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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龙诗(4) ...


  •   逼仄的石室蔓延着一股直令人皱眉的味道。像陈年的发霉食物,又像混杂了风干的排泄物。这晚,这种味道更加浓烈,仿佛冬眠后焕发活力的蛇,门一大开,随即溢出外间,四下游走猎捕。
      伫立不远处的男人对此恍若未觉。
      他有着高瘦的体格,正值盛年,使得一身贴合的华服往往比不太出众的相貌更夺得他人的注意,说是不出众,但凡和他对视过的人却都过目难忘。那双微微吊起来的眼眸常年露出比拟秃鹫的森厉目光,尤其斜剪过右眉角的一道小指长的肉色疤痕,进一步让男人的脸透出瘆人的气息。
      他摇着青铜酒杯,直至眼角余光映入仆从的鞋面,才抬起视线。
      “那老头还是只字不漏。”
      男人顿住动作,仆从见状忙垂下头。他应了声,依然没拿正眼瞧侍卫打扮的男子,放眼望去,从这个角度他大致可以看清石室内的情况——抹布碎片般的衣服被扫到墙边,粘着凌乱遍地的毛发,打开的木门正好完整挡住他“客人”的身影,却无从掩饰门脚上凝固的斑斑锈迹。
      噢。和他杯中物的颜色还真有一点点相似。
      男人突然心情不错地呷了口酒,液体顺着杯沿,消失在利落平短的胡腮后面。他语调平直地开口:“没有供认。他的东西你们可全翻遍了?”
      仆从正为难苦思,猛地记起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差不多有大拇指头大小的红珠。“马特说他每两三晚才来打一次酒,我们摔碎彼得打酒用的酒瓶后,发现了十来颗这样的玛瑙。”
      就着墙上灯台的光,男人端详起深红色的玛瑙。这种尺寸的玛瑙在他的子爵府并不少见,然而居于内陆的雪熊城不产玛瑙,三、四年前迁徙到附近的流民倒携带着相当数量,可也一早被他和他的手下全数收纳……
      男人拔出随身的半身熊匕首,把玛瑙放到桌上,一记下去,不一会玛瑙就被他切开两边。
      但他丝毫没伤到裹在内层的剔透物什。
      仆从瞪大了眼:“这是?”
      他丢下匕首,两指夹起形态浑圆色泽均匀的珍珠珍品,不由笑了下,眼波冰冷:“出自珍珠城领主的信物。”
      一个卫官模样的中年男子踩着清脆的金属碰响,出现在地下石梯的尽头。卫官只扫了眼石室,对面前发生了什么显然一点不感兴趣,他单手扶着悬挂腰间的剑柄,面向男人,态度刻板而恭敬。
      “领主,叶菲姆大人的信差进城了。”
      男人直起腰,半晌,勾起唇边将匕首归鞘,“那叶菲姆也快了。正好我探悉了件有意思的事情,等不及和他分享。”伸手接过卫官递过的铁制羽片,即将举步前他略侧过头:“今晚一过,便处理了吧。记住,我不希望下位客人抱怨他的房间不堪入目。”
      雪熊城,坐落大水河和北方冰洋的中间,东南面与大片逶迤山群为邻,再往东就是一块广布针叶林的高地,西边则连接着草皮稀疏的戈壁荒原。但雪熊城完全不乏营生的资源。山中和纵深的谷地栖息着众多可供捕猎的动物,皮下储存丰厚脂肪的巨熊不时闯过北部森林进入边境,这些都是城民和外界交换物资的优势所在。只是连年长冬蚕食了这番光景。
      如今,以雪熊城为中心,几个远近相望的村落形同鬼村,有相连的房屋残垣上甚至烙着焦黑的印迹,似在低诉一场讳莫如深的变故。最后,所剩不多的村民连同新迁来的流民艰难地挨着外城城墙生活,他们当中稍有行动力者不是被子爵府招去当仆役,就是成了起早贪黑的耕农,所得粮食仅够半日饱餐,更别提获得充足保暖的物料。没有人会逃,因为有勇气违逆的好运都撑不到第三天,并于狩猎后被半死不活地吊在城主徽旗旁示众。不知不觉就有共事的人在深夜病死或被冻死,在最近一年也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精制的铁车轮辘辘碾过雪地。雪霁后的夜幕久违挂起苍白的月亮,天空下灯火稀落淡薄,两匹打了同色铁蹄的骠马仿佛在一刻不歇拉着篷车前进的同时,牵来了一团阴霭,留下的蹄印和车轮痕迹在笼罩其后的黯影中眨眼被更多的铁蹄踏平。
      一支幽灵军队乘夜而至。
      安坐车内的男子基本感受不到外界低温带来的不适。直至他屈指挑开了一角绒布。
      寒气直扑面门,略扬起未被束起的暗金色发丝,骤然视野里冒出一个两个按不住好奇心的孩童,都是衣服老旧小脸发尖,屋里大人们倒像最先被吓坏了,冲出来一把或拉或抱起小孩,看都不看一眼,只管钻回乍看尚可挺过数个年头的木屋。
      风呼呼,几乎应声吹灭门后本便弱得可怜的火光。
      “就是不知数年后,那里面住的还是不是人。”男子眯着赤狐一样的眼,似笑非笑地自言自语道。
      是夜将尽,雪熊城内城的西垛口轰然一下亮起鲜明猩红,及至天色彻明,高蹿的直烟取而代之,生生在素白苍渺的天际间撑开了线裂缝。
      而大水河下游,远至开阔河口形成的深流湾,当时尚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满目雪花横飞过面前,如同激起了汹涌水沫的时间之河咆哮着弯过纵长深谷,没入松树和杉树组成的寒带森林。
      珍珠城北门,带头的骑马者率先脱离大队,飞箭一样掠过积雪铺盖两旁的道路。数日过去,笼罩民众的恐怖气氛本渐消散,偏这动静太过突兀,沿途划破城镇所沉浸的微妙平静。
      刚查问完城防的叶甫盖尼循声遥遥投过视线,熟稔的身影令他喜出望外,匆忙奔跑跟上,迎面遇见当值路经的巡逻队,一把抢过其中一人的坐骑扬缰追去。
      “爸爸!你可算回城了!”
      前一刻让总管通知夫人下楼,后一刻就被儿子逮住的科尔木齐面朝向他:“我正要找你。”
      叶甫盖尼深明父亲言语简练的作风,不消一瞬即注意到老人脸上的严肃,他的心慢慢往下沉:“是不是西边有异动?”
      科尔木齐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无暇探究他是怎么知晓的,只心道此番非同小可。“一支铁军驻扎在针叶林的东南边缘。”
      仿佛胸口被嘭的撞击了下,叶甫盖尼失声追问:“他们的旗徽?”
      “攀于高崖和三叉戟交会处的半身熊。”
      已经说不清是震惊,抑或对终于到来的释然,叶甫盖尼意味不明地念道:“雪熊城。”
      科尔木齐点点头,犹自接着说:“按传闻中铁军的行进速度,如果日夜兼程,他们很可能是在十二到十天前出发的。还不算被我们发现之前,他们停留在如今驻扎点的时间。”
      “也就是彼得这次情报仍在途中的时候。”叶甫盖尼陷入思索,猛地反应过来,“那彼得会不会被……”
      “难说。”
      叶甫盖尼忽然感到了谁的目光,转过头,雅拉正从楼梯的最后几阶下来,不知道他们的对话她听见了多少。
      “当前重要的是紧急调遣人马应对。”雅拉迎向儿子的视线,微微一笑。
      他一时看不懂闪烁在她眼里的坚定光芒,若只是点拨士兵便能解决,父亲又何必亲自跑回来一趟?“这么做等于把珍珠城暴露在维京人的视线底下!”
      雅拉闻言收敛了笑意,“我们该感谢经过了一大一小两场雪,入夜后的天空依然密布乌云。如此吉瑟敏的努力方未白费。仁尼埃,我理解你的担忧,不过你更需明白,面对铁军我方胜算甚微,那也是有赢的机会,可背腹受敌却决不是珍珠城经受得起的!”
      叶甫盖尼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头。
      迪米特里从不曾料想自己有朝一日身处珍珠城的前锋部队。
      在她的北面边境,和铁骑一字排开的军队正面对阵。
      看中他捕回的海鱼,有一次一名游走经商的男人用一幅王国地图跟他交换了渔获。地图并不完整,要不是某天在夜莺酒馆听到商人和别人聊起其他城镇的故事颇有意思,迪米特里才不会让对方占了便宜。商人在收下货物后,好心地指着地图对他说明了一番,末了叹道这大概是他今年最后一次走商。迪米特里问他缘由,商人解释,各城都被长冬牵连,连珍珠城这样靠出海打渔和采集珍珠为生的富城都接近坐食山崩的境地,那些往北去的城镇自然维持得越发艰难,比如普通路程在二十天左右的雪熊城,两年前早被他划出目的地名单以外,虽然对外宣称是村民用火不慎,但耳目稍灵的人如何不知那一块块几连成片的焦黑废墟,是部份居民反抗城主搜刮存粮的下场?
      “我相信你的能力,迪姆卡。”
      获选进入先发部队当晚,叶甫盖尼来临时搭建的士兵营帐找了他。
      “你的目力、爆发力和敏捷度且无需我再褒扬。你能活着到达迷雾环绕的龙骨岛,并完好地带着吉瑟敏他们回来,我想这才是你说服我批准你进军队的一点。”叶甫盖尼自顾自说着,挪着手滑过他只坐了一点面积的冷硬床榻,似是不假思索,一句感慨冒出了他的嘴巴:“夜不可能永远黑着,我们要做的绝非心存侥幸。”
      迪米特里终于听出了些什么,他琢磨着这位年轻有为的大人物面上的神情,“你认为她的灯影把戏可能被看穿?”
      吉瑟敏之所以在公爵府多呆了一晚,正是因为她提出利用火把和客房中的铜皮人偶,制造出珍珠城夜防兵力充足的假象。那夜企图潜入城内的盗贼其中一个目的,肯定是一探城墙上“士兵”的真伪。
      “是一定会被看穿。而且不会久,也许就是明天。”叶甫盖尼起来,走出营帐,夜空阴沉如昔,谁都难以断定明日是怎样的天气。
      结果第二天,飘扬着雪熊城徽旗的骑兵真的先行一程,清晨还滚动着乌云的天突然被吹开了一角晴空,守在侧面塔楼旁的士兵的黄铜皮肤于是在明亮的日光下无处可藏。
      这一战,再不可避!
      远方的战线打着旗语,铁军稳乘坐骑,手劈长剑,冲着排出一行尖枪的珍珠城防线直奔过来。
      迪米特里被编入了伊万的麾下,有过一面之缘的米哈伊尔跟尤里也都在这方阵当中。敌人杀过来,碰撞瞬间,首当其冲的就是第一排枪兵跟露出皮肉破绽的战马,哐啷声、嘶鸣声、冲锋的号角震耳欲聋。
      二百人的防御墙不堪持久,敌人这波攻势的规模差不多是己方两倍,太阳还未西沉,他们的阵型已溃散成几团,被对方分离、包抄。
      饶是身上护甲不逊于铁军的装备多少,在后者优势明显的攻袭下,迪米特里还是连连挂彩。麻木地将尖枪拔出一个落地骑兵的腰际,喷出的鲜血加重了枪身上的红色同时,亦沾了他一脸。
      “打渔时可没这么狼狈。”他咕哝道。
      话音未落,他又旋身,游刃有余地转过枪柄,格挡住偷袭者的有力一击。不得不说,他异人的高度和相衬的健硕身姿,在此时此地替他争取了最大的好处。
      就在对方被他的力道远远震开之际,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缕飞来的寒光,迪米特里一跃退开,接连打下数支箭矢,却不想还有一支箭紧跟在后,躲在他未几察觉的角度,会飞的毒蛇般潜行过来。
      下腹钝然一痛,迪米特里低头,箭头恰好穿破护甲的接缝,嵌了进去。
      刚才的士兵趁机加入围攻,迪米特里每一次反击,都让伤口撕裂得更大,血溢出更多。
      他冷汗涔涔,咬牙和提剑直取自己颈项的士兵同时出枪,赫然头晕得厉害,眼看就要命丧敌手,一个男声清晰传来。
      “先留他性命!”
      视野一黑,迪米特里随即失去了意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龙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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