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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异客(1) ...


  •   天气很冷。
      珍珠城的冬天近年来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漫长。
      男人穿着厚厚的外衣,陈旧的大衣已大部份褪色,看上去完好的表面在一些看得见和平常难看见的部位被缝上了不易辨认的补丁,勉强阻止瘆人的寒风轻易侵袭这副异常高壮的躯体。他撑着船杆,一跃从船头跨上板桥,看得出经过了一番清理,但少有人行走的两边还是再度铺上了薄薄的雪。
      经过这六、七年,男人对此已视若无睹,往就近的木桩拴好了船,一手扛起这一趟的额外收获,另一只手提着两尾体积相当的金枪鱼——它们的重量不小,可他牢握住拴索鱼尾的绳结,如同只是拎着两把麦穗一样轻松。
      昏沉的天色一路追在他身后,投下叫人无处可逃的阴影。一个月以来,浓密的云层广阔地覆盖珍珠城,由更北的方向笼罩而来,不止这片海湾,西面山丘与荒野相间的大块土地同样多日不见晴空。
      然而该谋生还是得继续谋生。
      珍珠城不是一座刻薄的城邦,但也远没达到照顾每个居民温饱程度的慷慨。现在是白昼,仍选择出海碰运气的渔民很多,码头却未因此变得萧条空荡,沿途隔三差五就有一个同行对他笑面相迎,不过男人深知,他们放光的两只眼睛基本一开始便落在自己的身侧。
      围绕公爵府邸兴建的都是富裕或权贵人物的建筑,越靠北边越向外,居住的越是城里的小角色,平民,或者朝不保夕的穷人家。
      带着可能是接下来三四天主粮的食物回到从小长大的街区,在不同于码头依然喧嚣的冷漠环境中,拒绝了最后一个同时是熟人和邻里的大家伙对他手中渔获的出价,男人正打算丢下扛在肩上的鼓鼓的麻布袋,却惊愕发现,一旦关上就很难被风吹开的家门,如今正任由冷风登堂入室。
      “瞧瞧谁回来了?”一个打扮雍容、体格高挺的老人,随着一把他厌恶至极的声音停在了木门边。
      接下来自那张优雅张合的嘴吐出来的字句,又顿时教他压下所有即将溢于言表的厌恶。
      “这不是我那盛名在外的渔夫儿子迪米特里吗。”
      当那只几乎戴满宝石戒指的手就要碰到他,迪米特里猛一侧身,淡然地俯视老人。
      “你肯认我作儿子了?我是不是该为今天的幻象受宠若惊?”
      老人保持着完美的神情,从容收回顿在半空的手,“别这样夹枪带棒,迪姆卡。看你带回来了两条金枪鱼——真是一场珍贵的丰收,我为你感到骄傲。”
      迪米特里听罢,抬手提起早已僵直的渔获,差不多直迎老人的面门,“你说得没错。可惜就像呆在贫民区的屋子里不符合你的身份,我还是更习惯一个外人叫我的本名,伊戈尔大人。”
      老人的面具依稀出现了一丝崩裂。
      他盯住迪米特里好一会,试图从那掩盖了半张脸孔的胡腮下找出别的什么,末了目光一转,掠过躲在厅堂后身体瑟瑟发抖、却保持一脸强势瞪视自己的苍老女人,悬梁下方晃动明暗的老吊灯,以及陋壁围裹的一地狼藉,低垂的眼帘下终于跳起了夺眶而出的鄙夷之色。
      掏出手绢擦了擦刚刚推门的手,随即扔掉,仿佛便是和砸在地上的碎块一样的垃圾,“你们爱要不要,不过加上它,我肯定你们之后一周都可以饱餐。”
      迪米特里冷冷看老人——他的父亲——伪装着闲庭信步地迈出了他的家,走进坑坑洼洼的残旧街道,不远处,几个仆从模样的男子自转弯处露出了身影。他不再关注已然掀上兜帽的伊戈尔,上前两步拾起那条有着与它前主人一样炫耀的华美的手绢,捏成一团掷出去。
      印着家族纹章的物品怎么可能卖得了?
      “迪姆卡把它给我!”
      岂料在他作势关门的前一刻,他的母亲叶莲娜,受伊戈尔抛弃又高傲地不接受任何施舍的年迈沧桑的女人,疯了般冲到门外,扑到肮脏的地上,伸手堪堪接住那飘过面前的手绢。迪米特里没有动,仅仅目无表情地望着她揪紧那团布块呜咽起来。
      没有星斗的夜,没有月亮的夜,漆黑的夜空犹如一头张着大嘴,伺机将地面的人拆吞入腹的怪物,无人是它的敌手,正如面对时间,饶是珍珠城最尊贵的人物,亦抵不过它一次次挥舞落下的镰刀。可笑的是,这种现象仍在持续。
      他怀念满天繁星,怀念一轮月光就足够照亮贫民区大小角落的一个个夜晚,它们似乎深埋在久远的过去,那里还有病故的前公爵,贫穷但坚毅的母亲……以及那个从不知憎恨是什么的自己。
      不妙!他的头开始在烈酒的作用下发胀眩晕。
      “你说说这该死的酷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前天买的炭又快用完了!”
      “我哪里会知道?等春天咯。”
      “春天!然后过四五个月又冰封深流湖吗!你到底听没听清我问什么?”
      两个酒鬼在隔壁桌子牛头不对马嘴。“夜莺”在严冬临城的这几年始终每日开门做生意,所以晚归的渔民也好,冒寒巡逻的卫兵或单纯想灌酒的人也罢,俱能在这里找到歇脚的一席地。
      迪米特里摇摇晃晃想站起离开,却听另一个老汉神志不清地回击道:“听清了!你最好期待我能召来龙,一口火呼呼呼地把雪全部烧光!”
      “哈哈哈哈。那到时候珍珠城就由雪城变成火城了!”
      迪米特里已经站了起来,邻桌依旧在口若悬河。
      “不过那种怪物我是没办法召来的。要真见到了恐怕我恨不能脚下抹油。而且有伟大勇气奋力屠龙的,几百年来不就独有一位斗龙士?他的后人伊戈尔我看真的就是个孙子。”
      嗓门其大的老人又被逗笑了,“哦。那么要有人敢唱‘龙之歌’,在龙来的时候屠杀了牠,不就能获得跟龙斗士同样的殊荣?该多好诶,从此世代都蒙受光环风生水起。”
      “嘘!小声点!你忘了?公爵夫人的亲妹妹米拉公主可是被龙捉去做新娘了的……再说,‘龙之歌’的卷籍二十年前就已被全城搜集没收,你还记得怎么唱吗?我当时唱过,但现在记忆模模糊糊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他没去听也听不清了。迪米特里甚至忘了他是如何走出酒馆的门,穿过寒气张牙舞爪的大路小径朝那个母亲已然睡下,抑或在做着恶梦的家举步。
      龙之歌。
      他知道。
      冽风咆哮着吞没了男人孤寂而倔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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