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王妃传》靖江往事

31、进宫（又添了2000+）

　　这方田江沅在家中布置着待客的院子，彼时徐太太已登上了去宫中谢恩的马车。

　　当今皇后马氏，闺名秀英。祖上曾是归德府宿州富豪，其父马公家住新丰里，由于乐善好施，所以家业日渐贫困。母亲郑媪，在生下马氏不久就去世了。又因马公没有儿子，便一直将马氏视为掌上明珠。马氏也不负父亲的拳拳爱意，自幼便生的聪明伶俐，能诗会画，又尤其善读史书，自来便对古往今来的历史有着自己的一番独特见解。

　　后来虽因家道中落，马后投奔了马公的生死之交郭公，但因其模样异常端庄，神情格外秀越，还有一种生来便有的一种温婉的态度——无论何等急事，她总举止从容，并没有疾言厉色，所以郭公夫妇也很是钟爱马后，一直想给她找一个好夫婿，使她终身有托，不辜负马公遗言——

　　此时恰逢当今锋芒小露，马后慧眼识英雄，求了郭公做主，嫁与了当今为妻。夫妻二人成家之后，马后更是一直贤惠持家，故而自始至终都很得洪武帝爱重，以至于今上一定鼎，立刻便将其册封为皇后，所住宫室也是乾清宫后的坤宁宫。

　　《道德经》中有言：“乾得一以清，坤地得一以宁”。

　　皇后，乃是天下女性中最尊贵的。皇帝是天，皇后就是地，皇帝是乾，皇后就是坤。故而皇帝所居之处名为乾清，皇后所居之处自然便叫坤宁。乾坤至大，得以清宁，洪武帝给马后的宫室择了这么一个名号，显然是有特殊意味的。

　　徐太太不是个胸无点墨的人，她也读过《道德经》，对于当今寄予在马后宫室上的用心，她心知肚明——洪武帝是相当看重他的这位糟糠之妻的。

　　而马后也是个极妥当的女子，对于当今的爱重也从无辜负。她虽不能带兵打仗，可在她的手下，洪武帝的妾室与子女从来都是妥妥当当，从来没让洪武帝在家事上有过片刻的费心。

　　马后又素来与朝臣的妻子们亲善，从前当今还是吴王之时，诸功臣妻子便以能得到马后的赞赏或是赏赐为荣，更何逞马后如今已贵为一国之母？

　　等到徐太太五更时向宫门处递了觐见牌子，与她有着同样目的的马车已在田家马车后边排成了一列——

　　昨日受赏的夫人太太们，今日全都来给马后谢恩了。

　　徐太太挑开窗帘一看，仅是一眼扫过，便瞧见了好几家熟人，卫国公夫人，韩国公夫人，冯将军太太，汤将军太太·……徐太太心中一晒，更是确定了昨日皇后赏赐的原因。

　　因今日微有寒意，马后便派了身边得用的女官来迎接诸位夫人太太们，徐太太对这位眉清目秀又不卑不亢的女官颇有好感。故而当她领着徐太太经过一道道宫门，到了坤宁宫偏殿阶下时，徐太太向她格外真诚地道了谢。

　　那女官一愣，随即面上的笑意便更加柔和，在徐太太进殿的空晌，特意拉了她的袖子，似有若无地提点了一句，“娘娘喜欢识趣的人。”

　　如此，投桃报李，徐太太也将自己腕上的一对虾须镯套到了这位女官腕上。

　　皓腕如霜雪，耀耀澄金环，得衬的很。

　　进宫的夫人太太很多，徐太太与这许多命妇们都侯在偏殿。

　　京中排的上名号的人都是熟透了的，一时见诸多熟人聚于一处，大家便轻言细语地相互交谈起来。徐太太也和左右的韩国公夫人与冯将军太太说了几句家常，几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便有宫人传口谕进来，娘娘召诸外命妇正殿说话。

　　此刻正逢阴雨，徐太太踏出偏殿时总觉着廊檐下似有水滴滑落，心中便有些不得劲，但觐见谢恩乃是天大的恩典，故而她脸上仍是挂着笑意。

　　待徐太太接到宣召进殿时，马后正与左下坐着的韩国公夫人说话，不过看到徐太太挺着偌大个肚子艰难地向她行礼时，马后立刻便叫了起，待徐太太谢恩之后，她的语言也颇为温和，“你家的孩子很好，家教也上佳，我前些时候见了她一面，怎么今日你没带她进来？”马后的话极为温煦，但当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徐太太只觉冷汗淋漓。

　　在场的命妇们也都将探究的眼神投向徐太太，尤其是马后右下的一位贵妇，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徐太太炙化。

　　徐太太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修剪的圆润的指甲也掐进了肉里，但她的脸上还是一派从容，不急不缓道：“小女并无品级，按例是不能来给娘娘请安的。至于娘娘所言家教一事，臣妇羞愧，不敢领受。”

　　“——你又何必谦虚？娘娘看人素来就是极准。若娘娘说淑人家长女极有教养，那么她便确实有教养。况且看淑人的这番应对，令爱也必然是不差的。不是有句话说吗？看母如看女。母女一脉相承也是常有的。”马后还未开口，她右下首的坐着的贵妇便笑盈盈道。

　　在她说出这话之后，徐太太觑了眼马后的神情，见她面上只是一派慈然，可目中微微流露的赞许之意，却是将她的内心暴露无遗。

　　徐太太心中一咯噔，看向这位贵妇人，只见她身穿一件暗绿底织金纱通肩柿蒂形翔凤短衫，下着一条葱绿色妆花纱蟒裙，头戴花冠，秀眉俊目，年约三十许，眉目中总透着几分熟悉之感。徐太太心里对她的身份有了猜测，只听马后道——

　　“老大媳妇，快别打趣徐淑人了，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脸皮厚，怎么说都是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么？”

　　果然，这妇人就是靖江王生母，安国夫人。

　　谁都知道，当今的皇子中，排行最大的就是太子，可太子还未娶妻，今年也不过十五，哪里会有一位年约三十的“老大媳妇”？

　　再者，徐太太从前也曾听丈夫与兄长说过，从前文正公甚得当今喜爱，马后也将其视若己出，一直唤其“大哥儿”，这样一来，他的妻子也理所当然的成为“老大媳妇”。

　　马后给徐太太递了个台阶，徐太太也从善如流地接下，脸上立刻便浮现一抹潮红，叫人看着确实像是羞涩的模样。

　　安国夫人也将她投在徐太太身上的肆意目光收敛许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重又转过脸去，与她下首的一位太太说笑起来。

　　徐太太心中长舒一口气，朝上首的马后头去感激的目光。马后回以一笑，吩咐女官赐座。

　　说话间马后与韩国公夫人提起当今长女，大公主，与韩国公长子李琪的婚约一事，

　　“……按陛下和我的意思，如今我家大姑娘才十岁，她又生的伶俐，极得我们做父母的心，我们便想多留她两年，也多疼她两年，毕竟女儿是娇客，早晚都要出门，只是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若是不可……我与她阿爹也就算了。”

　　韩国公夫人一派柔顺，温声道：“臣妇也是当娘的，哪里不知道娘娘也陛下的心？况其公主乃天子之女，又生得天人之姿，我家能有幸得公主下降已是祖上积德，再说了，娘娘与陛下也是爱女心切，我家多等两年，比起娘娘陛下嫁女的不舍又算得了什么？”

　　马后微微一笑，话语也更加亲近，“你既进宫来，也去孙氏那里一趟，大姑娘近来在学针线，你也看看，帮我们瞧一瞧好坏。”

　　马后口中的大姑娘，便是当今的长女，乃孙氏贵妃所生，马后此刻叫韩国公夫人到孙贵妃那里去，未必不是给她们亲家相见的机会。韩国公夫人心领神会，这就是她答应公主晚嫁的补偿了，当下便欣然领命，由马后身边的女官领着往孙贵妃处去了。

　　徐太太端茶敛目，把马后与韩国公夫人的谈话听得真真的，心中十分佩服马后的手腕——

　　当今与皇后不欲让长女早嫁，便通过韩国公夫人把话透出去，但又怕公主夫家会对公主有意见，打了一棒的同时又给了个探视公主的甜枣。

　　虽然尚公主对一个家族而言确是好事，但韩国公夫人作为婆母，却未必愿意自家儿子娶个素不相识的媳妇，此刻皇后愿意让韩国公夫人熟悉公主，那么公主晚嫁两年也算不得什么了，毕竟李家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加深对公主的了解，那么以后他们相处也能更自然些。

　　“徐淑人是魏国公和桐城侯的妹妹吧？”徐太太正胡思乱想着呢，便听马后闻言细语地点名道。

　　徐太太立刻便站起身回话，“回娘娘，臣妇确实是魏国公与桐城侯之妹。”

　　马后笑，“你这么见外做什么？快坐下，看着你扛着这么大个肚子，自己不担心，我都怕呢。”

　　徐太太柔声领命。

　　马后看了看徐太太的身形，笑道：“你这肚子也有八个月了吧？”

　　徐太太笑，“回娘娘，可不是八个月了。”

　　马后一叹，“你也不容易，扛着个肚子进来，也是我没成算，就该让你免了觐见的。”她垂眸，又道：“唉，好容易给你家姑娘留个好印象，这下子可就前功尽弃喽！”

　　徐太太忙称不敢，马后一摆手，笑，“嗨，不过开个玩笑。我极喜欢你家姑娘，听说她也爱读史书？正好我也爱呢，来日得空了，我便宣她进来，也和我说说话，我们喜好相同，说不得要比你和她还投契呢！”

　　说起田江沅，徐太太也是目露慈爱，“娘娘太看得起她了，她小孩子家，哪里能和娘娘并论？您若是瞧得上她，才是我家的福分，至于投契么……她倒是一贯与我不投契的！”徐太太也俏皮了一把，逗得马后一乐。

　　“那好啊，你们既不投契，不如把她给了我家吧！”马后说这话时极温和，只是目光一丝不落地紧盯着徐太太的反应。

　　徐太太虽是一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盈盈地应了，“好啊，只要娘娘看得上她，我家自然不会有异议！”

　　马后满意地点点头，“那可真是太好了。”

　　武英殿中

　　洪武帝听了內侍云奇的回话，满意一笑，丢下了朱笔，拍着大腿道：“就知道老徐她妹妹也是个识趣的！”

　　徐太太自然识趣，但，京中还有比她更识趣的人。

　　魏国公夫人大谢氏与桐城侯夫人小谢氏，乃是在诸命妇谢恩的第二日才进宫的——

　　这天倒是晴的很，彼时朝阳初生，灿烂金芒落在这皇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耀目的辉光。

　　谢氏姐妹随着马后身边的女官步入坤宁宫的正殿，因今日马后发了话，说叫她们直接进来，领路的女官便未让她们在偏殿等候宣召，而是直接就在正殿门外通禀了，等到又宫人出来回话，说娘娘宣召，谢氏姐妹便一并理了理形容，步入了坤宁宫。

　　马后还是端坐在那张锦榻上，只是昨日塌下满座的下首，今日只右边坐了几位妇人。

　　因当今一直与魏国公君臣相得，大谢氏也是常进宫的主儿。只掠风似的瞥了一眼，大谢氏便认出了这几位妇人的身份——

　　坐于马后下首第一位的正是孙氏贵妃，次她一位的乃是郭氏惠妃，其次为胡氏充妃，其次为郭氏宁妃，除此之外，尚有几位雪肤花貌的低位妃嫔陪坐末位，大谢氏也认得她们，皆是高丽出身的贡女。

　　行礼毕，马后也颇是和气地给她赐坐，因她右下首已坐了内命妇们，谢氏姐妹便坐在了左下首。

　　从前谢氏也常进宫，但马后却从来没让她与当今的后宫们同列一室，今日倒是不同，诸位娘娘贵人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北伐大将军的夫人，尤其以高丽妃嫔为甚，她们少见外人，难免有些好奇外露。

　　“听说你家大姑娘极虔诚，京中的亲戚说起她来都说她是菩萨心肠，今日你进来，怎么就没把她也一道带来？我最爱和小姑娘说话的。”

　　马后还是一贯的温言细语，说这话时也是用玩笑的态度，但，大谢氏却不敢擅自回话，她心头咚咚直跳，背上冷汗淋漓。

　　能在坤宁宫成为皇后座上客的妃嫔们，无不是机敏心灵的人物，一听马后提起徐大姑娘，她们脑子里立刻便闪出了旁人对这位不爱在人前露面的大小姐的评价，什么慈心仁性、知书达理这些寻常的溢美之词都不算什么，毕竟大户人家的姑娘谁能不被人夸几句？

　　反倒是从前一次宴饮上太常寺卿胡惟庸太太的一次嚼舌让她们影响更深刻。

　　“也不知是不是佛性太重，这姑娘看着有些冷淡呢。”

　　彼时胡惟庸方春风得意，其妇难免口舌不谨，虽然事后胡家对此事闭口不言，但徐大姑娘性冷的考语还是被人传了出去。

　　此刻听马后说起徐大姑娘，这些脑子活络的妃嫔们无不是联想起最近喧嚣尘上的有关诸王婚事的传言。

　　一时间，有些养气功夫不够的妃嫔们已将眼光投向了大谢氏，她们甚是好奇，难道皇后是真的看上了传言中有些性冷的徐大姑娘吗？

　　但大谢氏却不愿意被人当猴子似的围观，她定了定神，从容不迫道：“外臣之女，素无品级，无宣无召，怎敢擅进？至于娘娘说的菩萨心肠，那更是当不起，我家小女不过略怜贫惜老了些，哪里敢与菩萨的大慈悲相较？况且，当今和娘娘设养济院，使天下鳏寡孤独废疾不能自养者，官为存恤，这才是真的菩萨心肠啊！”

　　马后微微一笑，对此不置可否，“我与当今既然为天下父母，自然要对自己的子民负责的。不过，菩萨心只问善事，不论大小。诚如蜀汉刘皇所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嘛。你家姑娘有怜贫惜老的心就已经是功德了。”

　　大谢氏听马后这样说，立刻站起身，肃身行礼，“领训。”

　　马后点点头，又笑着对在座的道：“你们也要谨记我今天说的话。”

　　众人起身，恭敬领训。

　　马后这才满意，又温言叫众人坐下。

　　又陪坐了片刻，众妃嫔纷纷在孙贵妃的带领下告退。待诸内命妇退下，马后方道：“唉，这一天天的，光场面话都要说上一箩筐呢。”

　　大谢氏一笑，“娘娘恩重，是天下之母，身份这样贵重，旁人自然上赶着要在您眼前露脸。”

　　马后与大谢氏是老熟人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说话也不太讲究，“嗨，我可不愿意做个菩萨，要人天天来拜我。”说着马后还瞪了大谢氏一眼，“怎么我前些时候听人议论般若，说她亲近菩萨，性子冷淡的？这留言纷纷的，比刀子还利呢，你家就任凭旁人这样传？”

　　大谢氏一叹，“流言蜚语这东西，又不是实物，若我家站出来说话，指不定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以为我家是做贼心虚呢！”

　　马后不赞同，“小姑娘家家的，最要个好风评，偏你家谨小慎微，样样都瞻前顾后，连为自家姑娘分说都畏畏缩缩，这可不行。”

　　大谢氏忙称是。马后这才有些满意。又见小谢氏只端着茶端坐着，马后不由也问起她，“你家姑娘还是不爱打扮？”

　　小谢氏本就活泼，回话也俏皮，“许是她投错了胎，今生就该是个小子，不然怎么天天一副小子样呢？”

　　马后掩口而笑，“我从前也这样，这姑娘性子倒有些和我胃口！”

　　两人说着话，马后又问起田家的事情。

　　大小谢氏两个相对一眼，心中都有了数，大谢氏没有开口，小谢氏道：“她家倒是个忠厚之家，家里也是世世代代的良善，不说我们妹夫，他因寻常做官，我们也不常见他，便只说我妹妹那人，就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她和她两个兄弟一个性子，最老实不过，再者，她婆母也是个好人，从前在的时候便是人人称赞，只是可惜，老太太去得早。”

　　马后唔了一声，笑指着叫她喝茶，又对大谢氏说：“她家姑娘和你家大姑娘倒是一样，不爱在外边，上次上元节我跟她有一面之缘，”马后笑了笑，“只是她恐怕还不晓得我是谁。”

　　大谢氏心头一动，笑，“有缘千里来相会，看样子娘娘和那孩子是有缘的，以后见面的机会只怕还多着。”

　　马后点头，“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