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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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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苏哲和蔺晨一搭一档,跑遍了琅琊山方圆百里。
吸纳几万流民,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儿。名籍要登记,住处要安排,粮食、衣物、柴炭、医药,样样要提前到位,兴修水利的工具物资、水渠的勘探规划,乃至流民和当地原住民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也得有人出头安抚,免得小事变成大祸。
更不用说,还要丈量没有被开垦的荒地,预备种子耕牛,观察这些流民里那些最是得力精干,哪些一呼百应,哪些好吃懒做,哪些形迹可疑。这些事儿蔺道首一样都不去管,全都丢给儿子处理,而蔺晨便理所当然地拉来了苏哲。
蔺晨挂着少天师的身份,武功高,名气响,又懂医药,自然是到处跑腿的不二人选;苏哲隐身幕后,算总数,列规程,做计划,要见人时,便拉着蔺晨这张大旗作虎皮,把狐假虎威四个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两个弱冠少年跑上跑下,磕磕绊绊,犯了不少的错也闹了无数的笑话,终于还是把这桩事儿平平安安办了下来。
到得开春播种,流民们大部分转成佃户,拿着天师道贷给的种子、农具、耕牛埋头开荒,小部分精壮被招为道兵,苏哲身上的残毒也被调理了个七七八八。他便带着黎纲甄平两个在山上磨练了小半年,武艺大有精进的随从,拜别蔺老先生,揣着一张药方和一大瓶蔺晨亲自给他合的药丸子,启程北上。
东临碣石观过沧海日出,登泰山看过阴阳昏晓,再入燕地,看分隔关内关外的那道万里长城。一路上观山形、察水势、览民情,随身的藤箱内,一张张白纸写满字迹,又隔不了夜就化作灰烬。一路行游到八月,月圆再缺,他已经悄然进了定襄,向北百里之遥,就是雁门关。
定襄是一个不大的县城,三面群山环抱,境内四水贯流。苏哲原本打算从这里取道出关,然而不慎染了一场风寒,黎纲甄平两个又小心得过了头,以出关以后药材缺少、调养不易为由,压着他在城里暂住。苏哲拗不过他们,也只能安安心心地待了下来,一住七日。
第七天早上,他正看着黎纲收拾行李,外面的喧嚷声突然大了起来,步履踏地声、呼儿唤女声、驴鸣马嘶声,一浪高过一浪。
“公子,辽人入寇了。”
甄平快步进来,神色凝重。黎纲手上一顿,刚拿起来的砚台塞进行囊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不知所措地望着苏哲,等他号令。然而苏哲只是眉梢微微一扬就坐了回去,慢慢啜了盏茶,这才开口问道:“打到哪里了?”
“进城避难的百姓说,周边好几个乡都被抢了。”
“雁门关可曾陷落?”
“……未曾听说。属下打听了一遍,没有烽火告警,也没有那边过来的逃兵,应当不曾陷落。”
“先前辽人入寇,定襄可曾陷城?”
“掌柜说,近二十年来,辽人都是派轻骑抄掠乡野,没有攻城。”
“看来要多住几天了。轻骑抄掠四乡,这时候待在城里反而更安全些——只要雁门不陷,辽人就不会大举攻城。黎纲,把东西放下来吧。甄平,你去多备些食物酒水,买足七天的量。”
被他安闲镇定的态度所感染,黎纲和甄平的神色也一点一点缓和下来。黎纲放下砚台躬了躬身,展开行囊,开始一样样把收拾起来的东西归位。而甄平在低头一礼之后,便脚步匆匆地出了房门,先是找到掌柜声明了还要多住几天,付了店资,跟着便冲出去抢购食水和一应物资。
然而从军以来战无不胜的苏少帅第一次失算了。开头几天的确只是轻骑抄掠,然而第五天晚上,他刚迷迷糊糊地合了眼,猛然间,北门天崩地坼般一声巨震,跟着,马蹄如雷。
“破城了!”
“破城了!”
满城惊动。苏哲飞快地从床上弹起来,裹紧裘衣,甄平抓起放着药丸和诸般文牒的包裹,黎纲抄起金银细软,各执兵刃。三人刚刚冲到马厩,街面上已经传来胡骑如雷的马蹄声,和定襄百姓惊恐凄厉的惨叫。
“公子,我们立刻出城!”
“来不及了!”
苏哲一把抓住甄平,侧耳听了听四下动静。他耳力还在,此刻凝神倾听,喊杀声从各个城门遥遥传来,四面八方往中间围拢。再一听街面上马蹄声的密集程度,就知道不是小股乱兵偶然入城劫掠,而是大军集结,堂堂正正地攻城掠地!
这时候再后悔没有及时离开,或者抱怨判断有误已经来不及了。苏哲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极快地吩咐:
“胡人入关,必定劫掠丁口。现在逃已经来不及了--把我的道袍拿出来!”
苏哲北上的时候,一半为了稳妥一半为了取笑,蔺晨足足在他行囊里塞了十件道袍,从最低等小道士的青袍到少天师出席大典的鹤氅一应俱全--自然,道牒也相应备了不止一份。于是到乱兵冲进他们寄寓的小院时,看到的就是两条精壮汉子一左一右按刀侍立,中间蒲团上,一个头戴七宝冠,身穿锦绣鹤氅,手执牙柄塵尾的少年道士闭目端坐,默诵经文,望之飘然若仙。
胡人向来敬畏鬼神,见得这般风仪,一个个竟是不敢妄动。士卒报伍长,伍长报队正,一层报一层的结果是,最后跨进房门的,居然是一个满面涂得花花绿绿,挂满铜铃兽牙的白发老者。
“老朽忽律,敢问先生道号。”
苏哲默默念完《用间》篇的最后两句,悠然睁眼。见得眼前老者,他在蒲团上微微俯首,一挥手中塵柄,笑道:“贫道长苏,天师道下弟子。入道未久,不敢当先生之称。”
就你这范儿谁相信你是个小弟子啊~老人默默腹诽。随口试探几句,苏哲口若悬河,对答如流。老者知道他是在琅琊山总殿受篆,更是惊异,不敢以他年少轻视,一来一往,居然相谈甚欢。
托他的福,这家客栈居然都没被乱兵惊扰。辽兵驻扎定襄,那个大巫天天往来苏哲住处,与他沏茶焚香,高谈阔论,往往一坐就是半天一天。苏哲也只管和他谈论道法,兼及佛经和草原上的神巫之道,绝不论及用兵一字。忽忽十数日,忽然笑向苏哲道:“先生虽然年轻,然而道法精深,老朽十分仰慕。不知先生可愿去关外一行,方便老朽朝夕相见,时时请教?”
“巡行四方,奉宣教化,正是我辈之责。”苏哲微微垂眼,神色肃穆,昏黄烛焰下,脸上竟似笼罩了一片宝光。
“如此,明日回军,老朽派几个弟子过来,奉先生起行。”
是岁,关外大旱。北辽大举入寇,雁门守将徐安谟因贪贿事发,惧法,叛国投辽。辽人大掠代、忻、朔诸州,数百里内,丁壮财畜殆尽。
而数月之后,远在金陵的苏楠,从天师道辗转得到了一条噩耗:独子苏哲彼时正在忻州定襄,辽兵过后,音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