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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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子夜的长安城暗艳冷寂。长春花吐露出的香气袅袅飘散，恣意游走在这座气势恢宏的城池。
禁夜令仍在施行，负责巡夜的金吾卫片刻前已经换过一拨，现在的头领的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纨绔——皇甫端华。
年轻的中郎将穿着一身黑色沉重的铠甲，气质内敛而沉稳，全然不似平日里的飞扬轻佻，连眼神也褪去了风流多情，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
跟随其后的是几名品级较低的中尉，均是肩宽膀阔虎背熊腰的魁梧身材，反倒衬得他们的上司略显单薄清瘦。
一行人按照既定的路线往前行进。
哒哒的马蹄声，沉重的脚步声与铠甲摩擦发出的金属撞击声交织在一起，为这静谧的夜色增添了一分杀伐之气。
月色静静流淌，仿佛为这雄伟瑰丽的都城披上了一层薄霜，并不晦暗的视野内能够清晰地看到洒落在地面的月光与树影勾画成一幅斑驳迷离的图案——那是截然不同与白日所见得风景。
垂柳的枝叶已变得繁茂，就在半个月前这些树木还仿佛在去年的寒冬中冻死了一般光秃秃的，生气索然。
少了白日里的人群的嘈杂，护城河的水声显得清越响亮起来。水底的藻类舒展摇曳，生长在河畔的水蓼低垂着茎叶，郁郁葱葱。蝴蝶姜距离花期还有一段时日，但看其茂盛的长势，待到夏季定然会开出许多洁白且芬芳的花朵。
纵有如此良辰美景，金吾卫众人却无一人分心观赏。若是那些素来喜好吟风咏月的文雅之士见到这般光景大概会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大呼——暴殄天物啊！
尤其是领头的那一位，分明有着俊美的脸庞，多情的眉眼，偏偏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简直辜负了朗月与清风。
不知何时起长安城里的贵族们开始流行饲养狐狸，尤其是那种皮毛雪白的白狐，若是只有个别人养还好，多了麻烦也就跟着来了。最先是住在城郊的百姓上山打柴的过程中撞见过三两只狐狸，然后是陆续发生丢失家禽的事件，丢失家禽的人家有时能够在鸡圈附近发现几撮兽毛。除了丢失家禽，有时晒在院子里的衣物也会丢失。曾有人声称看见过狐狸从狗洞里溜进去，再出来时嘴里叼着女人的衣裙。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还是给百姓们造成了困扰。
具体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除了郊外，长安城内也能见到狐狸的身影。那鬼魅的身影总是穿行在夜晚的大街小巷，打更人看见过，巡逻的武将看见过。和家养的狗不同，那种在古籍里就被前人赋予了魔力的生物更像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神兽，脸短而微凹，眉眼清秀，一股子媚态，浑然天成。若是光线角度恰到好处，还能看到那张兽脸上露出似嗔似笑的神情——当真不愧“狐媚”二字。
长安城内博览群书的薛王府的九世子听闻了市井上关于狐狸的流传后，很有兴致地与身为中郎将的红毛发小讨论了一番，人狐逸事，信手拈来，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若不是皇甫端华与这位九世子有足够的交情与了解，肯定会以为他是对狐狸这种生物情有独钟。
在李琅琊口中，狐狸所幻化的女子都堪称绝色，或放荡，或痴情，或与人类男子爱恨缠绵，或嬉笑怒骂，游戏人间。
总是对这些妖物精怪有着浪漫向往的九世子一边拿着扇子轻敲掌心，一边用着清朗的嗓音吟唱着诗经里的句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上古的诗篇传到后世，要么残缺漏字，要么本意已失，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引用经典时甚少会去揣测诗篇形成的背景原因，只要是念起来好听写着好看，就用了——至于因为运用不当而导致的贻笑大方则另说。
虽然不解其意，但听词句曲调，应是情诗无疑。那样的情意绵绵就算由男子吟唱，也优美柔和得让人不由地心中柔软。
李琅琊唱完笑意满满，换了个坐姿，右手手指曲起，抵着下巴，做出一副略带遗憾的表情。
“可惜有宵禁，晚上不能出去……不然一睹月下美人也是幸甚。”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是美人？”
互损习惯了的皇甫端华不忘在发小露出神往的表情时狠狠地拆台，李琅琊也是适时地做出反击。
“若不是美人，那一定是化形失败了！”
笃定的语气神情，让人无力反驳。
“好吧，其实我也期待着能够一会狐美人。”
希望真的像李琅琊说的一样，狐妖个个容颜姣好，不然岂不愧对了文人骚客的篇篇佳作。
皇甫端华带着部下在长安城内巡逻，黑色的盔甲上附着露水，披风也被漉湿，带着微凉的寒意。虽然表情严肃，但其实脑子里尽是那日李琅琊的歌声。
——那小子若是哪天不当世子了，还能靠卖艺为生。
因为那歌声一直在脑海里回荡无法驱散，红发的中郎将有些恼怒。但他心里也很清楚，无论李琅琊遭遇了什么，他都一定会尽力维护，绝不会让那人落入凄惨的境地。
——所谓的发小啊，不外乎如此，嘴上各种嫌弃，事到临头一定是拼死相护的。
从皇城的朱雀门往外延伸一直到廓城的明德门的南北向大街天门街不仅是整个长安城的中轴大街，同时还是唯一进入长安内城的大道。每日里，使臣与商人们通过明德门进入长安城，城里的贵族少年呼朋引伴相邀到城郊狩猎，还有乘坐着宝马香车的官家女眷们一路笑语嫣然地前往城外的名寺古刹。
白日里的熙熙攘攘，甚嚣尘上，到了昼刻将尽时都会在隆隆的六百下闭门鼓声中逐渐消散，重归宁静。除了更夫就只有负责京城安危的金吾卫能够自由的行走在大街上。
放眼看去，一条被月光照得明亮晃眼的街道往南延伸，街道的尽头是明德门的守备正在站岗，负责的将领正来回踱步，试图以这种方式打发漫长而难熬的长夜。
借着月色，双方能够清楚地看清对方的身形，视力再好点的还能看见彼此脸上的倦容。
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在月色照不到的墙角，白色的兽影仿佛具有灵性一般悄然避开了京城的守卫者们，迅疾地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
不同于李琅琊的清朗男声，飘散在夜色中歌声是更为阴柔缠绵的女声，断断续续，像是从蚕茧里抽出的丝，透明纤细地几乎随时都会被扯断，却有着固执得让人惊异的韧性。
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事物惊吓到的皇甫端华瞪大了眼睛，侧耳细听，却似乎又什么也没听见。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皇甫端华问身边的部下，长着粗狂脸庞的高大汉子屏息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大人听到了什么？”
皇甫端华拧着眉，摇头。
“应该是我听错了。”
这里离平康坊还有一段距离，应该不是歌女的歌声。
青年中郎将收敛心神，夹紧马肚，抖动缰绳，催促马匹加速向前。
司天台。
一看就很贵重的纯金打造的莲花漏泛着细腻的柔光，立在墙角的一隅，稳定持续运行中。鹤形香炉从口中散发着袅袅轻烟，醒脑提神的香味儿幽幽地飘散到各个角落。垂落的轻纱与层层的花鸟屏风一起分割出一个隐蔽的空间。
在这个并不太大的空间里，仅在桌上点了一盏小灯，昏暗的灯光柔地照亮了一角。
桌前，一个身着官服的青年正趴在桌上小憩。
一卷卷案宗被搁置在左边，像是要在这些案卷中寻找什么似的，有的是卷好的，有的是打开的，还有一些被摊开放在地上。
窗外传来巡夜的侍卫的脚步声。
“唔……”小憩中的青年官员被惊醒了，坐直了身体，伸了伸压疼的胳膊，打了个呵欠。
“让你调查卷宗，你却在睡觉。”
还以为只是小憩一会儿并不会被发现，结果却被抓了个现行的青年官员身体僵住，然后很快地站了起来，结果因为坐得太久腿部发麻整个人又歪倒了下去，桌边的卷轴都被他扫到了地上。
青年官员赶紧跪好。
“大人……”
忽然进入的正是一身紫色官服的司天监师夜光，他冷漠地看着跪在脚边的部下。
“可有查到什么？”
青年官员整理下思绪，开口说道。
“最近确实有几宗关于狐魅作祟的事件，分布在长安各处，没有任何联系，家主互不认识，也没有其他的关联，看样子是随机挑选对象的。”
“随机么？”
师夜光沉吟。
“因为都没害人性命，偷窃也只是偷一些不大值钱的衣物，感觉……就像在游戏人间。”青年官员说着露出神往的表情。
自从沈既济写的《任氏传》广为流传后，文人墨客对狐妖总有中莫名的亲近与喜爱，士族之中爱狐之人不少，许多人更是在家中豢养白狐，并互相标榜。青年官员也是个爱狐人士，是以听说有狐妖，便忍不住心生向往。
“这里是帝王都城，想玩游戏回山里去。”
青年官员自知理亏，不由地低下头去。
师夜光转身离去。
夜半时分，已经入睡的薛王府九世子李琅琊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披衣走到门外，一名神情焦急的金吾卫士兵站在门前，站在他身边的是王府的管家。敲门的是金吾卫的士兵。
“世子，中郎将大人出事了！”
“哈？”
李琅琊还没反应过来，那名金吾卫士兵也不管什么是礼数尊卑了，拉着九世子就往外走。管家拦他不住，只能跟着。
“啊，等等，我的衣服……”
“快啊，九世子，中郎将大人等你救命呢？”
“那也请让我先穿上衣服！”
就这样在把整个王府都给吵醒的动静中，金吾卫士兵将九世子强行拖出了王府。
正是换防的时间，偌大的院落里只有少数几个士兵和将领，他们探头探脑地守在一间屋子外。 “就在里面。”金吾卫士兵拉着李琅琊直奔那间被众人围住的屋子。
“让让，让让。”
“这是怎么了？”李琅琊在人群中见到个面熟的，忍不住问他。对方只是示意他自己进去看。
大半夜被人吵起来，经过这么一段路程的奔波，李琅琊也完全清醒了。
莫名不安的李琅琊推门进去。
门很快又关上了。
众人围在门边，神情紧张。
“额，端华，你还好吗？”饶是李琅琊见多识广，乍见皇甫端华一双金色兽瞳的时候还是被惊到了，尤其这双兽瞳在漆黑的环境中还会发光，没被当场吓死已经算是胆大了。
“你说呢？”坐在胡椅上的皇甫端华凉凉地说。
“怎么会弄成这样？”李琅琊细细观察一遍，发现只有眼睛有变化，不由放下心来，幸好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大事。
只是巡个城，也能把自己搞成这样，这位发小搞不好是最近犯太岁。
“我也不知道，巡城时，被一阵风沙迷了眼睛，再睁开时就这样了。”
皇甫端华没说的是，那阵妖风带着股奇异的香气，不仅来得突然，还惊了马匹，他差一点就从马上摔下来了。
“就只是这样？”
“不然呢？”
“端华啊，你这样我没办法确诊啊，不对，我又不是医生。你找我来也没用啊。”李琅琊在察看好友身体的时候还不忘吐槽。
“你不是博览群书吗？”
“你太看得起我了。”
“是狐狸。”
就在端华和李琅琊练嘴皮子的时候，又一人推门进来。
是师夜光。
此时的师夜光仍穿着他那身紫色的官服，手上拿着弓箭，上来就搭弓上箭，箭头瞄准了皇甫端华，后者蓦地站起。
“司天监大人，且慢。”
生怕伤到了皇甫端华，李琅琊张开双臂挡在了两人的中间。
“让开。”冷冷的嗓音令人不寒而栗，但九世子也不是被吓唬大的，这样的威胁丝毫不能动摇他半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皇甫端华。
师夜光拧起眉头，不悦地看着两人。
从他进入庭院的那一刻起，皱起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刀剑无眼，九世子还请你让开。”
说着，手上的弓箭动也不动，直指皇甫端华。
从师夜光出现时起，皇甫端华身上的气息就有些变化了，就好像有一股异香从他身上往外扩散，连站在他身前的李琅琊也闻到了，不臭，但香味过于浓重，有些刺鼻。
李琅琊伸手捂住了口鼻，回头看向皇甫端华，后者无辜地看着他。
“司天监大人……”李琅琊有所动摇了。
虽然自己是皇甫端华找来的，但驱除妖祟真不是他的特长。
“出去，把门带上。”师夜光下了命令。
李琅琊再度看了眼皇甫端华，说声待会再来看你，就退出门外。
“李琅琊，你给我回来。”
门砰的关上。
“……”
不知为何，独自面对师夜光，皇甫端华有点怵。
“还不显形！”师夜光厉声喝道。
师夜光话音刚落，皇甫端华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身躯晃了下，跌坐在胡椅上。过了一会儿，才悠悠转醒。
“司天监大人~”
开口却是女人的声音。
师夜光冷冷打量着皇甫端华一阵，终于放下了弓箭。
“狐妖，你附身我大唐将领，有何意图？”
皇甫端华抬头，露出妩媚的笑容。
“妾身本是终南山上的狐仙，路过长安，见此地甚至繁华，便在此游玩几日。恰好听闻这位皇甫将军与九世子聊天，说是想一会狐美人，这才附身与他，成全他的心愿。”
“长安城乃京师重地，不是尔等妖怪戏耍的地方，离开！”
“司天监大人长得如此英俊，怎的说话这般无情？”妖狐并起双腿，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一副女子的姿态。
“离开他的身体。”师夜光虽然放下了弓箭，但气势不减，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
狐妖深呼吸，缓缓吐气。
“大人可曾听过媚珠？”
狐妖弯起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师夜光。
见师夜光不说话，妖狐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狐口中媚珠，若能得之，当为天下所爱。人类皇帝喜怒无常，大人可想永固圣眷？”
说完，口中探出舌尖，上抵着一枚白润如珍珠的珠子。
师夜光正待细看，对方却很快又收了回去。
“你有什么条件？”
狐妖抬起左手，掩口低笑。
“世人浅薄，只道是媚珠罕见，珍而重之。却不知这样的珠子于我狐族并无用处。既然对大人有用，大人拿去便是。至于条件嘛，就是大人且宽限我三日，待我离去时，另有重谢。”妖狐笑了起来，扬起的尾音像一把钩子，勾引着师夜光。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师夜光收了弓箭，几步上前，弯腰，扣住狐妖的下巴，略微偏头，吻了上去。
李琅琊在门外等了许久，担心皇甫端华，又不敢开门视看，只能在门外来回走动。
过了片刻，门从里面打开了。
皇甫端华推门出来了，他身上贴着一张黄纸，纸上的朱砂已经暗淡了，应该是已经使用过了。
跟在他后面出来的司天监大人垂着手，左手紧握。一股异香环绕在他周围，沁人心脾。
“端华！”李琅琊立刻上前察看好友的身体，见他没有异状便放心了。
“我没事。”皇甫端华扯下黄纸，用力握紧。
可是你的表情不是这样说的……九世子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多谢司天监大人！”李琅琊对着师夜光行了一礼。
师夜光施施然回礼。
一旁的皇甫端华却没说话，却一脸不爽。
刚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李琅琊虽然好奇，却不敢开口询问。
直觉告诉他，不要问比较好。
世人皆传，中郎将皇甫端华与司天监的师夜光不和，现在看来，传言并非毫无根据。师夜光虽然救了皇甫端华，后者却连道谢都不肯。
皇甫端华师夜光一眼，转身离开院子。他要回家了。
在他恢复的时候，师夜光对他说了一句话。
“中郎将大人，请谨记，祸从口出。”
什么祸从口出，乘人之危的登徒子就不要假装正人君子了。
皇甫端华冷哼。
刚才只是身体被控制了，但神智一直是清醒的。妖狐和师夜光说的做的，他都知道，包括那个吻。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让师夜光看笑话。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