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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险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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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认为最好不要这样。我总感觉,一靠近森林就会发生坏事。”
“放心吧,塞弗林,什么都不会发生!你就信我好了。”
这样的对话最近重复了两三遍,每次都以塞弗林的沉默结束。原因是马库斯策划了一次旅行,途中要经过一片面积不小的森林。路线一定下来,平时极其顺从的塞弗林就沉不住气了,他认定进入森林会给两人带来祸患。马库斯极力宽慰他。
“塞弗林,你就是这样,总是爱担心!塞斯拉赫森林我去年还走过,它并不是那种童话故事里阴森森的森林,与此相反,里面有一条大路,风景好得很!”马库斯指点着地图说,“而且也不算人迹罕至,你看,这条大路附近就是豆子坑。”
豆子坑,并不是用来种豆子的坑,而是当地很著名的一处矿洞。
“说不定我们会遇上不少矿工。他们虽然脸黑,但都是辛勤劳动的良民。”
他反复劝说,塞弗林也就闷闷不乐地开始打包。马库斯从没见过他这种表情,但依旧没怎么在意。他以为塞弗林的不安来自于某种民间流传的迷信,还因此暗暗嘲笑他。他想,等抵达风景如画的阿勒尔河谷,买几件小礼物送他,他心情很快就会变好的。
这段时间,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马库斯是越发离不开塞弗林了。过去两人并没有太多交流,可现在每天都黏在一起,很快就变得亲密了。
马库斯总算夙愿已了,找到了陪他聊卡图卢斯、圣哲罗姆和圣奥古斯丁的人。他特意在花园里加了长椅和茶几,他将所有能找到的古典著作都读了个遍,塞弗林帮他写了很多笔记。闲暇时,两个人一起登山,一起踏青,一起散步。当马库斯阅读塞弗林隽秀的笔记时,心中总会掠过一丝不安,但他也没多想。
“懂拉丁语的仆人!真是件稀罕事。这倒比我还强呢。”他摇摇头。
他还有唯一的一点遗憾,就是塞弗林无法摆脱面具。每当两人一起讨论书籍时,他总忍不住看着对方的脸,想:“塞弗林要是有一张漂亮的脸,那可就完美无缺了。”
怀抱这种念头,他暗地里查阅了各种古籍,咨询了各路医生。如果世上真有女巫,他也愿意一试。他想把塞弗林从这副躯壳中解救出来,他的容貌应该与心灵相配。
但当然一直徒劳无获。
十月的一天,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两个人正式出发。马库斯看见塞弗林的腰间煞有介事地挂着一柄短剑,觉得好笑。一路平静,甚至当两人进入塞斯拉赫森林时,依旧没有任何不好的预兆。马库斯说得没错,这片森林并不阴森。一条大路横贯其中,沿途都是美丽的风景。塞弗林的眉头舒展了些,马库斯的心情随之更好了。
但他还是高兴得太早。马库斯并不知道,他蜗居在家中这段日子里,外面的世界经历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住宅及周围村落没受到战火洗礼,并不意味着整个艾森都平安无事。早在今年四月,豆子坑里就没有矿工了——他们都跑去加入反抗军了。战争过后,这些人或死或逃,反正没人再回去。当地贵族显然懒得处理那个废弃的矿坑。
然而,豆子坑此时并非空旷无人——只是住户换了一批而已。
行至森林深处,天空中突然聚满了积雨云,风也变凉了。又走了没几步,大滴大滴的雨点就落了下来。马库斯有些丧气,不过他和塞弗林都有暖和厚实的毛呢斗篷可披,倒也没什么。
可走到豆子坑附近时,情况就不对劲了。前方的雨帘里隐约出现一群人马。马库斯眯起眼睛,却依旧什么也看不清。“是矿工吗?”他说,“下着这么大的雨,他们出来干什么?”
那群人的身影慢慢接近,马库斯的心猛然狂跳起来。因为他看出那群人身上穿的不是矿工服,而是皮甲,手里拿的也不是鹤嘴锄,而是刀剑、战斧和弓箭——
他身下的马突然猛然转头,疯了似的冲了出去——是塞弗林比他反应快得多,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库斯惊叫一声,身子一晃,差点摔在地上。还好他很快稳住身子,整个人紧紧贴在马背上。马口吐白沫,没命地狂奔,马库斯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雨点的刷刷声、箭支飞来的嗖嗖声。他想扭头看看塞弗林有没有跟上来,眼角的余光只扫到他斗篷的一角。
正在这逃命的紧要关头,一个东西从林中飞奔而出,正从马头前疾掠而出。大概是梅花鹿或者其他动物,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马库斯的坐骑当场就惊了,前蹄高高蹽起。他当即栽下马来,整个人摔得七荤八素,晕倒在地。
他的意识肯定中断了很久。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死了,而后就看到了阴云密布的天空,听到塞弗林的呼唤声。
透过满脸的雨水,他看到自己的马早已无影无踪,塞弗林脸色煞白,正拼命把他往另一匹上拖。
“塞弗林,你走吧。”马库斯一时间悲从中生,“我算是活不成了。”
“先生,您得坚持住。您一定得坚持住。咱们可以合骑一匹马也比那群强盗快,照样可以逃脱。”
在他的搀扶下,马库斯咬紧牙关,强忍周身剧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上了马。塞弗林正要挥鞭子,马库斯及时意识到他的用意,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你疯了?”他尖声叫道,“快上马啊!”
“先生,这不行……”
“你要让我变成一个不义的小人吗?”马库斯气得声音都抖了,“快上马,不然我是不会走的。”
塞弗林无奈,只得照办。他让马库斯坐在前面,好用身子护住他。
身后追兵已近在咫尺。马库斯用余光一瞥,正瞥见他背后一支折断的箭。
“你中箭了!”他惊呼。塞弗林一声不响。两人继续策马奔逃,可马库斯家的马并不是战马,没有那么强健的体魄,狂奔这么久又同时驮着两人,未免有些力不从心,速度就慢了下来。
马库斯心急如焚,想到是自己的错误即将把两人都断送在这里,更是悔不当初。如雨的箭矢贴着两人的耳边嗖嗖飞过。塞弗林突然哼了一声,马库斯感到他浑身一僵,知道他又中了一箭。
马库斯想祈祷,可是却一句祈祷词也想不起了。
嗖!又是一箭,这次正好射在马腿上。可怜的小马疼得一声长嘶,腿一软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幸亏塞弗林纵身跳下马把他及时拽了下来,马库斯才没被压在马身子下面。
“现在怎么办?”马库斯嘴唇颤抖着,“我们都要死了吗?”
塞弗林斗篷的帽子早已滑落,此时头发全湿透了,满脸都是雨水。“大概不会都死。”他竟十分平静地说,“听我的,先生,如果您不想死。”
马库斯即便不想听也没有力气反抗了。塞弗林拽着他离开大路,跑进森林。继续沿着毫无遮挡的大路走只有死路一条,强盗两箭就能结果二人的性命,逃进森林还能勉强一搏。
两人气喘吁吁跑到一棵大树前。“就是这里了。”塞弗林回头望望。他们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敌人显然已经摸进了林子,但还没发现他们此刻的具体位置。“您要爬上树去,爬得越高越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说着他蹲下身,示意马库斯踩着自己的肩膀上去。
“不不,我不能……”马库斯犹豫不决。
“您得听我的。”
“好吧……”马库斯只得努力向上爬,无奈被雨水浸湿的树干太过光滑,依旧爬不上去。
“这怎么办?”眼看就要束手就擒,马库斯快急哭了。
塞弗林抽出短剑,用力在树干上磕了几个坑:“希望他们不要发现。”说着,他咬牙把马库斯托了上去。
马库斯抱住一根粗大的树杈,向塞弗林伸出手。而塞弗林却喘着粗气弯下了腰,像雨中的杨树叶一眼抖个不停。马库斯看见,他背后的斗篷全被鲜血染透了。
“塞弗林,看在上帝份上,快上来吧!”马库斯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来!抓住我的手,快上来啊!”
塞弗林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用尽全身力气飞快地跑开了。无论马库斯在背后怎样声嘶力竭地呼喊,他都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雨停了。月亮从散开的云朵后射出皎洁的光辉。
马库斯瑟瑟发抖地缩在树上。他整个人都糊涂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塞弗林不见了,他只身一人去把强盗引开,虽然他身上有柄短剑,但势单力孤,肯定早已命丧敌手。一想到这里,马库斯就连下树的力气都没了。
塞弗林死了。不,今天早上两个人还有说有笑呢,怎么现在就死了呢?
他不是说,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呢,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他死了,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把他害死的。
想到这里,马库斯悲从中生,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他忍着脚踝的疼痛,慢慢溜下树,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往回找去。他真怕看到塞弗林曝尸荒野。可并没有,一路上,除了满地的落叶,雨水,猫头鹰的叫声,什么也没有。
半晌,他终于一瘸一拐地走回大路。借着银白色的月光,他看见那匹腿受伤的小马已经死了,被剥了皮,割了肉,浑浊的马眼直直地瞪着天空。满地都是黑红色的血,可分辨不出是谁的血。不远处,几具尸体东倒西歪地躺着,马库斯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赶忙过去一看,所幸,全是死掉的强盗。
塞弗林竟然一个人杀了这么多强盗?真是不可思议。
血泊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马库斯捡起来一看,是塞弗林的面具,已经碎成了几片。
马库斯心底顿时燃起了希望。他在身体到达极限的情况下恢复了冷静。塞弗林面具在这儿人却不在,那他很可能活着——或许被强盗们劫走,带回了矿坑。至于强盗们为何要这样做,原因不明,也许是对俘虏的相貌感到惊奇。他们会像猫玩耗子一样,把他慢慢玩死的。
必须尽快赶回家,赶往莫辛根城堡。他要跪在菲利普侯爵面前恳求他,求他出兵掀平这个地方。如果他不答应,就跪着不起来。
打定主意,马库斯使出全身力气,沿着大路往家的方向狂奔,可肿得像球一样的脚踝疼得钻心,根本不给力。然而上帝此时眷顾了他:前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那匹跑掉的马又自己回来了。
马库斯大喜过望。他飞身上马,一路狂奔。天蒙蒙亮时,他已经回到了莫里豪森城外。他那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样子,把早起的人们吓得不轻。
“纳格尔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人们一脸惊讶地问。
“我被抢劫了!”他板着脸简短地回答,马不停蹄地向城镇西北方奔去。莫里豪森西北方八十里,有一座名为瓦尔登贝格的城市。这是附近最大的城市,艾森的菲利普就坐镇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