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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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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普通上班族,暑假这种字眼已经从字典中渐渐被剔除了。
和张稚南的关系,说亲密是决计算不上的,哪怕在人家家里住过一宿,咎北想,也许只是他突然觉得寂寞了而已。所以要找个很亲密的理由再去少年家拜访,成了目前最难倒咎北的一个问题。
竟然就这么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月。
直到在那个十字路口再看到张稚南的身影时,咎北才猛然惊觉。
自己每天都干什么去了。
除了工作时间和日常生活,心思全用在寻找去他家的理由。
结果什么也找不到。
看到张稚南那张干净的美丽脸庞,咎北这么对自己说。
原来只是因为我想见你了,如此而已。
“刚去学校回来吗?参加社团?还是……”
张稚南打断咎北的话:“不是。”
“哦。”咎北应了一声。
可能少年觉得这样不好,又补充道:“我就是去那个路口的。”
“这么大热天的,”咎北笑了,“去个路口站着发呆干嘛?”
“等人。”
“啊?那你还坐我车子?等谁啊?”顺口问了,又觉得不妥,他要等谁毕竟是他的私事。
“你。”
方向盘差点脱手。
“啊?”因为不确认而发出怀疑的声调。
“我在等你。”再一次肯定。
又来到张稚南家里,与上次完全没有变化。
但是,总有一些心情还是变化了。
虽然有“没什么朋友,作业又做完了,有点无聊”这样的理由,但咎北权当没听见。
你如果想见我又不好意思说,总是要找理由的。
就像我一样。
跟前两次没什么区别,还是吃完饭看电视。似乎是在看什么娱乐节目,但咎北完全没看进去。
“抱歉。”一旁的张稚南突然这么说。
“干嘛突然道歉?”
“好像……是挺无聊的,我。家里没什么好玩的。”
“没有啊。”真的从来没有过。
因为我的快乐不在于玩什么。
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要不,去哪里玩玩?”
想了想,开始后悔自己平时一板一眼地生活。
“……附近公园?”
张稚南可能同学觉得这个提议很逊,不过也只沉默了几秒。
“好。”
“明天吧,明天周末,我上午十点左右来接你。”
“好。”
“你如果因为太无聊想早点出门,也可以打我手机。”
“……我没你手机。”
咎北突然想撞墙,人家又不是没原因才会大热天跑去十字路口等自己的。
话说回来,是什么让一向记性好的自己,连相互交换电话号码这种基本常识都忘记了。
“你傻的啊,”有些嗔怪的意味,“怎么都不问问我。”
“我忘了。”
对视,彼此都有些没奈何地笑起来。
竟然都把这个常识丢了,为什么。
因为我们之间虽然陌生到只见过几次面,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却又似乎已经很熟悉了,熟悉得如同是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人。
就像你从来也不会刻意去记某个熟悉亲戚的手机号码,因为你清楚随时随地都能够把他找到。家庭日之类的聚会,他也会因为谁的联络而准时到场。你知道他的家,知道找到他的方法。
你不怕会把他丢掉。
那串因为某人而有了特殊意义的数字组合,变成了手机联络簿里的宝。搞得咎北竟然辗转反侧。
第二天果然起晚了,要不是张稚南在十点半打电话过来,恐怕男人还有继续陷在床单里昏迷不醒的趋势。
对着电话拼命道歉,然后一边责怪自己一边飞快地穿衣洗脸。自己上班再累也起得来,偏偏这么重要的时候竟然睡过头了。
敲张稚南家门时,已经十一点过了几分。
少年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咎北松口气。两人先在楼下随便找了家小饭馆吃过午饭,然后才起身往公园走去。
咎北再次在心里痛骂自己傻。
夏天正午的太阳,不可能让人能够忍受。
结果张稚南光荣中暑倒下。咎北在那一刻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以前那些女朋友都白交了。
是不是单身太久,常识和浪漫细胞一起死得精光。
不,这些都不是原因。
其实是因为看到你,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
是我傻了。
咎北背张稚南回家,途中去药店买了藿香正气水。
少年被汗浸湿的头发就贴在自己颈子上,比平时更重的呼吸也全都喷在颈子上。只要稍微一转眼,就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眼睫毛。
痒痒的。
颈子和心。
开门,把张稚南放到床上,打开药盒,抽出一支戳上吸管喂他。
张稚南无言偏开脸去。
“苦。”
咎北又把药喂到偏过去的嘴边。
张稚南的脸再偏过来。
咎北有些急了:“乖,啊,把这药喝了,马上就见效。”
“苦。”张稚南重申。
“喝吧,别闹。”
张稚南继续偏脸。
“这样,”咎北想了想,又抽出一支药,“我陪你喝。”
转脸,深黑的眼睛里有一丝惊讶和不相信。
咎北安抚地笑着:“喝了给你买糖。”
“你真是……”虚弱地说了半句,停顿过后,总算是接了男人手中的药喝掉。
看到少年眉间出现的细小褶皱,咎北安抚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伸手去擦张稚南太阳穴上的汗珠。
张稚南并没有阻止咎北的动作,有些任性地撅嘴:“你怎么奖励我。”
“我……”笑着思考,手上的工作也没停下。
顺着湿濡的太阳穴,慢慢向下,是光滑的脸,再向下,嘴角翘起的一点痕迹,再向下,尖削却轮廓弧度很好看的下巴。
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在擦汗时,咎北才回神似的抬起眼睛。
那是仿佛要让人深陷泥淖的黑色,清亮晶透,映出自己的倒影来。
咎北定定看了一会,才想起这样的注视,对方当然也会同样这么注视着自己的。
张稚南没有说话。
指尖刚才被汗水冷却掉的温度,又升了回去。
咎北盯着张稚南的眼睛:“稚南,我……”
“真的一下就不难受了,”张稚南突然说,“谢谢你。”
空气化开了。
咎北低头:“是我太白痴约你中午去逛公园的,我的错,别谢我。”
气氛恢复原状。
张稚南从床上下来:“我去喝水,嘴里还苦。”
“嗯。”
不了了之。
后来也忘记是怎么回去的了,吃饭没有,不太清楚。
直到睡着那刻,整片脑海里还是那一鸿潭水般沉寂安宁却又暗涌幽深的眼神。
工作开始忙起来。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找张稚南,只是几打电话都忙碌,不知道是在跟谁通话。
也是,就算他不说,也多少应该有自己同龄的朋友。而且哪个高二的男生愿意放假整天窝在家里,咎北笑,自己那个时候就算不放假也不老实呢。
这么想着,打算等他哪天闲了,主动打电话过来找自己,或者又出现在那个路口时在说吧。
可是直到暑假结束,也再没接到过少年的电话,而那个十字路口,就算刻意开车多绕两圈,也只是些匆匆经过的陌生面孔。
咎北醒悟。
张稚南,他在躲自己啊。
在下班路上,穿校服的学生某天突然涌现,咎北知道,这代表着暑假结束。
终于还是忍不住去了张稚南的学校,下车后又不知道该怎么找理由进去,就算进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班级的。
当初怎么就不在闲扯的时候多问一句。
咎北懊悔地想着,沿学校临街的镂空欧式围栏散步。眼睛始终是看着校内的。
透过层层植物的遮挡,可以隐约看到第一楼的学生们,虽然还是很勉强,不过二楼就只能看到发出惨白光芒的日光灯了。
咎北惊讶自己居然紧张起来。
不知道这个学校的高三班级是不是在顶楼,会不会像自己那个时候的学校一样,按照年级越高楼层越低的顺序排列。
围栏就快到了尽头。
上帝保佑。
希望我想看见的景色,在我视野最大限度能够达到的范围内。
那个比其他人都浅的身影,我绝对不会认错。
咎北差点要哭出来。
他看到了。
很模糊,那个小点,非常地模糊。但他还是看到了。
张稚南有些微驼着背在写字的样子。
好像过了一万光年那么遥远,才又见着他似的。
咎北发现自己的大脑随着呼吸一起疯掉了。
终究还是没勇气等到张稚南放学就打道回府。
如果他用冷漠的眼神看自己怎么办,如果对话他都心不在焉地敷衍,怎么办。
咎北又害怕了。
就这么纠结着,车到半路,天降大雨。
一个太好的借口。
猛地转方向盘,像是曾经哪个时候那般连命都顾不上要了。
直朝他的学校奔去。
从来没有如此地希望雨不要停下来过。
大雨加上高峰期,让人快崩溃了。
咎北找个地方把车停妥,车门一锁就狂奔起来。
现在的自己,在别人眼中一定是个神经病,连咎北自己都如此觉得。
我也许本来就是个神经病吧。
一个彼此之间的关系词,用熟识来形容都不好意思这么说的人而已。
只是惊鸿一瞥,只是几次见面,只是四顿饭和一夜同在屋檐下,只是一个刚刚开始就结束了的约会,只是不小心握住他的下巴就差点情不自禁。
只是一个单方面留在额头上的吻。
只是无意间稀释了彼此的寂寞。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把清醒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但是,又怎样。
穿过一浪浪学生后,咎北在教学楼檐下看到张稚南。
表情有些踌躇,恍惚间又觉得有些淡漠。
一片影子挡在眼前,张稚南下意识抬头。
咎北的眼睛。
又低下头去。
“好久不见。”
“唔。”
明显的敷衍,咎北握紧拳头,都到这一步了,坚持住。
“我现在混身湿透,冷得要死。我要去你家,”咎北说,“现在就去。”
张稚南沉默。
“走。”咎北强硬地拉起面前少年的手。
感觉到他挣扎了几下,不过很快平息。
手是冰冷的,出了教学楼,很快被雨水打湿。
捏在掌心的指间在颤抖。
熟悉的楼道,走上去,三楼,熟悉的铁门。
“你等一下,我进去给你拿衣服。”言下之意,请不要进来。
咎北一把拉住张稚南的手:“别逃,稚南。”
“我只是帮你去拿衣服。”
“求你别躲我。”
见少年沉默。
“我想进去。我保证换完衣服就走。”
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不过身体让出门的一半空间,是同意了吧。
还是曾经用过的那条毛巾,还是带了他头发上的香味。
“不好意思,我还有功课。”
“嗯,你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所以双方的语气都有些生疏,是这个原因最好。
张稚南翻出书和本子,写了几行字,似乎心神不宁,又站起来:“瞧我,都忘记给你倒水。”
咎北扣好最后一粒纽扣,于是在张稚南擦身时及时用左手抓住了他的左手腕。
接下来,没有了接下来,两个人的动作都停顿了。
半分钟后,张稚南好像才想起应该要抽手。
不要躲。
一股绝望和悲伤直冲头脑。
咎北干脆顺势站起来,张开右手,绕过张稚南的右手从前面握住左边肩头。
拥抱的动作。
“别这样,”张稚南急了,“别这样,咎北。这样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咎北依旧抱着不放,“和你在一起从来没有不好过。”
“够了,别再说下去了。”张稚南想挣扎,却被咎北抱得更紧。
似乎都不能呼吸了。
张稚南感到眼泪涌上来,正因为他想要对自己说的话,是自己也想对他说却知道不能说出口的话,正因为猜到,正因为害怕,才一定一定别再说下去了。
“不,我要说。”
“我不想听,这样不好。”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身上所有细胞仿佛都在拼命呐喊着想要听下去。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如此乱七八糟。
糟糕了。
“张稚南,我喜欢你。”
天地静下来。
再接到张稚南的电话,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我要走了。”第一句话。
“出国。”第二句。
等待许久也没听到男人接话,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自讨没趣了,少年长长吁口气。
“别挂!”咎北终于回过神来,“稚南别挂!”
没有听到放下话筒的响动,咎北安心,又说:“你多久有空?十分钟,不!五分钟也行,我……”
找什么理由呢。
“我还你衣服。”
逊毙了。
张稚南家不远处的小饭馆,也就是夏天约定要去公园闲逛之前一起吃饭的地方。
远远就看到少年朝自己招手,脸上没有笑意,但也没有厌烦的意思。
“等很久了?”咎北一边坐下,一边抱歉地问道。
“没。”
这才注意到少年没有穿校服,只是一件简单的格子衬衣。
“今天放学这么早?”
“我已经退学了。”
“什么?”
“啊,我还没跟你说,”张稚南喝了一口点盖浇饭副赠的面汤,“前段时间我爸找了个后妈,有条件弄我到国外去留学。我已经把该考的试都考完了,可以直接去读那边的大学,我爸嫌我留在这里耗着也没用,就要我先过去适应适应那边的生活。因为退学申请和护照的事都没弄所以一直拖着,不过今天全部搞定了。”
“哦,这样……”咎北点头,“哪个国家?”
“瑞典。”
至北。
张稚南继续喝面汤。
这顿饭在两个人的沉默和尴尬气氛中度过。
张稚南拿回衣服,婉拒了咎北要送自己回家的提议。
“那……唔,那就再见了啊。”咎北说。
“再见。”一直低着头的张稚南,突然抬头看咎北的眼睛。
少年挥手,男人马上回应地挥。然后就那么看着那个纤细的浅色身影,被夜色下长长的街道慢慢吞没。
连追也不行,连要叫住他也不行。
连诉说自己的思念,也不行。
再说什么,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泪水瞬间汹涌。
我知道你心中想法,就像你知道我的想法,所以竭力回避我那样。如果我不说,你就绝对不会捅破,也许你还可以因此再挣扎一段时间,自欺欺人直到国外的学校快要开学再走掉。
不过现在不行了,你恨不得马上就逃离。
如果我不说,我们也许还能够更加地接近对方,我们还能够有更多的时间。
可是无论再让我选择多少遍,我也还是会说出来,还是会在那样明知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告诉你。
稚南。
我喜欢你。
咎北请长假去海边旅行。
只是为了一个孩子,值得吗。
不知道。
值得吧。
在听到海潮有节奏的声音时,收到一条短信。
他给他的。
最后一条短信。
咎北的眼睛在上面停顿一下,也只是笑笑,关掉手机揣进兜里。
不久后,这个号就会变成空号,到那个时候,手机里的宝,也不过是一串机械的数字组合。
说不伤心不可能,遗憾的话,多得几乎快令人窒息。
但又怎么样呢。
[你只用说一句话挽留我就好。不,我想过,你就算什么也不说,在我转身的时候,只要你叫住我,我就哪里也不去,只在你身旁。]
[可是你没有。]
因为我的理智还在。就算感情跟着你疯了,但我还是清醒的,知道不能这么做。
你还太小,有大好前途,不能在我这里停留。
[其实想一想,你也只是说过‘喜欢’而已。]
因为那一个字,是一场咒语,只要说出口,你我都逃不掉。
[再见,北。]
你不是同性恋,你只是在缺少朋友的青春里,遇到了我这样一个人,产生出一些暧昧情愫,感觉到我对你示好,才误解了自己。所以你聪明地立刻抽身离开,这个选择再正确不过。
再说,有过错也于我,是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才让局面无法控制。
但是也许,这种感情同样是我的一时自我误解。
我对男人没有欲望。在遇见你之前是,在你之后,恐怕还是。但惟独你是特殊的,好像一条均匀冰川中间突然断裂的缺口。那么地尖锐和突兀,又让人不得不记在心里。
再过不久,也许就是这串数字变成空号的那一天,总之我一定能够很快把你忘掉,然后与你一样,彼此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所以,我们之间,直至最后也不是悲伤相伴的。
咎北抬头,眼前蔚蓝的海和天空连成一片,瞬间让人错觉,仿佛几千几万年,他们从未分开过。
“再见,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