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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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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很冷,很黑,很安静,空气里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磷火,铺天盖地不知蔓延到何处。
这样的环境扰乱了戚少商的空间感和时间感,他睁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发呆的时机。他摸索了一下,找到了顾惜朝:“惜朝?”
当时事发突然,他只勉强抓住身边的顾惜朝。流沙之后,就是天旋地转不断坠落,他原本还打着精神要奋力一战,可是所处之间仿佛无底地洞连通幽冥,现在回想,他竟不记得下落了多久,又落到了何处。
顾惜朝低低应了一声,扶着他的手臂坐起来。他大概还不是很清醒,晃了几下居然说:“师姐你怎么进我房间……”
戚少商听了就是灼心肝地难受,好像有什么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有一点想生气,又说不出来为什么生气,他伸手过去在顾惜朝脸上狠狠呼噜了两把:“这地方你也敢睡?”
他应该是没控制好手劲,顾惜朝叫他弄得嚷了一声:“大当家你——我又不是自己要睡的。”
戚少商听他委屈,心里反而舒服一点,凑过去扶他:“你跌下来受伤没有?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这里。”
“我们不是跌下来的,我们是过了一个旧式传送阵,而且传送的地方还有点远。”顾惜朝说着,眉心又浮出那道红痕,“我试过逆转法阵,但是这个规模太大我又聚不起灵力……不过你别太担心,这里看起来像是早期修士废弃的洞府,我让微风去探探路。”
微风蹬着戚少商的鼻子起飞,投身进四周漂浮的光点里。
“微风不算是我的灵宠,他是我偶然收得的残魂,据说来头不小,所以脾气不好。”顾惜朝摸摸戚少商的鼻尖,“你的伤口呢?灵力怎么样?”
戚少商被他摸得一惊,胡乱说了几句“好像有点疼”“灵力很正常”“这种伤口不算大事”,才想起来掏了怀里的灵石出来照明。
“我已经修成正则,看得见的。”顾惜朝虽然这么说,依旧站起来跟在戚少商身边,他很少在陌生的地方这样放松,他忍不住叫,“大当家。”
“怎么?”戚少商笑起来很好看,尤其是在他温柔又坚定的时候。
“没事。”顾惜朝摇摇头,过了片刻又喊:“大当家。”
戚少商控制不住地往顾惜朝那边贴过去:“我在。”
微风在不远处出声:“四面都是石壁,上面画了散灵阵,只有这里看起来像道门。”
戚少商停在离顾惜朝耳垂寸余处:“我们去看看。”
他的气息吹进他的耳道里。
顾惜朝在尤知味面前自傲他在阵道上无人能敌时,戚少商还只是爱极他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模样;等到现在眼看着顾惜朝化血为墨,翻手间寥寥几笔,就将那个繁复的古老阵纹激活,戚少商简直要大笑天地之间居然有这样的人物能叫他遇见!
顾惜朝拉了他一把:“有时限的,快走。这里应该是在地下。”
戚少商拿着青龙剑探路,余光里瞥着顾惜朝把自己那件灰扑扑的皮大氅硬生生穿出玉带凌风的味道,走路都轻快起来。
“哎呀前面有人!”引路的微风惊叫一声,回头就钻进了顾惜朝怀里。
戚少商凝神分辨:“感觉上是劳二哥他们,可是灵力乱得很,好似混成一团,确定不了。”
顾惜朝细细问了他的感应:“那就是他们没错,应该是有个摄神阵扰乱了他们,估计这会儿正敌我不分打成一团呢。”他很有兴味地笑了:“这个倒是有几分意思,靠阵法禁制加持洞府常见,但是连斗法也靠摆阵就少有了,也不知道他们几个是招惹了谁。”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我兄弟们正在招待这几个土匪,这些恩怨原不想牵连你们,可不要让我白好心!”
戚顾二人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童从一旁的法阵里慢慢现身。他原本应该称得上可爱,偏偏脸颊上一大片烧伤的疤痕,连带着五官都有些变形,这么一来就有些可怖了。
“什么恩怨?”戚少商拉着顾惜朝上前,“我是那些个土匪的大当家,他是他们大寨主,你要了结恩怨,都不问我们,是什么道理?”
“居然有人抢着要替人还债?”那男童脸色阴森森地笑起来,“你们可知道自己踩在什么地方?”他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灵光从他脚下蔓延开去,在地面上点亮一个巨大的符文,将戚少商跟顾惜朝困在里面。
“这个洞府里,一共只有四个杀阵,你们运气真不好,恰恰踩到它。”男童老成地感叹,“这个阵能不断夺取入阵者的灵力,同时引来地府冥火,可惜你们两个都挺好看,就要烧得不成样子了。”
“你的脸就是在这个阵里烧的?”顾惜朝问他。
男童一声不吭,好像没听到。
顾惜朝了然地笑了一下,去拉戚少商的手。他们两个一同握着青龙剑,待四周火焰腾起,忽然冲着地上的阵纹大力一劈。剑上起劲携着雷霆融入阵中灵力,一瞬间那个符文扭曲起来。戚少商乘势又是一剑,顿时阵中火焰冲天而起,将两人的身影淹没。
男童哈哈大笑:“别挣扎了,没用的!”
他的笑声突然被掐断了。
那些火焰越升越高,逐渐脱离了地上的阵纹,活泼地跃动了几下,在天花板上炸成一片耀眼的烟花。
男童看得目瞪口呆。
顾惜朝还不满意,又指使戚少商拿剑在阵纹上多添了几笔,烟火们扭了扭,这次升起一个凤凰的模样,一样扑到天花板上再四散隐没。
男童额角满满的冷汗。
顾惜朝还要跟戚少商抱怨:“要是我还有灵力,改这种阵法都不要用画的——虽然是杀阵,可惜太旧,百来年前就落伍了,倒是拿来放烟火还挺好看。”他回头瞧那个男童:“你也别想着跑了,我刚在你身边布了个捉人的小禁制——你虽然会用这里的禁制阵法,但是只怕不会自己布吧?”
戚少商:“现在来说说,你跟我们连云寨什么恩怨?”
戚少商头一次见连云寨这些兄弟,是他们打作一团,打完给他讲了一个有关情义的故事。现在他跟顾惜朝,却是一边看着这些兄弟们打作一团,一边听另一个有关情义的故事。
讲故事的是方才那个男童同他的另两个兄弟,他们自言曾是勾青峰弟子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我们曾经还有一个兄弟,叫做张乱法,当年并称连云四乱。”
七年之前,他们四个跟随勾青峰下山历练,因缘际会发现了这个洞府。然而连云寨诸人皆是武修,对阵法并无太多涉猎,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探索是以悲剧收场。
“我们当年对阵法一窍不通,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却发现少了乱法。”
“我们想回去找他,却被勾青峰拦住了。”
“他说乱法肯定已经不在了,还绑着我们不让我们回头。”
“还是乱步趁他出去探路,设法弄断了带子。”
“乱法明明还活着,只是被杀阵困住了。”
“可是我们豁出命带他出阵时候,已经……”
“如果我们早一点回来,肯定能救他。”
“只要勾青峰手里见血,那个摄神阵就破了。”
“叫过他一声师傅,我们不动他,只要他尝尝害死自己兄弟的滋味!”
戚少商看看阵中诸寨主形势,又看看三乱身上当年杀阵中留下的伤痕,神色凝重地向他们说:“既然你们是连云子弟,那也该叫我一声大当家,此事我理应调停……”
冯乱虎怒道:“我们早就不认勾青峰这个师傅,管你哪门子的大当家!”
顾惜朝抚掌大笑:“好!既然你们已无师门,那若我可破此阵,就此拜我为师如何?”
霍乱步说:“你已经破了此间杀阵,这个摄神阵想来难不倒你,不过是诓我们再回去做连云寨弟子罢了!”
顾惜朝振袖:“那就叫你们大当家去破,他也是武修。我还可以跟你们赌一赌:如果戚少商顺利破阵,那你们就做我的徒弟,依旧听连云寨差遣;如果他破不了此阵,那我就帮你们杀了勾青峰——他能忘记你们,又如何不能忘别的?”
三乱齐声道:“那便依你!”
顾惜朝挑眉看戚少商:“那么就看大当家的本事了。”
于是戚少商仗剑入阵,几个寨主手中杀招一时间都落在他身上。他胆大心细,小心闪避,只寻着这摄魂阵何处有破绽。
——方才顾惜朝一面与三乱说话,一面拿袖子挡着捏了他的手,偷偷教了他破阵的法门。
他入阵片刻,就渐渐眼见幻象,周遭仿佛群妖渐生,阴笑桀桀。
一个灰白的影子忽然从视野里略过。
戚少商精神一振。
就是它!
青龙剑上雷霆渐收,戚少商看看这边几个形容狼狈,那边几个恨意滔天,叹气说:“现在这事儿可以归我管了吧?”
三乱瞪着勾青峰,眼眶发红,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
勾青峰抹了一把嘴角血渍:“大当家,此事不必你难做——我自己担。”
宋乱水问:“你怎么担?你良心可安?”
勾青峰道:“我当年狂妄自大,贸然带你们来这险地,乃良心不安第一桩。”
他走去冯乱虎面前:“我不信乱法尚有生机,害得你要断腕脱身回去救他,这是第二桩。”
他停在霍乱步跟前:“你们叫我一声师傅,我七年间竟没设法寻你们,至今日方惊觉我良心何在!”
顾惜朝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指节紧紧捏在一起。
勾青峰一个一个叫他们:“乱步,乱虎,乱水。大当家,大寨主。劳二哥,红袍,老马,小孟,老八。”
戚少商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勾青峰问:“你们可还愿当我是兄弟?如果愿意,就转过身,不要看。”
一室静谧,呼吸可闻。
顾惜朝背着身跟众人站在一起,然后感觉到一捧热血落在他脖颈里。他迷茫地去抓戚少商的手,不出声地连连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灵台里那股外来的灵气左冲右突,搅得经脉一阵阵刺痛。
冯乱虎忽然恸哭出声:“——师傅!”
他们开了杀阵,化了勾青峰尸身,同张乱法装殓在一处。
三乱捧着二人骨灰在前引路,经了几个传送阵,回到当初流沙陷落之处。他们的马匹和车辆仍在原地,但朝阳已经变成了落日。
依旧是阮明正同孟有威坐在车里,穆鸠平赶车,其余几人各自牵着马,只有勾青峰的坐骑不明所以地去三乱身边转悠。
劳穴光问三乱:“把他们葬在连云山,可好?”
冯乱虎怀里依旧抱着勾青峰和张乱法的骨灰,脸上说不出是哭是笑:“那样的话,我们可还能去连云拜祭?”
顾惜朝说:“我们的赌约,还作数的。”
三乱闻言正色,端端正正拜倒在地:“请大寨主收我为徒。”
劳穴光叹了一口气。
戚少商说:“启程吧,一道送他们回家,总归睡在自己地头上,才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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