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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项飞田依旧能在梦境中回想起宣统三年,腊月二十五的那场鹅毛大雪。白毛风卷着雪片儿肆虐在皇城根儿下,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里趟着路,到处都是一片白,像是满天满地都穿上了吊丧用的素褂,走不了几步身后的脚印便被风雪扫平,迷了他的眼,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退路。那样冷的天儿,仿佛说个字儿都能在地上砸出个坑一般,这也使他到现在都对推开那扇马走日经常光顾的酒馆的木门时,扑面而来的热气和菜香记忆犹新——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会对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记得这样清楚,就好像他每次提到1912年的那一天,都固执的会说宣统三年,像是对自己不愿回首的过去一点莫名其妙割舍不掉的眷恋。
“哟,君二爷,大雪天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店伙计热络熟练的上前替他打扫掉肩头的落雪,而他在梦境里也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伙计叫的到底是谁,自己又是来干什么的:“默尔济吉特家的三爷呢?”
“里屋炕上醉着呢。”他听见伙计这样答道,来不及脱下外面罩着的那身狐狸领的皮袄,三步并作两步往屋里寻去,近乎仓皇的摇着炕上醉倒的人,却被他像捉着不小心窜上炕来的猫儿一般搂着脖子带的歪倒在他身边,大拇指上被炭火熏得温热的翠玉扳指堪堪扫过他冰冷的脸颊。
“怎的了呢,二哥?”那人张开眼,带着笑意的声音因醉意变得低沉柔软,“被火燎着毛儿了?嗯?——君节?”
君节。
舒穆禄君节,若不是在梦里,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马走日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其实也没有多亮,上午10点多的时间,窗外的天还被一层乌云沉甸甸的压着,像是老天爷半睁着眼打盹儿,铁窗上的那几根栏杆,像是他的眼睫毛。这里是法租界的监狱,虽然谈不上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可要想出去,没几条命过那十几道铁栅栏也是甭想的。这就让他更加奇怪,他所听到的吆喝声是从何而来,更何况,这吆喝声还隐隐约约的带着些老北京城的味儿,像是十几年过去了,还在他梦境里萦绕的故乡尘土的气息——
“冰糖——葫芦——”
这是上海呀,所以,这应该是他的幻觉。可他又是那样真切的听到了,那专属于他三十岁之前的声音,清清楚楚,就连末尾的儿音,都带着一丝甜味儿。这时关押着他的牢门开了,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知道,来的人一定是项飞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熟悉他的一切,他走路的声音,他转身的幅度,他的站姿,以及他走进来时,会在什么地方停下脚步,早已如同精确测量过一般,在马走日的心里眼底,演练的不差分毫。
“给你。”项飞田像是对这项探监活动兴趣缺乏一样在他对面坐下,把一个打好的蒲包放在桌上,又掏出一瓶酒:“你上次说想吃甜的,这是梨膏糖。”
“我不想吃这个。”马走日说,项飞田用力挑了挑眉毛,对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丝毫不觉得意外:“那你想吃什么?”
“糖葫芦,天桥上卖的。”
“我他妈上哪儿给你淘弄去?”项飞田忍不住骂了句粗口,自觉失言,讪讪闭了口。他不说话,马走日看着他也不说话,两人渐渐沉默下去,倒像是谁先开口,谁就在这场由故乡引起的无声争执中落了败似的。
“罢了。”不多时倒是项飞田先开了口服软,“没糖葫芦给你吃,倒是有饺子,来上海这么多年,大年夜连顿饺子都吃不上,今儿个过年,算是咱们兄弟自个儿开荤。”
马走日问他:“不是断头饭吧?”
项飞田看着他笑,在马走日的记忆里,他像这样毫不掺假的笑容已经是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他说:“不是。”随即便把两人面前的杯子都满上酒,然后拿起自己的,对着马走日面前的轻轻一磕杯沿,“没过子时,算是给你拜早年,您吉祥。”
他们已经许久未回乡,故乡在逃亡者的口中似乎变成了一个禁忌,无论是记得的还是不记得的,都在被二人藏在心底,在匆匆而过的年月中固执的不肯向对方提起,直到今日他们才想起自己是谁,旗人的身份,不再是平日里为了增加噱头而向旁人炫耀的苍白名片,而是兄弟反目前,刻在骨血里最后的一点眷恋。马走日看着自己面前的酒,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微微颔首,向项飞田拱了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