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 ...

  •   说起来好笑,她认识他比他的太太还早。
      她六岁被母亲卖到戏班,那个女人长长的头发,苦愁的侧脸,瘦削的肩膀在凄凄的北风中飘飘忽忽。她不记得母亲的名字,不记得母亲的正脸,只有这一段模糊映像在她脑中深藏。她知道母亲这是不留下任何念想了,她也乖乖巧巧地接受现实,认了师父,拜了祖师爷,从此以后便各自天涯。
      戏班学戏的日子自然是受了不少苦,幸亏她嗓子不错,脸蛋漂亮,身段柔软,这大概就是祖师爷赏饭吃。于是,她便安安静静地唱戏,师傅也认认真真的教她。
      十一岁那年,她第一次登台唱旦角,饰演的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林黛玉六岁初进贾府,寄人篱下。她也是六岁被卖到戏班,过着小心翼翼的学艺生活。
      她在戏台上悲悲戚戚,演着林黛玉,仿佛是在演自己。他在台下看的真切,十六岁的他正是情思懵懂之际,于是便记住了这个像林黛玉的她。
      接下来的故事没什么新鲜。他二十五岁因为政治联姻便娶了父亲同僚的女儿,他的正妻。妻是名门闺秀,大家小姐,琴棋书画自然是样样精通,管家、女红也是娴熟,最重要的是妻留过学,接受过现代化教育,对政治也及其热衷。
      结婚那天,家里热热闹闹,戏班子唱了好几天。他又看到了她,看到她清清冷冷的演着《西厢记》里崔莺莺欢欢喜喜和君瑞相逢婚嫁的场景,他心中的那根线“砰”的一下断裂了。他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她。
      他去后台找她,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言笑晏晏男子,那男子轻轻地站在那里悠悠地唱着《西厢记》崔莺莺和张君瑞对诗的情景,“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她坐在梳妆镜前边吃吃地笑着,边忙着卸下头上重重的装饰。
      他的心一下子就酸痛起来,手握紧又舒展,舒展又握紧,反复了几次终究走到他们面前,微笑道:“今天这出戏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他们就这样正式相识了。
      她的身边有追求者,他的身边站着他的妻。
      历史上改朝换代的日子总是动荡不堪,他是手握兵权的公子,轻轻动动手指,她身边的追求者便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位站在她身边言笑晏晏的男子在一场洗劫中失踪了,在这人世间甚至没有荡起微微涟漪。于是,站在她身边的男子变成了他。
      她只知道唱戏,只知道戏中的故事和人物,对这些阴阴暗暗里发生的事情懵懵懂懂。
      半年以来,他总是候在她的戏台下,她的化妆间。戏班的人都羡慕她好福气,怎么就攀上这么一位手握军权又风度翩翩的贵人。唯有她依旧不咸不淡地唱着自己的戏,活在每一部戏曲里,陪着那些虚构的人物悲欢离合。
      那一天,他依旧等候在她的化妆间里,只是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抱着她,喊她的名字:“简简,简简。”
      她挣扎着,推开他。可是,她的力气哪有他的大。
      “你爱他,爱那个男子是不是?”他的眼睛红的像发怒的狮子。“他失踪了,你就摆出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给我看,你是要为他守节么?”
      “你走开,你喝醉了。”她奋力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禁锢她的双手,推开他热的烫人的胸膛,“你走开呀!”
      “呵呵,呵呵,我走开?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他撕开她还未换下的戏服,拔下她身上环佩玎珰的装饰。像是饥饿的野兽。
      “放开我,你放开我。”她镇定的脸终于崩裂开来,清清冷冷的表情接近崩溃,泪一滴一滴落到她和他光溜溜的身子上。
      “简简,这辈子,你都不能离开我。”他气咻咻的亲吻着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脖子......
      她的手挣扎着碰到地上散落的头钗,咬咬牙,她把头钗刺进他的手臂。
      “嗯哼。”他亲吻着她唇的嘴角溢出一丝闷哼声。
      “为了他?”他的声音微微颤动,盛满了疑问,不甘,愤怒!他像暴风一样包围了她。
      “痛,痛......”她嘴里的呻吟被他一下一下地吞进口里。
      素白的戏服上落下他咬破她留下的血迹,却没有她的落红。他眼神幽暗地望着她,痛惜道:“你爱他,你只爱他,嗯?”
      她闭上眼睛,缩了缩满是淤痕的身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对他的问题、他整个人置若罔闻。
      一天,两天,三天......整整五天的时间,戏园子里再也没见过他的身影。
      戏园子的人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人敢进去,现在也没有人敢来劝慰她。
      师傅望着她,叹了口气:“你性子安静,心思又沉,师傅也不好说你什么,那个人是什么人物,我们吃罪不起。你,你这些天就好好休息吧!”师傅摇摇头,叹着气走出去了。
      戏子,戏子,难道就是被人戏弄的女子么?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就干枯了。
      第六天,戏园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从早上窗子外面就闹哄哄的,红色绫罗绸缎扎成的花大团大团的挂满了院子,红色的灯笼映的昏暗的戏园子明晃晃的耀眼,倒是没有锣鼓的响声。
      “简简,简简,别睡了,别睡了,你看谁来了!”小伶是《西厢记》中的红娘,《红楼梦》中的小红,她本人也是活泼开朗、伶牙俐齿的模样。
      他来娶她了,从此她便是他的妾。
      她穿着红色的凤冠霞帔,红色的鸳鸯绣鞋,红色的流苏盖头,一步一步走上红色的花轿。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仿佛是喜气洋洋!
      她没有回头,她回不了头。从此,她不再是戏子,她不能是戏子,她再也不能登台扮演别人的一生,她只能默从自己的一生。
      他的妻准许他在外面玩,却没办法接受他把她带回正宅。于是,他便把她存放在暗香院。暗香这个词是他一个堂兄取得名字,寓她只能在暗处散发幽香之意。她不做声,他便把暗香这两个字做成牌匾挂在宅子上。
      一年了,他的妻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孩英姿勃发,女孩眉清目秀,眉宇间都有他的一股子英气。
      他来到暗香院的时候并没有一丝喜色,也没有提这件让全家上上下下兴奋不已的事情。
      暗香院的婆子们丫头们都是老太太指派过来的,私底下的嘀嘀咕咕自然能传入她的耳朵。她为他高兴。
      “怎么今天这样子高兴。”他从她清冷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微笑。
      她听见声音从眼前的画板上抬起眼睛,又轻轻落下,手中的画笔缓缓停下,眼睛望着画板呆呆的。
      他放下手中的白瓷杯,走到她身后,望向她的画板,悠悠荡荡的热气氤氲着杯中茶叶的青色缓缓上升,飘到窗子处便倏地消失了。
      画板上两个孩子的面容干干净净,咧开柔嫩的小嘴,露出细碎的牙齿,像个天使模样。
      他望向她,她呆呆的模样,嘴角含笑,让他的心都痛了。
      他顿了一顿,抬脚走出屋子,轻声吩咐着丫头,“我今天在这里吃晚饭。”
      丫头张大着嘴巴,有些结结巴巴,“爷今天在这吃饭?”
      他不可置疑地微微笑了。
      丫头婆子们欢天喜地地跑开去,吩咐着厨子做饭。她们侍候着这位二夫人不就是想着她受宠,能多沾点福气么?可是,这位爷把她娶回来半年了,一下都不碰,连晚饭都是匆匆回大宅去吃,从未留下吃过一顿晚饭。
      “这下,二夫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一个丫头欢天喜地地说着,手里还不停地择菜,仿佛一顿好吃的饭菜就能把他留下似得。
      饭桌上,她望着坐下的他,似乎没有丝毫惊讶,盛了汤放在他面前,便拿起筷子吃饭,轻轻柔柔地。
      他一直知道她吃的那样少,却不知道圆圆脸蛋的她,骨头是这样的硌人,仿佛动一动她,骨头就要折断似得。
      他抱住她,热切地吻她微凉的唇,这样的秋季,天那样炎热,她却还是凉的,像是暖不开的冰。
      他知道她想要一个孩子,他便给她一个孩子。
      一天,两天......,足足住了三个月,她才有动静,接下来便是无止境的吐。
      她本就体弱,现在还吃不进任何食物,喝口水都要翻天覆地地吐出来!他的心绞着,恨不得那时候没有给她这个孩子。
      三个月了,他的妻派人来了一次又一次,他终究得回去了。
      那双可爱的龙凤胎都已经可以在帐子下翻身了。
      “我不爱你,你也可以不爱我。”妻面带笑容的望着咿咿呀呀的孩子,眼睛里满是慈爱,“但是,孩子是你的,必须要他们来继承你。”
      他的妻果然不愧是光风霁月的女子,胸怀这样的坦荡。他一直是欣赏她的,只是他先遇见了白简简。
      漫长的九个月终于过去了,她圆圆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丫头婆子都暗暗焦急,都说肚子圆、月份推迟是女儿,二夫人肚子里一准儿是个女儿。
      她倒也不着急,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果然,孩子生下来了,一团粉色,是个粉粉嫩嫩的女儿。她为女儿取名婉嫕,取温顺稻仓?狻
      他的眼睛里满是欣喜,有了孩子,有了她,以后的日子该会幸福吧!
      第二天,大宅里传话过来,老太太想看看孙女是什么模样。她温温顺顺地将孩子包在襁褓里,让来人接走了孩子,她的婉嫕,就这样永永远远地留在了大宅。老太太传话说,一个戏子哪里有什么品德和学识来教养孩子呢,倒不如她亲自养大。
      她低声下气地求他,他爱她,可是他却要考虑更多,孩子终究没有被带回来。
      十一月份天渐渐冷了,因着她身体怯弱,倒也早早的生了火盆子。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她越发沉静了,几乎连话也不说了,眼睛永远盯着画板,似乎除了画画,她的人生没有了其他的意义。大团大团的墨色氤氲在画纸上,越发衬托得她的安静。
      他想尽办法收罗新奇的小玩意、奢华的首饰带给她,她也淡淡的,顺手就给了眼前哪个丫头婆子。忽然一天,他也灰了心,丧了气,失魂落魄地走了!
      这两年以来,他为着她疏离着妻,也极少在风月场所应酬,可是她不懂,她根本不懂她的心。他知道她想要一个孩子并非为着爱他,只是想在以后的岁月里有个相互依偎的人。他知道,可是,她想要,他给她。老太太带走孩子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只是想她为他生了孩子,那么为着孩子她也会依恋着他。他以为时间久了,她会慢慢爱上他。可是,她却关闭了自己的心。
      她依旧是画画,读书,不言不语,坐在明净的窗子前,随时都要化蝶飞走似得。
      “老太太说了,那孩子先在那边照顾着,这样你也可以好好将养身体。”他琢磨着孩子在老太太那里是没法接回来了,能哄她就哄着她吧。
      “嗯。”几乎微不可闻。她就是这样半死不活的,眼皮都不抬的应付着他。
      “你好好将养着身体,等孩子大了,让她回来,还是跟你这个亲生母亲。”他走过去,环着她的肩膀。
      她画笔唰唰,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根本就没听见他这句话。
      他心中有不安,更多的是愤怒。她跟着他两年了,还是不爱他。难道,在她的心里他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么!她可以温婉的对着那个人笑,她可以掩着嘴巴对着那个人显露出小女儿娇羞之态,甚至对丫头婆子们都有着笑容。唯独对他,永远客客气气,偶尔碰她一下,她就惊慌失措,眼睛惶恐着望着他像迷失的小鹿。他不甘,他猛地扳过她的身子,控制不住的将她扔在床上。婆子丫头们看到他发怒早就躲开去了,她咬着唇,闭上眼睛,也许对她来说不过是又经历一场□□罢了。
      他后悔了,看着她咬出血的嘴唇,他轻轻吻过去,舌头怎么也撬不开她紧闭的嘴巴。他动了动脑袋,循着泪痕亲吻着她的脸,她的黑发。他吮吸掉她所有的泪珠,嘴唇又重新覆上了她微微颤动如蝉翼的眸子。冰冷的身体平铺在锦缎上不住地颤抖着,又哪里抵得上她心中的寒。
      他开始眷恋妻的周到,也开始光顾风月场寻找暖香温玉。
      书房的画渐渐凝固了,桌子上摆放的花也变得黑黢黢的,不再娇艳。画笔已经好久没有动过了,她每天坐在书房,也只是坐一坐。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就是她生命悲剧的开始。
      他给她的爱有期限,她爱上了他却无休无止。于是,她的爱便成了笑话,她也成了一个乞丐,不,她本就是一个乞丐。
      这是一个月夜,黑幢幢的房子密密麻麻的罗列在墨蓝的天空之下,黑黢黢的,张牙舞爪的,房子连着房子,中间空出一大片湖,湖上浮着黑色的亭子,亭子的那边又是亭子,蛇形蜿蜒的回形走廊连接着,一直走到湖中心去。她站在湖的中心,宽大厚重的棉旗袍在风中悠悠地来回荡着,空中飞舞着无助的纸屑,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的,好像都在哭诉似得,只觉得她望到哪里,暗道哪里。她站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灰黑色的湖水,伸开着手去触摸这灰黑色,空空的,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了,裹了裹厚重的棉旗袍,游魂一样飘飘摇摇地回到宅子里,看看屋里黑漆漆的,不透明的窗户纸发着幽深的暗光,丫头婆子们都睡熟了,空气中传来一阵“刺啦刺啦”瘙痒的声音。她轻轻地推开门,回到书房,立在画板前,旁边放了一叠子鼓鼓的纸,她把它理了一理,灰黑色的笔芯,青玉色的笔杆,冰纹笔筒,水纹样的木画板,碰上去冰冰的,暗夜里,更显得空旷得很。
      她伸出三个手指来,摸了摸自己的前额,头发,又摸了摸书桌,画板,灰白色的纸,突然就觉得喉咙开始发干,干的直要冒出火来,拎起来茶几上细白瓷的茶壶,一滴水也没有。她只得开了门,借着从窗户毛玻璃透过的阴森森的暗光,飘飘忽忽地穿过大厅,找到厨房,灌上半壶水,放在炭炉子上烧着。她站在炉子旁边看着这水从冷到热,热气晃晃悠悠从壶嘴里飘出来,像是在舞台上跳跃的武生,又像她唱戏时头上戴的长流苏。她想着自己,想着她从前唱过的戏,跳过的舞,见过的人,想着她的师傅,她记忆中的母亲。水要沸腾了,水汽呼噜呼噜的顶着壶盖子,在暗夜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她像受惊了的小兽,猛地跳起来摁住了茶壶盖子,茶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一个人在那里哭。她一只手摁着壶盖子,另一只手抓着壶柄,倒出极烫的白水,一蓬热气直冲到她脸上去,脸上全湿了。
      她站在桌子边望着飘着热气的茶杯,像是等待着茶水变得温热。愣了一会儿,水渐渐地没了热气,从冷到热又渐渐冷却了。她呆了一会子,突然渴极了似得急急忙忙就去端瓷杯,杯子骨碌碌从茶几上滑落,就这么碎成了几片,葱白似的手顿时染上了绯红,大团大团地滴落下来。丫头婆子们迷迷瞪瞪地跑过来,口中惊呼着“二夫人,二夫人”,她抱歉似地笑了笑,便任她们忙乎起来。水到底是没喝成,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顺从地回卧室了。
      卧室里挂着她最常穿的戏服,水粉色的衣袖,素色的流苏,倒也像她的性格,冷冷清清。她突然想起了,穿着它唱《牡丹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样歪着脑袋想着,倒有些自怜的意味了。趁着凉凉的月色,她脸上浮出梦幻似的笑,瞬息就消失在唇角,像是人眼花看错似的。
      今早温热的被子早已经冷透。她伸出手指,一点点抚平缎子被面上的褶子,一条两条,她在这里睡了多少个日夜呢?夜凉如水,偶尔的温度也不过是他给她的罢了。她这样想着,手渐渐地慢下来了,刚抚平褶子又皱起来了,她小姑娘似的赌起气来,索性就停了。
      她听到楼底下婆子丫头们终于安静下来了,便蹑手蹑脚走下楼来,软底鞋向来是没有声音的,她就这么走出了暗香院的大门,朝远方黑森森的巷子走去了。
      天渐渐亮了,西边大朵大朵的云一片片奔向日出的方向,天空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是染坊一缸一缸颜色倾倒出来似得。
      那个时候北京还叫做北平,北平的老百姓们长期生活在天子脚下,那一口京片子里的繁荣和圆滑是与生俱来的本领。生活倒也不难继续。
      油铺的老两口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只生得一个儿子,年纪轻轻就被选派到国外读书。老两口待她极好,别人都说这老赵家捡了个闺女,生得又好,干活又勤快。年纪大了,手脚不那么利索,她自然就每天早早起来给顾客打油,一天下来,也手脚酸软、腰酸背痛,但是她却实实在在地在过日子。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了新的变化,这变化着实让她害怕。现在穿着老板娘的旧衣服,宽宽松松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十个月之后,它总是要出来的呀,到那时候怎么能够瞒得住。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总是不好。
      老板娘的热心总算有了着落,自己的儿子不听从父母之言,非要在国外找个女人带回家来,那简简可不是这样的性子,她跟隔壁两条街卖烧饼的张富贵不正好相配。张富贵,人如其名,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小富即安。
      老北京的规矩是极其讲究的,为着打仗的原因,倒是操办的很简单。简简就这么嫁出去了。简简单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儿子是早产,只不到九个月便生下来了。白白胖胖的小子,生下来的时候只哭一声便睡着了。街坊邻居都说张富贵命好,一举得子。张富贵也极其欢喜,请了个教书的老先生斟酌了一个名字,老先生看看孩子又抬头望望门外来来回回的兵丁,脱口“居易”二字,寓意着孩子活得容易。
      生活和和美美起来,虽时局不稳,但是老百姓们既不争权也不恋财,只在动乱的时候紧闭家门,安守本分即可。
      两年过去了,居易能跑了,口里喊着爸爸妈妈,手里拿着张富贵做的烧饼。
      他出现在烧饼摊前让她猝不及防,他败了,北平也只好转手让人。他走上前对着她,用手比划着,婉嫕长大了,这么高了。他又接着说,我走了,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市了,这是暗香院的钥匙和房契。
      他望着她,她低下头,半蹲着身子,从居易手里拿过啃得凸凹不平的烧饼,抱起居易,转身回到了里屋。
      他把钥匙和房契放在烧饼摊前,拿起一张烧饼,沿着老旧的胡同向前走去了。
      太阳已经偏了西,一排一排的低矮房子交错杂乱着,天上依旧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像极了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只一刹那,太阳已经落下去,胡同的尽头,烟雾迷离,盛开许久的花在风里簌簌落落,落不完似的,地上早铺上一层层的红。远处皇宫的屋顶早有一撇月影儿,散发着青气。
      简简在屋里慢慢蹲下来,仿佛有点儿茫然,望着眼前的居易,抬起手来揉揉干涩的眼睛。
      门外,张富贵乒乒乓乓地收拾着摊铺,仿佛生活永无止境似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