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卿偌笙

14、【许诺】因有雪绘玉

　　扇风舞舞。
　　斗笠和斗篷被掀起的那一刹那，媚眼如丝的女子心中一紧，唯恐自家主上受了伤，可又不免地期待着——就算是她，也从未见过主上的真正面貌。主人声音那么温婉悦耳，定是个倾国倾城美人。
　　黑衣被扇风带起，绽放如莲，长衣旖旎，确实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执剑的手纤细却有力，细腕若凝霜雪。因打斗而微微敞开的衣衫露出葱白的锁骨，俏骨冰肌，不失大气。胸膛轻轻起伏，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呼气若兰，暗藏愠气。双目灿然通透，如洱海映月清辉，又像苍山白雪无暇，皎皎兮似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清朗临风。青丝束冠，唯一木簪别上。腰间玉佩叮当，云纹随走缱意。
　　故缨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位美人，她跟随主上这些日子来，只闻温声细语，不见其人真貌，本以为是主上不愿以真面貌示人，却从未想过自己认为花容月貌的主上竟是个男人！转眼看向萧成筠，他面色如初，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莫非他早就知道了？
　　“小姐……故弈哥哥……”故缨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一惊一乍表现得太意外。
　　风挽无声地叹气，关切地问：“嗯？你没事吧？抱歉，让你受苦了。”声音清亮温和，是男子的声音。
　　“不装了？”萧成筠把扇子扔在一旁，散漫却不放松地盯着风挽。
　　“随意而已。”风挽既是在回答萧成筠的问题，又好像没有回答，声音淡若云絮。说完，收剑入鞘，剑锋收敛，掩藏在黑暗中。
　　“你对你的侍女倒是很在意啊。难得区区一个侍女也需要风公子亲自来萧府，真是有心了。”萧成筠压抑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风挽抿唇，抱起故缨，转身向外走去，坚定地说道：“故缨的兄长于我有恩，临终把她托付给我，我风挽立誓，在世一日，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实现她的每一个愿望，此生绝不辜负！”
　　故缨惊骇，原来当初救她的公子就是自己的主上……
　　“若是她要你娶她呢！”萧成筠握紧了拳头，撑在案席上。
　　“那是为风某之幸！”风挽毫不犹豫，大步走了出去。
　　“轰隆——咔——”身后传来了震破炸裂声，一张精致的案席就这么在萧成筠掌下被硬生生拍成了碎片。
　　躺着他怀中的故缨仰头望着风挽瘦削的下巴，红了眼，“公子，对不起，是我太过大意，我不该轻易行事。”
　　“没事，你不要多心，就算你不被他抓住，我和他也有那么一天。”风挽隐忍的声音让故缨不禁落泪。
　　“你们……以前认识？”故缨疑问。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风挽的声音浅浅的，仿佛被风吹碎了，“萧府之人应当没有伤你，你好好休息，辛苦你了。”
　　“可公子要找的人，不是还没有找到么？那天我遇到那个苗疆人，怕他蒙骗，本想把他带回去拷打询问下落，结果……”
　　“不可操之过急。”风挽轻步而起将怀中的女子放在马车里，架着马车扬长而去。
　　记忆里那远处苍山的雪，更远了。

　　那一年冬天，飞雪深雾齐齐锁山，苍山上的雪要比如今厚上许多，吸入肺的空气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他已经麻木了。
　　杀手一波接一波地来。剑影，刀光，箭镞，枪尖，交错碰击，接连不断。
　　锋芒比雪还要冷，惊现地擦过僵硬的皮肤。有的箭镞实在躲不过，也就由着这尖锐刺穿身体——在这样的地方只有血才是热的，也只有疼痛才能让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疯狂地挽着剑花，雪花随着剑气被搅成一团浮在空中的漩涡，眼看着黑衣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风挽却还是不敢停下。也许只要他一分神，右边树上的就会用一跃而下，动作连贯地索了他的命。有时候，杀人靠的不是技法，而是机会。
　　雪越下越大，覆盖在黑衣人的尸体上，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埋起来，所有痕迹都没掩盖了，一切似乎都没发生过。那些死去的黑衣人，活着的时候，活在黑暗里，死了，也死在雪下的阴影里。
　　感觉到树上的人离开了，风挽终是卸下了所有戒备。
　　他一身蓝衣，倒在茫茫雪山上，面容比雪还有苍白无色，如同一朵绽放在雪山之巅的蓝莲花，清冶无力。他想，自己被埋在这晶莹剔透的雪花中，死了倒也留得个干净，真好。
　　醒来的时候，风挽躺在飞驰的马车上，马车上的软榻是崭新的，虚软的皮肤在雪地里不知是冻着了还是被硌着了，起了青紫色的痕迹，在柔软温暖的榻上舒服了许多。风挽想起身，却浑身使不上劲儿，继续瘫倒在马车上。
　　他还活着。
　　他原本想着，自己或许可以死了——之前那样抵抗，只是不想死在那些黑衣人手上而已。
　　“吁——”车夫大喝道。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一个紫衣男子领着两个书童走了进来，男子气质非凡，温文尔雅，长发沐幕。他看着眼神涣散的风挽，轻轻地抱起他，下了车，走进一户小院。
　　“哥哥！你回来啦！”一个妙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挂在紫衣男子身上。
　　“轻点，别伤着人家。”男子温颜含笑。
　　“哎呀！怎么还有个人！是你常常说的人吗？”少女这才看到男子抱着的人，正想说这是谁，却突然噎住了。那人脸色苍白胜雪，衣衫被利器划破，几成褴褛，露出大片大片的伤痕，眼神空洞呆滞，看上去受伤不轻。可是这人却长得极美，清逸俏婉，如同苍山上的俊雪，缱缱华貌，可又秀中带刚，不显女气。
　　“好啦，别闹，快让开，我进去给他治伤。”男子温柔的声音中带了些严肃。
　　少女撇了撇嘴，默默地让在一边，等自家哥哥走过才蹦过去跟着他身后。哥哥真是的，老是喜欢到处捡病人！世上受伤生病的人那么多，哪里捡得完！可是，刚才那个人……少女想着方才那人的貌相，不由地心悸。
　　一连来数日，不知是受伤还是累极的缘故，风挽极其嗜睡，幸而在雪里冻得久却还是撑了下来，在紫衣男子的治疗下，慢慢恢复，有了起色。
　　少女总是时不时来探望这个漂亮的人，有时候被自家哥哥撞上，倒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他睡着也不知道，让我看看又怎么啦！”说完转身出去，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地闺房，捂着开始发烫的脸期待着那人醒来时惊鸿一瞥的绝美秀色。
　　过了大半个月，风挽终于醒了。待白怀玉询问他的名字时，他想了想道，故弈。
　　几句话间，风挽大致了解了这户人家，原来紫衣男子是万花门下弟子，名叫白怀玉，父母亡故后留下一个妹妹白苏妍，学有小成的他于是回到苍山脚下的小村庄，在家里照顾妹妹，也不时地替邻里人家看看病，赚些钱来糊口。那天恰好路过苍山，见一抹蓝影独自躺在皑皑白雪里，上前探看，尚有鼻息，于是将他带了回来。
　　风挽感激不尽，却无以为报。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现在的他，连最简单的医药费都付不起。
　　白怀玉听言，却笑道：“在万花的时候，师长曾教我念过这么一段话：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所以见到你，虽身受重伤，可一息尚存，不可不救。至于别的，不必过多在意。”
　　“谢谢。”风挽道谢，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觉得窗外有窥探的眼神，刹然抬头凝视，却看见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枯枝。
　　“你醒啦！”愉悦的女声传来，已有美人形貌的少女跑了进来。
　　风挽愕然。
　　“这是舍妹，白苏妍。小丫头调皮，故弈兄不要见怪。”白怀玉抱歉道，转脸对白苏妍道，“一天到晚没规矩地到处跑，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怎么能如此无礼，还不快来坐下。”话语严厉，语气却还是温和。
　　白苏妍暗暗地看了风挽一眼，却发现风挽正望着她，匆匆对视，倒给她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提了提裙摆，坐在自家哥哥身边。
　　“没事。”风挽轻笑。
　　白苏妍看着眼前姿举清扬的男人，一颦一笑都动人之极，惊然心颤。
　　至此，风挽便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安心养伤。

　　在这里的日子，大概是风挽一生中最安宁平和的日子，安宁平和到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过去在剑尖上舔血生存的麻木和疼痛。有性情温和的好友白怀玉，有活泼俏丽的小丫头白苏妍，这是曾经作为杀手的他不敢奢想的。
　　犹记得那天，天空拥着阳光，他陪着白家小丫头出门帮怀玉采药，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到小院。可刚踏进小院的时候，他却呆住了，耳畔白家小丫头的尖叫声划破天空。
　　遍地黑衣人的尸体，血如泼墨，把院子里的茵茵绿草染得鲜红。
　　直直冲入房屋内，怀玉正与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风挽见状，当机立断，抽剑斩杀，一剑毙命，扶起了剧烈喘息的怀玉。
　　“怀玉！你起来，哪里有药！我给你上药！”风挽紧张地握住怀玉的手，盯着他不断冒出鲜血的伤口，却不曾留神他发黑的指尖。
　　“没事，我自己来就行。”怀玉借着风挽的力，站了起来，走向药柜。
　　“啊——！”屋外传来一声尖叫，白苏妍！
　　“小妍！”怀玉痛呼。
　　“苏妍！”风挽掠出，不忘叮嘱道，“你赶紧上药。”
　　又一波黑衣人袭来，风挽挥剑削下，护着白苏妍与黑衣人缠斗起来……反复几次，黑衣人终于没有再来。怀玉也已经包扎好了伤。
　　夜幕降临，小丫头被吓得不轻，先去睡了，留下风挽和怀玉两人相对无言。
　　骤然而来的雨打在屋顶，缓和了屋内的僵持。
　　“其实在万花的时候，师长们还教会了我一句话。”怀玉坦然仰头回想。
　　“什么话？”风挽垂眸。
　　“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怀玉的声音淡淡的。
　　风挽沉默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只留下一句话：“抱歉。”下定决心，第二天就离开。
　　自己惹的祸，没有理由让别人来承受。
　　雨后初晴的清晨，湿润的空气让人放松。
　　看到收拾东西的风挽时，怀玉并不意外，随手写下几个字，封作信，交给风挽，嘱咐他到苍山驿站时打开。
　　风挽收下信件，不再多语。院子里的风突然大了。转身时，恍惚看到怀玉动嘴说了什么，却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