见有月,星罗棋布,可是这一局的棋,密密仄仄,玄机四伏,不知又会从何处才能寻得出路了。
      江水在暗夜里起伏着,送来寒萧的风,全都灌在了杨凡的襟口里,他缩了缩脖子,猛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倏地一亮,焰火般地映红了他的小半边脸。他望着远处的江水,心想早就该到的货轮,怎么后半夜了还不见踪影,莫不是被人劫了去?如果真的被哪个不知死活的动了,还真得费些时日和脑筋追回来。
      他身边跟着一队伙计,等得倦了,三三两两地凑头吸纸烟,耐着性子在寒风中散散立着,这些人跟随杜青鸿和杨凡有一些日子了,跟什么人学什么性情,与一般烂仔不同,旁人都戏称是杜家门生,杜青鸿却绝不肯开山门自己做老爷子。
      时间已近子夜时分,那货轮终于入港,杨凡松了一口气,招呼弟兄们帮忙卸货,抬到十六铺的孟家货仓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眼见着就要装完,忽一辆黑色的车子从西方的黑夜里驶出,转瞬间到了码头,车上蹦下来几个大汉,叫喧着让码头的管事拨艘小船过来,杨凡识得是孟孝贤的人,就迎了上去。码头上的灯火投映在那黑车的车窗上,看不分明,杨凡正疑惑着,只见车门大开,披着黑呢大衣的孟孝贤从车上走了下来,这位孟公子仿佛刚和别人打了架,鼻青脸肿,非常狼狈,一只手臂垂挂在胸前。杨凡见惯他颐指气使的姿容,现在这副样子,着实另人好笑。
      孟孝贤对他倒还客气,说:“杨兄弟这么晚还在码头上干活呢,真是辛苦。”杨凡和他客套着,见他的手下从车的后备箱里拉出一个人来,扔到地上,他心里已明白了三分,有些不快,说:“孟少爷,来种荷花吗?可是我听老爷提过,这样的损事,还是少做为好。”
      孟孝贤的脸一下子阴冷了起来,“我做事,那巡捕房都不曾来管,你还是少操这个心,这码头姓孟,你没什么事最好回家去睡觉。”杨凡听了他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可是懒得理他,强忍了下来。他看了眼那萎顿于地的人,觉得眼熟,便多看了两眼。孟孝贤的手下上来便推他,“有什么好看的。”杨凡怎容别人近他的身,抓了腕子一反手便把那人摔到了一边。他觉得事有蹊跷,仔细看那人的脸,见黯淡灯光下一张白净的脸皮,眉如剑一般高飞入鬓,正是白小楼。他低吼:“白老板。”
      孟孝贤见掩饰不住,便袖了手,冷冷地说:“对,就是这不长眼的戏子,今儿我要借黄浦江的水淹了他。”
      “可是这白老板不是别人,他是鸿哥的义兄。”杨凡低低地说。
      孟孝贤哼了一声,“我孟孝贤在上海滩弄死个把人,向来不问他是谁的娘舅。”
      “那对不起了,今儿在这十六铺码头,我绝不能让别人不明不白地在我杨凡眼皮底下杀了鸿哥的义兄。”杨凡这一嗓子放大了声音,引得佑大的一个码头上的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地。很快的,那一众运货的伙计扔了手中的货品,全拥了过来,无声地立在杨凡身后。孟孝贤冷冷地望着一码头的人,轻轻吁了一口气,“喂,别忘了你们是在给谁做事。”
      杨凡打了个哈哈,身子歪了去,靠在身边的杆子上,“我是没忘,可是有的人,永远不记得谁在帮他做事。”
      “你让开路,今天这档子事儿与你杨凡无关。”
      “孟公子,这你就错了,鸿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而且我老实和你讲,没有鸿哥,我杨凡就算是要饭吃,也要不到你孟少爷的门下。”
      孟孝贤强压心中火气,回头望了望几个手下,见那几个都垂着脑袋。那管事的已备好了船,浅滩上轻轻地荡漾着。他见杨凡和孟孝贤两方对恃着,都没有退让的意思,自己怎样做都有不是,便寻个房子,躲了起来。孟孝贤刚刚被白小楼痛打了一番,又见此场面,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从腰间拔出枪来,指到了杨凡的太阳穴上,“小赤佬,老子今天就杀了你。”可是脖子上瞬息一凉,一只小刀已停放在了他的咽喉处,寒气顺着气管便入了肺腑。
      杨凡并不讲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偌大的一个十六铺的码头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闻那火烛在空气中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
      正僵持着,一道车灯光忽然直射了过来,随后一辆车子缓缓地停在了两人面前,杜青鸿推开车门从车上走了下来,他静静地立在车门边上,眼光从杨凡和孟孝贤的脸上轻轻地划过,忽地一落,盯住了倒卧在地上的白小楼。他只垂眼看着一动不动的白小楼,过了好久才低低地说:“杨凡,放下刀。”
      杨凡一笑,立刻收回了手中的小刀,似全然忘了一只乌黑的枪口下指着自己的头。孟孝贤怔了怔,终于也把手枪收了回去。杜青鸿只是盯着白小楼看,礼帽下藏着他的眼,身子如同一团黑色的坚石,他这样子看得杨凡都心惊,忍不住说:“鸿哥,白老板没事,就是晕过去了。”
      杜青鸿终于松弛了下来,微一侧头,望着江上泛着的一只小小的舟子,黯魅的江水中孤伶伶地荡着。他淡淡地说:“孟少爷,我们去那船上谈。”

      人在船上,便不得不随着那船摇。小小的一个船舱里,挂了一盏油灯,灯光聊胜于无。杜青鸿歪坐在粗陋的竹椅上,垂了头点上一根烟,他指尖一抛,火柴头一点星火便入了江,瞬息不见。
      孟孝贤本是站着,想了想又坐下。坐下后又是后悔,觉得还是立在那船头的好,又觉得不应该听了他的话,上这船来。他每每单独和杜青鸿在一处,总觉得混身都不自在,他是在惧怕他,可是他内心是断不肯承认的。杜青鸿一味静静地吸烟,那烟雾笼罩了过来,孟孝贤便以为他是在烟雾背后盯着他看,可是真实的是杜青鸿一眼都没有看他。
      “你是怎么管教杨凡的,想造反吗?”他虚张生事地嚷。
      杜青鸿不理他,半晌过后才开口问:“为什么要碰苏冬月?”午夜的江风凛冽地灌入这小小的船舱,烟雾在瞬息间飘散,舟子内的一切在幽暗的灯光下都显得清冷而孤伶,他斜斜地坐在竹椅上,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孟孝贤。
      “我喜欢哪个女人还要向你汇报吗?”孟孝贤撅了撅嘴。
      “喜欢?我听错了吧,喜欢会弄得她一身是伤?”杜青鸿语调轻慢,仿佛这样说着又碰触到了那些伤口。而这轻慢的语调听到孟孝贤的耳中却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左右望望,想着如果眼前的这个男人忽地动起来,自己该怎样躲避才不至于被他击落江中。
      “如果是因为被绑的那件事,我很是奇怪,这笔账算来,你该找的人是卢小佳,何凤林,还有卢景祥,无论怎样算,也算不到一个女人的头上。”
      “白小楼,苏冬月,是我的故人,这个我早就知会过大世界里的所有人了,你当然知道。那么这档事,倒有五分是冲着我杜青鸿来的,对不对?”
      他说完指尖一弹,手中的烟蒂如一团流火,划了个弧线直落江中。孟孝贤知道他行事缜密,这样分析来分析去,所有的不是全都会落在自己身上,到时候自是让他博一个师出有名。当下截了话头,大声说:“我不管你去怎样想,我告诉你,我前些日子受了窝囊气,在江湖上栽了,你说我迁怒于人,随便你,反正这个触我霉头的小戏子我今天晚上也睡了,她那个什么师兄今儿我也一定要扔到黄浦江里喂鱼。和我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话音刚落,只见杜青鸿猛一抬头,随手抓过案上的水杯,把一大杯子的水全都用力地泼溅到了孟孝贤的脸上。孟孝贤大吃了一惊,蹦了起来,用力地擦了两把脸,见杜青鸿依然端坐,冷冷地说:“那今儿晚上,和你作对的人,就是我了。你想把我怎样?”他呆呆地立着,心下早就怯了,他下意识地又擦了擦脸,许久才喃喃地说:“你别忘了,没有我爹,你早就饿死街头了,为了这么两个小戏子,你犯得上吗?”
      杜青鸿一双精光毕现的眸子盯着他,“我从十二岁到现在,一直在报恩,我胸前有弹孔,膝盖是碎过的,后脖颈里的脊椎骨是错位的,现在,为了你孟少爷,两肋的伤口还在流血。当然,我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抱答义父的救命和养育之恩,我只求你一件事,卖我一个人情,放我的义兄,回北平。”
      孟孝贤听他话语和缓下来,胆气立刻壮了起来,“不行,我今天一定得要让这姓白的死,你也看见了,现在一码头的人都看着我呢,凭你几句话就放了把我打成这样的人,我以后还怎么管教我的伙计?”
      杜青鸿垂了头,掏出一根纸烟,指尖轻轻地拈着,侧了头望那江水,眼神呆滞,许久才下定了决心,淡然开口:“我知道你一直在防我,担心我会抢走孟家的家业。这样吧,只要你放走苏老板和白老板,我就立刻离开上海,这辈子再也不会踏上这大上海半步。”
      “什么?”孟孝贤惊住了,很快的心中升起了窃喜,自从杜青鸿入孟家以来,一直就占他的上风,行事做人,都强过他几分,他一直在担心日后老爹如果去了,孟家的产业就全都落入他的手中,当下急忙说:“你不要后悔。”
      杜青鸿依旧淡淡地:“你是知道的,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他站起身,以背对他,望着浩荡的黄浦江,漫声说,“实话对你说,我一直很讨厌和你共事,如果不是为了义父,我早就走了。”那船依然轻轻地在荡,他身子也随着在荡漾。在这上海滩,他打拼了十年,赢得了名利富贵,可是这一江黄浦滩头的水,淹没了他所有的亲人,他于这上海,从来没有家的感觉,终是要离开了,心里反而有些轻松。说到后悔,也许总会的,可是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而且许多事就算是明知要后悔,也不得不做。

      天微露鱼肚白色,黄浦江的岸上,天边上淡淡的月和东方薄薄的雾霭辉映出一片莹润的白。这漫长的一夜,终于是过去了。杜青鸿在江岸送别白小楼和苏冬月,那小船,终于没有带来死亡,而是把人送往生处。两人风光而来,却如此寂寥的归去,只能暗自叹惜这上海滩果然水深如渊。上船之前,苏冬月望着杜青鸿,双目盈盈:“这回你得罪了孟孝贤,在孟家的日子只怕会不好过了。”
      杜青鸿轻笑地看着她,目光中全是暖意,“我会当心的,你回北平以后就当自己是做了场梦,然后把这里所有的事,都忘了吧。”
      他立在那岸边上,仿佛还是她最初望见的模样,清新的早晨空气里,一个男子却给人以惊艳的气质,内敛的风华,苏冬月咬了下唇,垂下头,眼中已是蕴满了泪,“二哥,客气我的话我不说了,你一定要记着,北平,有你一个家。我会……我和师兄,会一直地盼望你过来。”她那垂了泪的眸,和小时候是一般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那个大雪连天的冬夜,而她也终于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
      杜青鸿无言,心底却化开了一般,他挽了她的手,半晌才说:“对不起,二哥没有照顾好你。”这话似哑在他的喉咙里,藏躲着难以言说的悔意。苏冬月泪水已点滴地落向尘埃,不待他继续讲下去,她已靠在了他的怀里,近乎贪婪地汲取了他的身上的温暖气息,然后忽地转身离开,生怕再迟一步便生出不舍来。
      杜青鸿看着她纤细的背脊翩然远去,妙曼出一份清秀出脱,那一番情谊他怎会不懂,可是他只是袖着手儿,不能前进一分。
      很快起航,东方的天际也候得了那一分朝阳,那舟子和舟上挥动着的手臂很快就陷入一片明红里,不再得见。杨凡咳了一声,问:“鸿哥,我们怎么办?”杜青鸿沉吟着:“我们?”杨凡哈哈大笑:“当然是我们,好兄弟共进退。”
      杜青鸿扭头望着杨凡,见彩霞的光芒映得他如镀金烁银一般,他也笑了:“对,好兄弟,共进退。”
      “你在这北平佳人有约,莫不是要去那里。”
      “不去北平,我要去广州。十多年前,我和我的父亲就要去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呢。”
      “要去了才知道。”
      两人一时无言,只望着东方的日出,脸上全是明媚的光彩,过了半晌,杨凡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安地搔着头,“鸿哥,你打算怎样对芙蓉解释。”
      杜青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他讲话,只是迷茫地望着那份血红的艳阳,他一直藏着不敢面对的问题,突然被杨凡一句话提起,他居然一时间乱了心,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几乎把心儿掏给了自己的女孩,他甚至在想,如果她不姓孟,或者她不是孟孝贤的妹妹,他一定不会离开她的。可是,人生中哪来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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