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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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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顶上传来一声脆响,仿佛枯树的幼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而折断了。随即,一团积雪擦过苏颜的脸颊,扑簌簌落了满襟。下意识的一抬头,一团积雪正巧落在她的脸上。
雪花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冬日里清新的味道。一张口,连舌尖上都沾上了那一抹动人的清甜。苏颜的心情忽然就轻快了起来。无论如何,那些纠缠了一路的麻烦,此时此刻都不在自己的身边,事情,也许并没有麻烦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她眯起眼睛四下里打量,平安客栈似乎……应该在山的南面……
顾血衣说的对,再留下来只会牵累了韩子乔。但是无论自己要去哪里,走之前都要跟韩子乔道个别。如今的自己,也算是有亲人的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上不知走了多久,坡地的前方竟然出现了一处断崖。苏颜抓住了崖边的树干,小心的向下张望。斜斜向下的一道陡坡,在极深的地方形成了一处谷地。里面不知积了多厚的雪,零零星星的只露出了几株灌木的顶梢。
苏颜怔怔地站在崖边,有些不知所措了。这里的每一寸景色对于她来说,都是全然的陌生。要回平安客栈,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张望良久,苏颜长长一叹,只得返身往回走。
沿着来时的脚印回到那棵枯树下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喘息片刻,正想着要不要沿着相反的方向再试一试……,便听到不远处的雪坡后面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轻响,苏颜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靠了过去。探头一看,原来是两只小小的雪狐正在追逐嬉戏。
苏颜松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两个相互打闹的小小身影,看得呆了。
殷仲的长刀在枯树的树干上轻轻一点,借力越过了这一片杂乱的灌木丛,落在不远处的雪坡上。回身望去,这条上山的路几乎全都是凌乱的山石和带刺的灌木——顾血衣会是故意指点这条路给他的吗?
不是怀疑,几乎直觉地认定了。他从来都不信任这个奇怪的江湖人,他的行事太过于诡异,背景又太过于复杂。殷仲从来不喜欢面对自己无法掌控的人,而顾血衣绝对是一个会把上司的命令故意曲解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那种人。
是的,他不信任顾血衣。然而仅仅凭着不信任不足以让他放弃这个交易——与他的人品比较,他宁可相信他的交易。
殷仲转头望向雪坡,心头竟然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如果……
如果……
深深呼吸,把所有潜藏的疑虑都暂时压倒脑后。殷仲绷紧的神经再一次感觉到了异样的空旷:没有杀气。
为什么会这样呢?殷仲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握紧了手里的刀柄,殷仲悄无声息的掠上雪坡。雪坡的另一面,是一片开阔的雪原,稀疏的林木一直延伸到了远处。
还是没有杀气,天地之间是一团纯然的寂静。
再远处……
殷仲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撞了上来,瞬间就将自己完全淹没了。耳边除了浪涛的澎湃,一时间竟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交易也罢、游戏也罢,一直以为她只是这场荒谬交易里的借口。然而,真真切切的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出现在面前。他忽然间觉得在自己心里,也许那些所谓的交易才是真正的借口吧……
他远远地看着这一个背影,无比确信那就是她——自己的怀抱里分明还残留着她的身体既温顺又抗拒的奇妙触感,又有哪一个男人会认错?
一步一步靠近,她却始终没有回头。在看什么看到这样的出神?
他已经近到可以看清她鬓边微显凌乱的每一根碎发了,而她却还是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纤长的睫毛蝶翅般轻轻翕动。她更瘦了,瘦削的侧颜有种让人心动的单薄,单薄得近乎脆弱。
殷仲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张开手臂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清晰地感觉到怀抱里单薄的身体猛然僵硬,心头竟涌起莫名的暖意。无声一叹,殷仲轻轻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满心的算计防备这一刻统统松懈下来,化作了绵绵不尽的春水。
“阿颜……”低低唤道:“阿颜……”
苏颜没有回头,紧绷的身体却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有些意外,又似乎,潜意识里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幕……。也许来自身后的熟悉和温暖,早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然侵入了记忆的最深处:他怀抱里的温度、他身上微带寒意的清爽味道,甚至他手臂每一次拥抱的力度……,不知不觉都已经熟悉到了不用刻意去分辨的程度。
“侯爷……”唇齿之间的呢喃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殷仲……”
满心的疑惑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再明白不过了,难怪最初的时候顾血衣要帮助容裟抓了自己……,难怪顾血衣会那么大方地拿融香丸给自己……,难怪他拼了自己受伤也不肯让容裟把自己带走……,难怪她不要他的报答时,他会说:“那不同,我救了了你是因为跟旁人有交易……”
原来归根结底,自己不过是他们眼里一枚明码标价的棋子……
但是殷仲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要引出他的一个承诺,又何必跳出来坐实了旁人的猜想呢?她原本就只是殷府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人,是生是死,对于他,又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又何必为了她受别人胁迫去做交易?
想的越多,心便越乱,满脑子纷纷扰扰都汇成了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苏颜不知不觉问出了声。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她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她从来不曾重要过……
从来也不曾有人觉得她重要过……
殷仲轻轻扳过了她的身体,温热的指尖抚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眼底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神气,仿佛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他:“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这么做的话,我寝食难安。”
轻轻吐露的几个字,却重重的落在她的心上。苏颜低下头,一滴泪滑出眼角,“啪”的一声落在他的手背上。心底里种种辛苦、委屈、似有似无的想念……,竟是想忍也忍不住,统统化成了眼泪,恣意得连自己都不明白。
温热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将那濡湿一点一点抹掉。
苏颜本该躲开的,却没有躲。只是垂着头默默的落泪。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会象这一刻的他这样温柔地为她拭掉眼泪……
如果落泪的一刻没有温柔的手指来为她擦拭,那眼泪该是多么寂寞呢……
温热的手慢慢的滑到了她湿润的下颌,一点一点托起了她的脸。阳光太过耀眼,眼里的水雾又模糊了一切,而眼前的这张面孔,又是她从来也不曾直视过的。她只能看到那双幽沉沉的眼睛里满满地漾着她看不懂的波动,那样的复杂难辨,却又柔软得象一汪春水……,那是他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表情……
真的是他吗?
苏颜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如果连这一刻的痴望也只是她的幻觉,如果连这脸颊上传来的温度也是虚幻的,那这世界该是多么令人绝望呢?这一刻的自己仿佛已虚弱到了极点,再也没有勇气去承受再一次的幻灭了。
眉心处突然落上了一点温软,苏颜微微一惊,却有一根缠绵的丝将记忆深处,离别前夜那一帧相似的片段倏地牵了出来。过去的,现在的,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的眩晕里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苏颜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么急,那么快,仿佛要借着这急促的跳动来撬开满心满眼的阴霾。
这一下温柔的轻触里带着她所不了解的迷乱和酸楚,有一种魔力,竟将她全身的力气都一丝一丝地抽走了,只给她留下了一具躯壳,连一步也迈不动。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感觉,战栗着,应和着他的靠近。
那一点温软在眉心摩挲良久,慢慢的滑到了她不断轻颤的眼睑。轻轻浅浅的吻着眼角湿润的水渍。温热的气息顺着冰凉的脸颊渐渐下滑,停留在了她的唇角。
“阿颜……”叹息一般的轻唤:“阿颜……跟我走吧……”
随着这一声轻唤,苏颜的心头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太过于强烈的冲击,反而唤回了几丝飘远的神智。眼前交替闪过殷府高大的门楣、阴沉着脸的太夫人、以及他那些没有见过面的姬妾、那一夜令人难堪的赏赐……
苏颜脸上的红潮迅速的褪了下去,只余下一团无措的苍白。
“你如果还要走,可以,”殷仲不容置疑地将她环在胸前:“但是现在不行。每个人都把你看做是我的死穴。就算走了,还是会被捉到,然后列出另一个条件来迫我答应。我不想再冒险,我至今不敢想如果当初来谈交易的人是容裟,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他轻声的重复。
那样无助的口吻,令苏颜的心突地一跳,毫无预料地柔软了下来。她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亮的水珠,微微一颤,便如同露珠般沿着面颊滑落下来。殷仲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垂眸看向手心里那一小团濡湿,眼里不由得氤氲起一点迷惑的神情,仿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苏颜的脸上慢慢腾起了一点潮热。刚想把头转向另一边,身体却蓦然一轻,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一抬头,却直直望进了他的眼里。总觉得他的眼太过犀利,让人无法逼视,然而这一刻的对视,她却看到了坦诚,看到了不含杂质的澄澈。
苏颜恍惚地想:他的世界她从来都不懂。可是没有关系,这一刻他眼里的温暖她看得懂。
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心头不禁一暖,忽然又有些不解,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以前会觉得他可怕呢?
他眼里轻浅的笑意一点一点染上了她的眼眸。交缠的目光里渐渐地多了一点脉脉相依的味道。
“走吧。”他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我要先去平安客栈,我要去道个别。然后……再跟你走……”苏颜垂下头,声音里流露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和一点点恳求的味道。
殷仲轻轻颌首,唇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设想过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可是,当那一片焦黑的废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苏颜的心还是轰然一声堕至谷底。
短暂的震惊过去之后,难以言喻的歉疚沉沉压上心头。
她……终究还是连累了平安客栈。一时之间,似乎……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周爷身上了。有他在身边,韩子乔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该上哪里去找他们?苏颜搜肠刮肚地回忆韩子乔说过的那个地名——那个他们会一起前往的牧场……
与此同时,一个更大的疑团渐渐浮上心头:容裟也罢、顾血衣也罢,他们背后的主子到底想从殷仲这里得到什么呢?她迟疑地望向身旁的男人,清澈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写满了疑问。
殷仲没有避开她询问的视线,却也不打算向她做进一步的解释。她已经被扯进了这个原本与她无关的是非当中,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走吧,你想见的人我会帮你找,相信我。”他微微一叹,将她环进了自己的貂裘里:“看来,今晚要到清河镇去投宿了。”没有告诉她,他原本安排过夜的地方正是清河镇。
苏颜没有动。眼前的死寂总是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仿佛再眨一下眼,眼前的废墟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大堂里坐满了食客,熙熙攘攘的喧哗一直传到了后院……
“……等麻烦过去了,我们守着这片店,安安生生日子……”
鼻子有点发酸。苏颜转过脸去,不想让殷仲看到自己眼睛红红的样子。可是他的动作却总是比她预料的更快。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开,身体一轻,又给他抱了起来。
“我的腿已经可以走路了……”她挣扎着要下来,看到他不相信的眼神连忙解释:“真的,顾血衣给了我一粒融香丸。”
“哦?”殷仲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倒没有想过顾血衣会这么做。
“真的,”苏颜忙说:“放我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话没有说完便感觉殷仲的手臂收得更紧了,随即头顶传来沉沉的笑声:“算了,太麻烦。这样不是会快一点吗?”说着,抱紧了她,纵身跃上了马背。
苏颜还在手忙脚乱的推殷仲,马儿一声长嘶猛然向前窜了出去,她忙又抱紧了殷仲,不敢再乱动。耳边传来殷仲的闷笑,带着一点点戏谑的味道:“你要抱好我,我现在拉着缰绳,可没有办法拉住你了……”
贴着他的胸膛,苏颜的脸又有点发热。却又觉得幸好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不到……
是啊,天色已经很暗了。从貂裘的缝隙里看出去,到处都黑黝黝的。连头顶都只是一片暗色,连星星都仿佛躲得很远很远。
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有这个怀抱真真切切的温暖着自己——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还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温暖。姨母家的人是不会碰她的,除了鞭子和木棍。再后来……那些越加不堪的境遇,不想也罢……
夜色太黑,没有人会看到这一刻的自己,因此可以恣意地释放心底里最真实的渴望。其实自己何尝不想?孑然一身的自己,何尝不想抓住些许属于自己的温暖呢?
苏颜悄悄地贴近了他的身体,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仿佛将所有的麻烦都阻挡在外,只留给她静谧的偎靠……
不禁微微叹息。就算是错觉吧,即使是错觉吧,也是这一刻的她所需要的——她已经太累了。
感觉到怀抱里的身体慢慢松弛,终于毫无防备地沉沉靠了进来。殷仲不由得放缓了马速,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一动也不动,想来已经睡着了。
夜色已经模糊了她脸上所有的细节,身体的触感反而变得敏感而深刻。他并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却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温软的轻触会如同烙印一样,一直烙进了骨髓里去,就仿佛一旦相触便迅速融为身体的一部分,分开了竟然会有疼痛的感觉。
殷仲拉紧了貂裘,小心地将她裹得更严实。
赶到清河镇华荣客栈的时候,已经过了戊时三刻。
银枪正皱着眉头在上房里一圈一圈地踱步,看见他进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抢步上来唤道:“将军……”
殷仲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轻声呵斥:“你轻声些。”
银枪收住了脚步,满脸惊诧地看着他怀里熟睡的女子,再看看殷仲脸上异乎寻常的郑重,愣了一下,才想到关好房门,抢步过去帮他打起了内室的帘子。
殷仲小心翼翼地解掉她的棉袍,将她放到床榻上,轻手轻脚的脱掉她的棉鞋,拉过棉被将她盖好。想了想,又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压在棉被的上面。
苏颜的睡容很沉静。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吗?
殷仲无声的一笑,拉着银枪退到了外室。
食案上已经摆好了晚饭,两个人在膝榻上坐了下来。银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殷仲一口饮干,轻声问道:“怎么样?”
银枪点了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楚王和胶东王已经到了下江牧场,吴王的车驾已经过了庐江郡,最迟不会超过六七天。”
殷仲点了点头:“朝廷那边呢?”
银枪微微蹙起眉,“陛下起初似乎是想派御史大夫晁错晁大人前往牧场派赏,不知怎么,最后却派了庄青翟。”他知道殷仲一向看不起庄青翟,因此提到庄丞相的名讳,也就不假装客气。
殷仲摇了摇头:“晁大人在御前不止一次进言削藩,诸路藩王岂有不知之理?派他去下江牧场,恐怕免不了会有一场风波。更何况庄青翟这厮圣眷远在晁大人之上……”
银枪的眉头皱得更紧:“真要削藩,岂不是一场大乱?!”
昏黄的烛光幽幽地跳动在殷仲的眼瞳里,异样的深沉:“吴国的钱币已经流通至全国,陛下焉能不心惊?!”沉吟片刻,又摇了摇头:“先帝在时,贾大人也曾进言削藩。只是……不知陛下会先选中哪一国下刀……”
屋角的蜡烛跳了两跳,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银枪跳了起来:“我去找店里的伙计再讨几支蜡烛来。”
“去吧,”殷仲沉沉叹道:“再让他们预备些清粥小菜。她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辰,先让他们备着吧。”
银枪还不曾听他这样柔声细气的说话,怔了怔,连忙轻声应了。
殷仲没有胃口,只是摸着黑又斟了一杯热茶。
寂静中,亥时的更鼓从远处隐隐传来——黑夜最深沉的时刻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