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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马纳和涅亚 ...
万籁俱寂。
忽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原本侧对着我的师父,微微转过身,不带一丝表情的脸上终于在此刻有了些许波动,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我,又像是我的反应全然出乎他一直以来的预料,说了什么……本不该说出、也绝不可能会说出的话。
“啧……怎么说也偏离太多了吧。”
半晌,才说不清是烦躁还是无奈地啧了下舌。
“都是些什么事,偏偏……在最不可能出意外的人身上,出了岔子。”
师父深吸口气,烟头的红光闪灼着落地,他一脚踩过,忽然朝我走了过来。
随着师父的走近,时光倒转,冷雾尽散。已然显出肃穆的天空再度被红光笼罩,落日于斑驳陆离的晚霞中冉冉升起,玫瑰般的余晖洒落下来,将目力所及的滚滚麦浪重又染上一片热红——先前所有的阴潮、沉暗,所有让我感到深凉彻骨的寒意都随着这几步尽数散去,一切都回到并定格在了最美的一刻。
我却几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跨越漫长的三十五年时光,及至此刻,你们也算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这句话,不久前我也对亚连那家伙说过。”
师父一怔,随即放缓语气,以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温和神色,在我面前半蹲下来,伸出了手。
仿佛我们之间还不曾经历任何磨难,关系从未改变,仿佛……我还是多年以前那个只能抱到他小腿的孩子。
“好歹也是养了快十年的孩子,期间也没少给你们两个小鬼收拾烂摊子……如果真的感到害怕,就这样留在这里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师父说,“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师父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所以……就还是想让我死。
“留在这里,外面……会怎么样?”
“会失去意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有知觉,会在睡梦中,没有任何痛苦地走向终结。”
——终结。
“可是,”我张了张嘴,感到有酸胀感不断冲击着鼻腔,喉咙里也好似堵着什么烫涩的硬块,连带着嘴唇都开始发颤,“我不想……走向终结啊。”
师父垂眼,一言不发。
“师父,”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看着他伸向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又后退了一步,“为什么……我就一定要死呢?”
师父还是没有回答。
“我就不能……不死吗?”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和亚连,我们……就不能都活着吗?”
明白我不会把手搭上去后,师父慢慢收回手,却依旧没有说话,只在落日橘红的光线下,定定地凝视着我。
“我和亚连,”我只觉呼吸都滞涩起来,“我们两个加起来,在师父心中,也没有涅亚一个人重要吗?”
许久许久,师父才吐出口气,站起身。
“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顽固得要命,还听不懂人话。”他像是不满,又像是无奈地恨恨骂了句,自我有记忆以来一直稳得一批的优雅形象终是在这一刻崩了个彻底,无计可施间,还泄愤似的抓了下自己的头发,“一个徒有其表的伪善者,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装正常的冷血人。”
“……那你就试着走出去吧。”
师父骂骂咧咧好一会儿,才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所有的表情都从他脸上褪了下去。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道路有多狭窄,环境有多逼仄,都试着走出去。”
“如果有人逼你,就尽最大的力气去挣扎。”
“去品尝所有背负于身的苦痛,去经历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去感受所有因你此刻的这个选择而导致的迷茫、痛楚和别离,然后……”
师父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在化为光点四散开来的前一秒,没什么表情却深深地看了过来。
“——再试着活下去吧。”
我嘴唇忽地抖了下。
“好、好疼……”
“大家都没事吧?噫?元、元帅?神田你个荞麦混蛋!怎么把元帅也带过来了!”
“当我想的吗!你这豆芽菜!”
“都说了我叫亚连!”
“等等,亚连,快、快看塞西,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太对劲……”
“嗯?怎么了塞西?怎么还不起来?”
纷扬嘈杂的吵闹声传入耳中的一瞬,久违的青草气息扑鼻而来。我睁开眼,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脸朝下地趴在一片草地上。
我脑中一阵一阵的发懵,机械地坐起身,一转头,就发现看样子也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亚连他们,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我:“?”
“真的是亚连他们吗?他们找来这里了?啊,亚连!真的是你们——塞西!”
不远处恰在这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一顿,有如被什么牵引着,屏息转头,刚好和跟着一身女仆装的小女孩找过来的拉比对上了视线。
拉比当即从走变成快走,又从快走变成跑,眼中顷刻屏蔽了在场的所有人,只看得见我一般,朝我跑了过来。
我脑中止不住地发懵,整个人又僵又冷,下意识想爬起来,却不知是不是在梦里受的打击太大,腿脚发软,刚爬到一半,就一屁股坐了回去。只好就这么保持着一个跪坐的姿势,委委屈屈地向他张开手。
跑到近前的拉比顺势半跪着把我抱到怀里,用力亲了下我披散着的头发。
“拉比……”我把脸埋到他的肩膀,几百年没见着亲人似的,条件反射地在他这里找安全感,“你肯定……是希望我活着的,对吧?”
我又问了一遍。
“……对吧?”
“你这个脑袋到底都在想什么啊……”察觉到我的异样,拉比把我抱得更紧了,透过衣衫源源不断传来的体温很快烘热我冰凉冰凉的皮肤。单是被这样抱着,我便感到自己被一下拽出深寒的海面,整个人都好像重新活了过来,“这回绝对、绝对不要再分开了。”
——“无论你过去认识的,现在拥有的,还是你的朋友,你的师长,甚至你心里所有所谓重要的人。”
——“都不会希望你活着。”
所以,是师父……在说谎。
渐渐被晕染得温热而安稳的空气中,我僵直的大脑总算恢复运转,慢慢抬手,环住拉比的腰身。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希望我活着,总还有……例外。
哪怕没有师父,没有亚连,哪怕只剩下拉比一个,他应该……他肯定也会,一直都跟我站在同一边。
我也只要他一个,只有他一个就够了。
所以……
就在我闭上眼,运好气,准备可劲儿往拉比怀里拱一拱时,斜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刻意的咳嗽。
我充耳不闻,继续拱。
见我和拉比都没反应,那声音一顿,立刻进化成了一连串存在感极强的咳嗽声。
拉比这才撒手,和我齐齐转头,不满地瞪向声源。
“你们两个也真是,”然后就得了亚连一记埋怨的白眼,“只有我们几个就算了,这里还有小孩子在呢……”
小孩子?
经亚连提醒,我目光往旁边一偏,一路掠过看都懒得看我们的神田,一脸“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如此不知羞耻”的林克,满眼都写着欣慰和慈爱的提艾多尔元帅以及看上去比我们两个当事人还激动就差拿小手绢抹眼泪的乔尼,果然在几人身后不远处,看到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目瞪口呆看着我们这边的小女孩。
而小女孩的身旁,还飞着一个……嗯?飞着一个黑化版的蒂姆?
“那是蒂姆……?”亚连显然也注意到了,懵逼地眨眨眼,“黑色的蒂姆?”
“不是蒂姆,是乌鲁。”小女孩纠正,“乌鲁甘比。”
“名字也好像,”亚连疑惑,“它和蒂姆到底……”
他话音未尽,那只纯黑的胖球便嗖地从小女孩身旁弹到亚连近前,感应着什么、嗅着什么似的绕他飞了一圈后,一屁股趴上他的头顶。
亚连:“……”
亚连还没说什么,蒂姆先不干了。我们的金黄胖球一个冲刺,呲着牙就撞了过去。成功将纯黑胖球拱下去后,立刻宣示主权一般,气鼓鼓地占据了亚连头顶这处战略要地。因为腿短,扒不住,还用尾巴在上面缠了一圈。
再然后……再然后两只胖球就打了起来。
“乌鲁!乌鲁回来!”
小女孩连叫几声都没效果,还是搬出管家的名字,才勉强把名为乌鲁甘比的纯黑胖球抱到一边,同时礼貌地提出请我们随她去见家主。
“家主?”亚连问。
“这里就是那个坎贝尔家。”拉比一边解释,一边拉我站起,“嘛……总之老头也在,我们进去再说吧。”
我刚想随大流点头,身上就掉下来个什么东西。
拉比眨眨眼:“这是……”
“——是我的东西。”自打来到这里就一直沉默得像块背景板的林克一秒过来认领,俯身就想把那把匕首捡走。
“什么你的?这明明就是用来启动方舟的媒介。”我先他一步捡起匕首,理直气壮地揣进风衣的口袋,“你拿着又没用,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
这种百分百就是专门用来杀我的东西,都给出来了,还想再拿回去?
想得美。
“什么?塞西莉亚,你……”
我有恃无恐地往拉比身后一躲,后者虽然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下意识挡住我。这下我胆子更大了,嘚瑟地探出头,给了林克一个连威胁带吓唬的眼神。
林克:“……”
林克气得一哽,瞪了我好半天,当着亚连他们的面又不好真的说什么,只能暂时吃下这个哑巴亏。
简单和拉比交代了下前因后果,我们一行几人便在小女孩的带引下,来到宅邸三楼的某间卧室,见到了她口中的家主。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苍白瘦小,虚弱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呼吸。被壮实的管家扶起后,目光先是在我们中间的亚连脸上停留一会儿,又移开,落到我的脸上。
“塞西……”她轻而哑地唤,“莉亚。”
我被唤得一愣,却罕见地并未生出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这就是那位卡特琳娜夫人。”拉比小声提醒我。
我一顿,有些讶异,又有些恍然。
原来,这就是那位收养了马纳和涅亚的卡特琳娜夫人。
同时,也是我的……“卡特姨母”。
我迟疑了下,松开掩于袖下和拉比交握的手,走上前。
卡特琳娜夫人似乎想握住我垂在身侧的手,中途却毫无征兆地咳起来,许久都不见好转。一旁的管家见状,只好暂时把我们带到二楼的客房,并沿途介绍了路过的几个房间。
横跨漫长的三十五年岁月,这座宅邸早已不复我当初在梦里见过的模样。湿绿的藤蔓苔藓爬满外墙,地砖和内壁也呈现出一种陈旧的颜色,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因时光的打磨,变得灰暗而斑驳。
“这就是玛格丽特夫人年少时住的房间了。”管家显然对我们的来历和所求心知肚明,“这是塞拉斯先生的房间,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这间,则属于两位小少爷。”
亚连自然想多了解一些马纳和涅亚的过去,我顿了顿,则提出想去看看那个或许仍留有“妈妈”生活痕迹的房间。
“需要我留下吗?”临别之际,拉比小声问我。
“我先……自己待一会儿。”
我摇摇头,用背抵着关上门,缓了缓,开始打量这个对我来说十分雅致却无比陌生的房间。
和我在教团的宿舍不同,装潢以轻浅的暖色调为主,单从摆设布局,就能看出房间的主人是一位优雅且恬静的女性。
半晌,我抬脚,走向房间中的四柱床。
床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几个相框,墙上也贴有很多照片——刚开始是一大一小两个黑发黑眼的小女孩;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长成两个玩闹中的少女;几张过后,又多出一个酒红发色的小男孩,看上去和年长一些的少女关系尤为要好,每次拍照时,不是抱着她的胳膊,就是拉着她的手。
再后来,少女日渐长大,照片上出现了灰发男子的身影;而婚纱照的下一张,同时也是墙上照片中的最后一张,则是一对新婚夫妇怀抱金发灰眼的婴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合照。
我的目光牢牢黏在了那张照片上。
哪怕早在师父的实验室就已见过,在罗德制造的梦里也直面过三四次,但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涌上实感,明白自己……原来真的有过父母。
原来,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而他们看上去,很爱很爱我。
看得出房间中经常有人打扫,床上、茶几上、梳妆台上一尘不染;隔音也很好,因为没有开窗,离马纳和涅亚的房间又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挪开视线,就这样安静地望向窗外被风拂过的金色麦田,恍惚间,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此前从未有过、此刻却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疑惑。
——如果一切不曾发生,如果没有那些事,我是不是……也会拥有一个普通却幸福的家庭?
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弟弟。
有属于自己的爸爸妈妈,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我多多少少也看过一些小时候的自己和妈妈相处的片段,却怎么也无法代入,也想象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
会是……阿妮塔小姐带给我的感觉吗?
弟弟呢?长大后的弟弟,会是亚连那样的存在吗?
我们又会怎么相处?
我……
——我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这个念头萌生的一刹,有什么深凉的东西陡然自胸口漫开。
为什么大部分的人,都不希望我活着?
为什么连从前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希望自己活着?
我以前从不会有这种感觉,此刻却清晰地感到艰涩和窒闷,心脏像是被挖开个大洞,冷风直贯而入,连末梢神经都开始一寸一寸地发僵。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我又开始觉得冷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突然很想见到拉比。
我想……见他。
我便顺从自己的内心,推门而出,打算去亚连他们所在的房间找他。却在途经楼梯口时,瞥到有红色的身影在一楼一闪而过。
我走下楼,见拉比并未发现自己,忽然深吸口气,蹑手蹑脚地来了个助跑,一下跳上他的背。
却不想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弹跳力,准头没找好,直接往下一滑,还是拉比条件反射地托了我一下,又往上颠了颠,我才得以在他背上趴稳,顺势抱住他的脖子。
“塞西……?”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拉比微微侧了下头。
“……要背。”我把脑袋埋到他的颈侧,小声哼哼,“要背。”
拉比便没多问,稳稳背我出门,开始绕着宅邸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走。
“怎么啦?”就这样走了一两分钟,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说。
过了会儿,又补充:“就是……想你了。”
“什么嘛……”虽然能听出拉比已经在极力往下压了,尾音却依旧上扬得十分明显,“这不是才分开嘛。”
“……就是想。”
因为只有这样抱着他,这样近距离地感受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有在活着。而眼前这个人,也强烈地希望我活着。
拉比就这样丝毫感觉不到疲惫一般,背着我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我戳戳他,才找了处背阴的地方,把我放下。
“想回去了吗?”
“不回去,”我答得飞快,同时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先聊会儿。”
拉比看上去似乎很开心:“塞西想聊什么?”
“想聊……”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在拉比疑惑的注视下,把话问出口,“你先说说,看完我……那些过去的感想。”
“感想?”拉比被问得一愣,像是一时也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了塞西很多习惯的成因?”
“那些不是重点,”一味的逃避也不是办法,一番心理建设过后,我决定早死早超生,“重点是年纪啊,年纪。你看,我两辈子加起来有那——么大呢。”
“年纪?”拉比恍然,“原来在说那个吗?那个啊……”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已经听亚连说了,”我沉重地摆手,“你所能接受的年龄上限是40岁,我现在……一下就超标了。”
“40岁?等等,不是,那个只是……”
眼见我不自觉地从绷着脸升级成鼓着脸,拉比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地叹口气,忍不住抬起没被我揪袖子的那只手,戳了下我的脸。
“嘛,那就从现在开始,把上限调到60岁好了。”
……所以你果然早就算清楚了我是55+!
“再说了,塞西就是塞西啊。”
“而且年纪这东西,不能单独看,和生理因素、心理因素乃至环境因素都是挂钩的。”戳瘪一边的脸颊后,拉比又开始戳另一边,“就好比有人,一个普通人,一直重复经历自己从1岁到16岁期间发生的事,能说他的年纪很大吗?生理年龄摆在那儿,注定他经历的事不会太复杂,重复的次数再多,带来的成长也有限。因为一个人心理上的成长,并不由流逝时间的长短决定,而是取决于他所经历事件的复杂程度……这么说,塞西懂了吗?”
懂了,你的意思就是,虽然我两辈子加起来,比提艾多尔元帅年纪都大,但受生理因素和环境因素影响,阅历有限,内心还是十分幼稚的。
……总觉得被安慰了,又没被完全安慰到。
我没吭声,闷头用手指捻了捻他的袖口。
“更何况……”拉比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开口,“不止塞西,就是我,也有那种不为人知的过去的啊。”
即便下定决心,手臂上僵硬的肌肉也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于是我停下捻他袖口的动作,改为戳了戳他的掌心。
“我知道。”我小声说。
“你……知道?”拉比一愣,冷不丁没太反应过来这个“知道”指的什么。
我又戳了下他的掌心,抬眼,和他目光相接。
“当初,在罗德制造的梦里,就是……地下河道的那次,我都看到了。”
“看、看到了是指……?”拉比慢了一拍地意识到我在说什么,脸色唰地白了个彻底,“等等,等一下,该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看、看到了?看到了多少?全看到了?”
我微妙一顿,继而诚实地点头。
“那我曾经的那些……”拉比登时有些语无伦次,“就是那些,有没有哪里……”
他应该是想问,我有没有很介意,他曾经的那些伪装,曾经的那些经历。
我摇摇头,垂下眼,用指腹在他掌心一下一下地划:“都喜欢啊。”
“可是……可我以前,并不是现在这样,我……”
“反正从小到大,”我打断他的话,暗搓搓地哼,“什么样都喜欢。”
这下拉比完全怔住了,过了几秒,忽然再难克制似的,把我整个抱到了怀里。
“我也,”他说,“我也从小到大,什么样都喜欢。”
徐徐吹拂的风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我抬眼,越过拉比的肩膀,看到天空一丝云影也无,蓝得仿佛一泓湖水,澄净如洗。
我闭眼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半晌,才想起问一问亚连和书翁的事。
“啊,那件事……我确实有问过熊猫老头,但他不是避而不谈,就是答非所问,可能是想等人到齐再——小心!”
晚了,从半空直冲下来的金黄胖球已然结结实实地砸上了我的脑袋。
我被砸得眼冒金星,刚想把蒂姆从头上摸下来,就被它挣脱开去,先是“嘎啊嘎啊”地上下翻滚两次,又开始原地转圈飞,最后更是哇地哭了出来。
“蒂姆这是怎么了?”
“它在告状,”我尽职尽责地充当翻译,“它说那只煤球——就是乌鲁甘比,一直缠着亚连不放,让我快去把它赶走。”
拉比:“……”
拉比:“放心啦蒂姆,你想啊,亚连他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吗?必然不是——啊!不好!完全把亚连的事给忘了!”
“亚连的事?”
“就是让我帮忙问问厨房有没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啦,嘶,让我看看现在几点了……”
当我们紧赶慢赶地带着糕点回去马纳和涅亚的房间时,亚连肚子里的咕噜声已经打得震天响了。
“真是的!拉比!这都几点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嘛嘛,这不是中途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嘛,总之快吃啦。”
然而这点食物根本不顶用,就在亚连越吃越饿,甚至打算借用宅邸的厨房,拜托我们的林妈妈去做点什么的时候,之前的管家推门而入。说是得到卡特琳娜夫人的允许,拿来了马纳和涅亚的相册。
“这就是……小时候的马纳吗?”
被暴涨的两只胖球一左一右挤在中间的亚连,怔怔看着照片上于麦田间嬉戏的两个小男孩。
“原来马纳的弟弟……原来‘第14号’也……”
“虽然之前也不是没见过他的样子,”亚连嘴唇微动,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但我一直以为,他们长得是不一样的……”
“你说见过‘第14号’的样子?”我问,“那个大黑馒头吗?”
“不,是正常的样子,就是……之前在北美支部那会儿,他曾短暂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说什么……伯爵已经变成了只会破坏的人偶,我想想……还提到‘黑暗三日’很快就会……”
“这样的合影,其实很难得。”一旁的管家不知何故,忽然开口打断亚连的回忆,“因为那时候的马纳少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着的,很少能像这样在外尽情跑动。”
“为什么?是生病了吗?”亚连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可是,和我一起旅行的时候,马纳的身体明明一直很……不,那时候的马纳已经失去了很多记忆,总是强调自己上一秒还是个17岁的少年,下一秒就变成了……”
亚连应该是想找一张马纳少年时期的照片做下对比,却在翻到的一刻,声音戛然而止。
“这个人,和我所认识的马纳,”他怔忪地看着照片上笑意温和的长发少年,喃喃出声,“完全……就是两个人。”
“可是,却又能很清楚地知道,这就是马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很奇怪,我……”
“马纳少爷,”管家垂眼,“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讲了很多马纳年少时的事,比如马纳的最高记录是一周连织七件毛衣;比如马纳很怕打雷,涅亚不在就无法入睡;比如马纳酷爱甜食,无论咖啡还是红茶,总要在里面加上十几颗方糖。
亚连听得入神,直至管家讲到两位少爷开始逃亡。
“当时除了逃亡,别无选择,因为‘千年伯爵’已经找到了这里,找到了……马纳少爷。”
安静听故事的我一顿,直觉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找到了马纳是什么意思?”亚连也意识到什么,却不敢深想,“马纳不是只是‘第14号’……只是涅亚·坎贝尔的哥哥吗?师父说过,诺亚一族的传承和血缘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双胞胎中的一个觉醒了诺亚因子,另一个只是普通人类,也很正常……不是吗?”
“他们的情况有所不同。”这次开口的是书翁。
亚连僵直地看过去,自从得知自己曾是书翁的上一任继承者,他就一直不太知道该怎么面对老人家。
“在诺亚一族的传承中,最常见的情况即被选中的人类活到一定年岁,体内的诺亚因子觉醒,从而诺亚记忆得到继承——但那对双胞胎不属于这种情况,”书翁平铺直叙地告诉我们,“他们并非‘被选中’,而是从一开始,就是诺亚。”
偌大的房间中静得落针可闻,过了半分多钟,才听到亚连近乎失真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管家叹口气:“这部分还是由我来说吧。”
我们就这样通过她的口述,得知了一段湮没于七千年漫长时光中,同时也深埋在这片陌生土地下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是个火红的黄昏,落日烈焰般的晖光将一望无际的麦海映得一片热红。就在那一切最美的景色都为之定格的一刻,尚还年少的卡特琳娜和曾在这个世上活了七千年之久的千年伯爵,在宅邸前的那棵山茱萸下,相遇了。
那本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遇,千年伯爵却犹如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
在那段并不算短的时间里,他们一起看书,一起品茶,一起在树下听风的声音,一起给那棵山茱萸取名“柯内莉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足有四个月,然后某一天,千年伯爵不见了。
“在他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一堆熟悉的衣物,以及……两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婴儿。”
管家顿了顿。
“那对婴儿,就是后来的两位少爷,就是你们所熟知的……马纳和涅亚。”
“你是说,”亚连嗓音发干,“马纳和‘第14号’……和涅亚,并不是一对寻常的双胞胎,而是千年伯爵分裂出的……两个分身?”
“马纳他……曾是千年伯爵?”
不是曾是,而是自始至终,都是千年伯爵。
直到这一刻,我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早点给亚连打预防针。
但你说谁能想到这才刚到这里,就被“很好,看来人都到齐了,那么事不宜迟就让我们来揭秘真相吧”地给劈头砸下这么多条重量级信息啊……
“正因是被分裂出的两个个体,”书翁拢着袖子,完全不给亚连消化的时间,“回归一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七千年来,千年伯爵只从这个世上消失过一次。那一次,他消失了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间,马纳总是无故昏睡,噩梦连连。年岁稍长后,便能看到伯爵的衣装如影随形。”
“直到三十五年前,马纳将重伤的涅亚吞噬,真正的千年伯爵才重归这个世间……这也是他们二人生来的宿命。”
“你是说,现在的千年伯爵……”有那么一瞬间,亚连连呼吸都发不出一丝声音,“是马纳……?”
书翁平静地直视着他,没有回答。
死水一般的寂静就这样以他们为圆心,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
“老头,”最后还是拉比打破沉默,“你上次说的‘这场战争是有内幕的’,又是什么意思?”
“这场战争……”书翁缓缓开口,难得知无不言,“伯爵千年来不间断地制造恶魔,其实并非为杀戮,也并非以此为乐,而是在促使恶魔进化。当那些恶魔进化到一定程度,它们的力量,就会尽数汇聚到伯爵那里去。”
“到了那时,承载着这世上最浓烈悲伤、爱意及杀念的千年伯爵,便会化身为‘柱’。”
亚连嘴唇动了动:“‘柱’……?”
“‘柱’?那是什么?”拉比也问,“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书翁瞥了一眼坐在我身旁的拉比,“哪怕在我们一族的记录中,也从未有过任何记载。”
“据涅亚形容,那是个矗立在天地间、直冲云霄般的存在。而‘柱’即将形成之际,就是‘黑暗三日’降临之时。”
“所谓‘黑暗三日’,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三天,而是指三个阶段。”
“也并非单指某一次大洪水,洪水只是最初的阶段,它可以是一场自然灾害,也可以是一波疫病的蔓延。”
“及至第二阶段,则会在西天之交,出现巨大的‘柱’的虚影。”
“而第三阶段会发生什么,涅亚从未和任何人透露过,但并不难猜,无外乎……整个世界的毁灭。”
“可是……”亚连张了张嘴,“马纳为什么要……”
“无关个人,这是属于千年伯爵的宿命。”书翁的声音中不含一丝感情,“正因如此,涅亚才会从数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只为取代马纳,成为……”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骤然打断了书翁的话。
“喂,豆芽菜!”据说是跟自家师父沟通感情去了才没在场的神田匆匆赶来,当机立断地提出,“快点打开通往总部的‘门’!”
回应他的,是几张因故事听得太入神而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的脸。
看着满脸懵逼的我们,紧随其后的提艾多尔元帅简短地解释,就在刚刚,随行的格雷姆中突然传出大批恶魔奇袭总部的消息。
地点就在设有会议室的主楼。
当时的会议室里,所有来自梵蒂冈的红衣主教都在,似乎就“如何处理叛逃的几名驱魔师”进行着最后的讨论,因此几乎全灭。
……这不挺好的吗?
我一边听,一边极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尽可能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幸灾乐祸。
“据马里说,”直到元帅一脸凝重地补充,“李室长也在里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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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马纳和涅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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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说不好先开晨曦公主还是先开罗小黑战记 这几个月晨曦公主的漫画走势看着很不妙,推翻了之前的大纲,很多地方要重写 蓝溪镇漫画即将完结的话,罗小黑的脉络会相对清晰一点,可能哪本存稿顺利先开哪本哈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