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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灿若繁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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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仰慕着他,追随着他的脚步。她甚至可以说她爱他,云谷若虚,爱冲田总司。只是,她不敢表露出来。于是,她便只是悄悄地凝望着他的背影。总司,什么时候,你也能转过身来呢?
1867年,夏,她以一名武士的身份加入了新撰组。那时,她叫云谷平七。没有人知道,她是个女人。
八月的京都没有樱花,石阶上落下深深浅浅斑斑驳驳的碎叶影。她举起一柄竹剑,劈头向下砍去,林间鸟雀飞散。她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云谷副队长,不要砍伤了西造。”他从她身侧走过,手指轻轻撩起她的竹剑,然后含笑而去。
她愣在原地,待到她回过头时,却只看到那飘然白影消失在石砌小路的拐角。没有配刀,那是她的队长,冲田总司先生。
于是她便放下了竹剑。侍从帮她打开了房门,迎面而来的是绿茶的清香。“云谷副队长,请。”
她其实很不明白,自己为何刚刚入队就做了副队长。侍□□子告诉他说因为一番队副队长的职位一直是空缺的,而她在应征考试时成绩出众,冲田队长便请求让她来弥补这个空位。当时的主考官是土方岁三,看过她的剑法,便也就答应了下来。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心底其实有多么的欣喜。加入新撰组,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政治立场,只是出于对天才的一种崇敬。她其实一直都跟随着他的脚步,即便那只是个背影。
“云谷副队长,茶凉了,要不要换一杯?”
“不用了,凉茶也好。”
加入新撰组以来,她一直很清闲。所有的事务都被他一手揽去了,白色的身影仿佛幻象一般在她面前飘来荡去。秋季,凝霜的早晨,她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冲田先生,两个月了,我想我也该为您分担一些事务了。”
他回首,冲她轻轻一笑,阳光映照在眉目间,说不出的温柔。
“云谷本是女人吧。那么娇嫩的手,为什么要选择握刀呢?”
她的脸唰的苍白起来,咬紧了嘴唇,不敢看他那对深湖似的眸子。
“不要太苦了自己,放松一下吧。”他起步,衣袂飘拂,掠过她腰间的佩刀。红枫的叶子铺满了一地,她第一次没有回过头去望他的背影。
此后她便只是帮助侍女把药送到他的房间去。土方先生说他有肺病,没事的时候要她多关照一下。其实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被看穿身份的女人,本是该切腹谢罪的。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她便仍以云谷平七的身份继续当她的副队长。至于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她猜不透。
转眼间入了冬,她的体质并不很好,日子来回来去,他便也给她留下了一些补药。“冲田先生还要忙于那些事务么?”她手里捧着暖炉,淡淡的雾气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嗯,最近长州人的活动很频繁呢。再这样下去,可能也会需要平七的帮助呢。”平七?她一下呆住了。四个月了,他第一次用了这种亲昵的称呼。两团红晕飞快地蹿上了脸颊。“我们会是好搭档吧。”他轻轻地说。
我们会是好搭档吧,这几个字最终深深地刻进了她的骨髓里。总司,我并不曾奢望过要与你并肩作战。只是,谢谢你,点燃了我生命中的烛光。
当日下午,上级下达了指令,一番队全体队员于丑时截杀长州进京人员于郊外草地里。得到这个消息后,她曾有过些许的兴奋。这样,就可以与他并肩作战了吧。
那夜的战斗进行得空前剧烈,恶斗了近一个时辰,云谷的手臂上已有了三处贴骨的刀伤。总司的剑是不可思议的快,敌人一个个在他的面前倒下,蓝白相间的队服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云谷有些吃力地举起刀,以她所学的天然理心流刀法砍杀了一个正冲自己扑过来的人,然后,她看到总司正一手握刀,一手捂住从嘴角渗出的血。“总司……”,她忍不住地向前几步,想劝他休息一下。然而,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双猎鹰般犀利的眸子。“战场上,逃避就等于死亡。”话音未落,鲜红的血大片地溅在她的身上。三段刺,无明剑,那是总司最拿手的招数。
她不敢再犹豫,反手一挥,斩断了身后敌人的侧腰。没有黎明的夜,漫天飘撒着染血的樱花。总司,那是你么?鬼之子。是什么把你白色的和服染成了一片血红?总司,你是天使,还是魔鬼?
经过那场异常激烈的战斗,一番队除了几位阵亡的队员外,又多了两个病号。云谷之时体力消耗过剩,手臂又受了伤而导致的暂时昏迷,包扎好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但是总司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咳血,越来越频繁了,连松田医生也说不好他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对此,云谷很揪心。然而总司却依然微笑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没关系的,我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她很无奈,却也只能陪着他苦笑。总司,你为什么总要勉强自己?
午后,优子递给他一封信,说是土方先生差人送来的。她打开一看,是副长刚毅而飞扬的字体。字字读过,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要派她去大阪,去调查关西地区的情况。这种事情找忍者不就可以了么?她还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照顾总司啊!这……
“是谁的信?”一个温和的声音适时地闯入,她一惊,然后有些犹豫地把信递给他看。
“哈哈,大阪啊!那里的樱花酱很好吃哦。”他将食指点在下颏,眼中写满了孩子似的欢喜,“回来了可别忘记给我带一点呐!”
她转过身去,低下头,眼泪唰啦地划过脸颊。她不想走,因为她怕这一走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总司收敛了笑容,扶住她颤抖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不要为我担心。至少在吃到樱花酱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她睁开眼睛,窗外的兰草叶上还挂着几滴露珠。顿了一顿,轻声道:“等我回来吧。总司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冬日的阳光下,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点头“嗯”了一声,然后挥手与她告别。那一天,那个灿烂的笑脸,突然就使她整个的一颗心都暖了起来。如同沐浴在早春的阳光下,一片片接住纷落花瓣的少女一样,那个午后,她就那样单纯地笑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潸然泪下。
云谷不在的日子里,总司的病情一天天恶化起来。这一年冬天的雪来得很早,他披了长衫,独自走到房间外去看雪。
竹林里很安静,他一身白衣融进那片风景里,六瓣花铺满他散落的长发。
能活多久,他早已不在乎了。只是看到云谷从眼角垂下的泪水,他心里突然一颤,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那分明是不舍,不舍得与所有人别离,不舍得留下她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西造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他一起跑进来了。呼哧呼哧满脸通红的样子,让人无限怜爱。或许,是这个时代错了吧。一个又一个曾经蓬勃向上的生命,挨过了今天,就不知是否还会有明天。
大阪的冬天是没有雪的,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燃烧着的血红。
云谷直到一周后才明白土方先生为什么派一个副队长来打探军情。那根本是个幌子,剿灭这里的倒幕势力才是她此行真正的目的。手中的刀容不得迟疑,她一直羡慕总司能有那样高的天分,然而事实证明她自己也不差。打刀横劈敌人侧腰,一招未尽,肋差变已洞穿了对方的胸膛。鲜血洗亮了她的眼睛,派人来增援吧,这样就能缓解总司那边的压力了。
再次见到总司已是五月份了。大阪那边终究没有遇到援军,消灭了那一小股势力,她便急急忙忙赶回京都来了。
暮春的樱花已经凋零,她不忍告诉他,战乱中,大阪早已没有了樱花酱。总司倒也没有多问什么,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知道,自己恐怕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河里的冰已经融化成了春水,她用那唯一还未被污染过的河水为他泡了一壶茶,送到床前。
“总司,你能再微笑一次么?”
……
“好啊!”他真的微笑起来,灰色的眼中,也终于有了些神采,“你愿意的话,我天天都会对你微笑的。”
窗外鸟雀轻鸣,她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总司,你别走。就这样好好地微笑着,明年我再来给你带樱花酱。总司,求求你,不要走……”
“傻丫头,你伤心什么呢?昨天夜里,我还梦见自己又一次拿起刀,砍杀了一只黑猫呢。明年,我还能活很久呢。”
她低下头,但是没有哭。缓缓地站起身来,努力扬起一个笑脸,起步走出了房间。“好好休息吧,过一会儿,土方先生也会来看你的。”
那一天下午,冲田总司在土方先生怀里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秒钟。他始终是笑着的,向早春绽放的樱花,无声无息,却让人感到真切的温暖。
云谷没有说什么。近藤阵亡,土方也在随后的突击中牺牲了。她没有选择,加入了最后的战斗。总司死了,那么她也不再依恋什么。就像土方先生失去了最亲近的人一样,她的心已被抽成了空白。
看着最后一位战友倒下,她索性解开了束发的细绳,任那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漫天血腥之中。她杀死了敌方分队的首领,然后抬头向天,将刀刺入了自己的腹腔。那一刻,敌人从她到下的身旁昂首冲进了京都的最后一扇大门。她笑了,因为她终于可以追上他的背影,告诉他:“总司,我的名字叫若虚,我给你带樱花酱来了。”
五月的天空,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雨滴打在她沾满血迹的脸上,轻轻地拭去那些红痕。最终,她仍是追着他的脚步,完成了武士最后的使命。
天空飘着灰色的云,但他们的世界却温暖如春。那不再隔着黑暗的花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