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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第 20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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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商议中正官人选的问题,今天的这堂课,耗费了比往常多得多的时间。课业完毕,霓凰留苏哲在贤宁殿一起用了午膳,饭后,亲自将他送到阶下,再遣心腹女官送出贤宁门外。她自己回转殿中,将司徒府送来的名单和最近十二年来中正官的名册反复对照,再加上吏部当天下午送来的资料,看了足足一个下午。
次日一早,她传信司徒府,请左长史吴昌华来见。
身为司徒府属官里的第一人,左长史的地位着实不低。除了在不少场合代表大司徒孟岩出面之外,他自己实际上就执掌诠衡人伦、会定九品,如果认为州郡中正定品不公,他还有权发动乡里清议,将被定为高品的人贬降品级。可以说,大司徒孟岩但凡不那么事必躬亲,中正定品的权力,就有一半是掌握在左长史手里的。
吴昌华有些忐忑地进了贤宁殿。说起来,这些年吴家着实有些青黄不接,除了一个禁军六位中最不起眼的游击将军,三公九卿中全军覆没,只在前任大司农冯异被苏哲踢下台之后,好容易抢到了一个大司农的位置。要论实权,还比不过他这个司徒府左长史……说起来都是泪。
可是,左长史怎么也是别人的属官啊!
霓凰遥遥坐在上首,腰背挺直,双肩舒展,步摇的珠串在鬓边微微晃动,看上去端庄而又高贵。见吴昌华进殿下拜,她轻轻抬手示意免礼,指着旁边的位置让他坐了,徐徐开口:
“吴长史送来的名单我看过了。——有几个人选,我想请长史为我解释一下。”
“请公主吩咐。”
“首先是益州大中正……”
对益州和荆州大中正的人选,吴昌华并没有对霓凰的异议提出反驳,只是很谨慎地表示“公主所言,臣定当上禀大司徒”。一来这两州大中正的选择只是称称霓凰的斤两,二来,昨天苏哲出入贤宁殿,有心人差不多都看在眼里。说真的,荆州、益州大中正的归属,苏家开口了,皇室点头了,司徒府要硬拗……
拗过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在各方势力对比没有明显变化的情况下,你在这里给别人添堵,别人也可以在那里给你添堵,最后就是毫无意义的相互消耗……何必呢。
毕竟大中正名单最后还要皇帝降旨不是。
“至于徐州大中正,司徒府提出的人选,为何是太常寺卿、海西郡公穆渑?”
“依惯例,各州大中正,向来由出身本州的中枢朝官担任。”
“惯例并非仅仅如此。”霓凰想也不想,一口驳回:“中正官为国选材,事关重大,惯例,不但要德才兼备,位尊望重,还得出身桑梓,熟悉地方贤达俊彦,方能更好地为朝廷选拔人才。大宗伯年前才由宗正寺升任,入京此前一直在江州任官,从未出镇徐州,如此资历,焉能服众?”
吴昌华低头不语。其实他心知肚明,霓凰反驳的原因并非如此。徐州地处要冲,且为北地世家根基之地——大楚从北地迁来的四个一等世家,除了苏家早早地跳出了这个圈子,跑去荆州发展,其余冯、吴、卫氏皆以徐州为根基,与皇室势力纠缠——非德才位望皆备者不能服众。一般来说,九卿之首的太常,又是宗室清贵,的确是合适的人选,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
可是,先前楚帝下旨让霓凰主持年终蜡祭,太常卿直言“臣不敢奉诏”。祭典的时候,太常寺又有人屡次三番动手脚,若不是霓凰的手下防备森严,反应又快,险些就翻了船。之后京城大雪,这位大宗伯更在朝堂上言之凿凿,说都是因为公主代行蜡祭,得罪天地,所以上天才降下大雪示警。
如果霓凰就这么轻飘飘的通过了他的任命,未来储君的威严何在?
“司徒府可还有别的人选么?”
“广陵郡守久治地方,雅望非常,可担此任。”
“临平王叔并非以品评人物著称。我倒觉得,大司空冯悦位望尊隆,为桑梓表率,出任徐州大中正更合适一些。”
“大司空年高,恐不宜劳以细务。”开玩笑!让冯家人抢到,回去孟大司徒得吃了他!这种关系紧要的位置,要么大家轮流坐庄,要么,就找个看起来不偏不倚的人选出来。冯家人刚拿下了上一届的徐州大中正,这次再让冯悦去,吴家卫家的子弟要不要出头了!
霓凰一笑,也不强驳,不急不躁地喝了口茶,又提出一个人选。双方你来我往了好几个回合,方才达成基本一致,左长史吴昌华深深行礼,言称禀给大司徒知道。
……这位公主,面对如此种种纠葛,还真是看得透、把得定,该收则收,该放则放,有守有攻,半点也不含糊啊。
再禀告扬州的中正官事宜时,他的态度就恭敬谨慎了很多。霓凰却未细问,只让他把名单权且留下,等扬州各郡中正官名单拟出来的时候,再一起送过来。吴昌华唯唯应命,心中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孟氏世居吴兴,沈氏世居会稽,贺氏世居宣城。当年大楚皇室南下,倒是后来者,与南方世族经历了一系列摩擦、试探和妥协,最终才站稳脚跟。而南方各世族互不相让,再加上辇毂之下的各地朝臣和寒门,历来大中正争夺尤烈——妥协之下的结果是,各郡中正评定为上等的人才,也能直接为朝官,而不是仅仅从州郡官员起步。
是以,扬州大中正的人选,或者说各方面势力的博弈,向来要和各郡中正的名单一起分析,不能单单看州一级的任命。
霓凰这简简单单一个要求,却是着实老道。不管她是早已知道这些内情,还是受命理事之后才被今上告知,在朝政上,显然已经是入门了。
直到吴昌华告退,霓凰才向后一仰,散了架一般靠在了隐囊上,半点也不想起来。刚才这一番交锋当真是劳心费力——足足小半个时辰的拉锯战,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每一刻都在察言观色,在揣测对方的言外之意,在思考怎么进攻怎么防守,哪里要妥协哪里该寸步不让……她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连口干舌燥,都是人走了以后才感觉到。
她闭目憩息了好一会儿,才勾起唇角,捏紧拳头狠狠向天空挥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刚才这一仗她赢了!她自己打赢的!
见公主欣喜,女官们也跟着欢笑起来。霓凰在她们的侍奉之下起身,整顿衣裙,把靠乱的发髻首饰重新正了正。而后照例来到书房,却不急着翻阅今天例行的文书,而是抚着案上累累的卷宗,感慨万千。
出神片刻,她轻轻开口:“前几天我收到的那卷《尉缭子》的抄本呢?——找出来,给……太傅送去。”
——没有这些历届大中正升迁调转的资料,没有他昨天与她的一席长谈,她在和吴昌华交涉时,也不可能如此胸有成竹。这些东西非是一朝一夕能够整理完毕,不等她开口吏部就整好了送来,想来,是苏哲早已吩咐在先了吧。
半个时辰后,接到这卷意料之外的兵书抄本,苏哲展卷细细抚视移时,闭目轻笑,若喜若悲。
“原来,我在她心里……我在她心里,纵已不能策马疆场,也还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