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王妃传》靖江往事

11、嫡出流言

　　洪武三年正月初五，皇城

　　洪武帝正和马皇后并几个子女一起用午膳。

　　说来皇家衣食住行皆有规矩，但对于这一家刚从草民一跃成为天下血脉最尊贵的人家来说，还是家中女主人马氏安排的饭食最合口味。

　　洪武帝用完了饭，放下筷子，取了內侍捧来的布巾擦了擦嘴，马后见了，便也放下了筷子。这一下便如同一个讯号，诸位皇子公主们也陆陆续续地放下了筷子。

　　底下伺候的內侍宫人们忙捧着诸样洗漱器物出来，服侍着至尊一家人，饭后洗漱。

　　洪武帝对着漱盂吐出一口茶水，又接过宫人奉上的一盏新茶，呷了一口茶水，唔了一声，赞道：“这茶不错，提神。”

　　马后莞尔一笑，对丈夫给上供的新茶下的这个评语不置口否，“这是新供上的茶，你觉得不错就行。”

　　她早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个泥腿子出身，根本尝不出这茶好还是坏——能得一个提神的评语，已经是很不错了。要知道，从前他喝茶还嫌茶苦，只愿意喝白水的。

　　老夫老妻惯了，洪武帝如何不知马后这笑容里的揶揄？

　　“我一个粗人，哪里喝的惯这个？”洪武帝憨憨一笑，粗糙大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一点没不好意思地说：“给我换杯白水来。”

　　马后笑着向自己身边的宫人点点头，果然真给当今天子换了杯白水。

　　“嗳，还是这个过瘾。”洪武帝将白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一脸满足道：“还是这个得我的心，什么茶水、蜜饮的，还没过鸟食罐子大呢，也能解渴？”他将杯子丢给一旁的內侍，对哭笑不得的马后说：“我听说外头老徐、老李他们都请了人在家里给子弟们上课？”

　　马后捏着帕子，给洪武帝擦了擦唇角的水渍，点点头：“是啊。门户提高了，家里的孩子们自然也要教养好，都说养移体，居宜气，我看这话说的不错。”

　　马后收回帕子端坐着，指着身边的几个孩子，尤其是太子，笑道：“你自己的儿子，你就请大儒教导，又请朝中的忠臣们导劝。陛下是天子了，都仍然是一腔爱子之心，更不要说魏国公他们了。”

　　洪武帝听了，大掌拍了拍大腿，嘿嘿一笑。他本就是随口一说，根本就没什么其他想法，谁想着竟惹出老妻这样多的话来。

　　“我就是随口说说，没甚旁的意思。”洪武帝看了眼柳眉渐竖的妻子，渐渐消声了。

　　“陛下！”马皇后闻言却柔颜不复，肃容正仪地站起身，行礼如仪地徐徐拜倒。见状，桌边的诸位皇子公主们也赶紧跟在母亲身后，一齐学着母亲的样子向洪武帝行礼跪拜。

　　洪武帝讶然，不知道妻子这是什么意思，忙就要上前扶起她：“秀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皇后端正身姿答道：“陛下乃金口玉言，出口成律之人。万不可有随心随意之词。”

　　眼见洪武帝的眉头渐渐拧紧，马皇后又膝行上前一步，诚恳道：“魏国公等人都是国家栋梁，有功之臣。他们的子女，那都是功臣之后。功臣之后，不说善待，但最起码也要待之以礼。可是您方才话中之意却不甚有理，甚至还有调侃之言。”马皇后以手加额虚虚再拜，“陛下圣烛炳照，妾身不过小子之言，还请陛下治罪。”

　　马后身后的公主皇子们也都纷纷告罪。
　　洪武帝神情莫测，将地上跪伏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视线则落在太子身上。他与马后患难夫妻，多少年风风雨雨都经过了，更难听的劝言也不是没有过，自然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而怪罪她。

　　但对于太子，他却是滋味难言，他已经大了，可性子却软了些，甚至连她母亲都不如。

　　“都起来吧。”洪武帝叹气，扶起马后，温和道：“我知道你的好心。”又转向太子，脸上的表情却是稍冷，“你母亲身体不好，她方才跪在地上，你为何不劝谏？”

　　太子一怔，随即便是满面羞惭，忙向母后请罪：“儿臣竟未顾惜母亲身体，实在是不孝之极！还请父皇母后降罪！”说着便要跪下。

　　马后忙拉住他，瞪了洪武帝一眼，对太子慈和道：“我儿没错，是母亲没注意，与你何干？你不必为你父皇无端之言伤神，你无错。”

　　太子感激一笑，却还是坚持请罪：“母亲不必为儿子开罪。有错就是有错，父皇说的没错。”

　　洪武帝翘了翘胡子，对儿子的这番作为很是满意，但既然金口已开，罚还是要罚的。

　　“既然如此，那你便抄《孝经》十遍，日日来与你母亲晨昏定省直到你大婚吧。”洪武帝捋了捋胡须，看着马后喜笑颜开的样子，也笑眯眯地道：“你们也来吧。”这话是对着剩下的皇子说的。

　　马后更是欢喜，忙招来小儿子搂在怀中，摸着他的头发，慈爱道：“橚儿，你以后天天到母亲这里来了，开不开心？”

　　朱橚笑着点点头，倚在马后怀里不肯出来。马后也怜爱地一直搂着她，不断问他在皇子所里住的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最近有没有调皮，功课可认真完成了。

　　朱橚都一一乖巧回答了，好好，没有调皮，功课也认真完成了。

　　洪武帝听了，便笑呵呵地向他许愿：“你这次只要一个月不生病，父皇就奖励你一匹神骏！”

　　朱橚万没想到会有这等喜事，他早知道南海子有一群好马，但父皇母后总以他年纪还小不能颠簸为由，也不管他怎么恳求，都不肯给他一匹。要知道他早看着几个兄弟的马匹眼馋很久了，可有父皇母后的禁令在，谁也不肯把马借给他骑。

　　这下子父皇的金口一开，他也要有自己的马了。

　　“父皇万岁！”朱橚欢喜地大呼小叫。
　　看得殿内众人连连笑着摇头，马后也无奈地训了一句，“没规矩！”但到底随他去了。

　　众人皆欢喜，唯有一人寂然独坐，面上无喜无悲。

　　“老四，你干嘛闷闷不乐？难道你不想天天见到母亲？”二皇子朱樉就坐在四皇子朱棣旁边，朱棣脸上的表情他看得清清楚楚。

　　“我身体不舒服。”朱棣含糊地应付了一句。他真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看着朱橚同马后亲密无间的样子，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

　　朱樉本就粗枝大叶，见弟弟这样解释，他也就相信了，哦了一句，便转过身去，逗弄着才将将四岁的宁国公主说话。

　　朱棣深深地看了朱樉一眼，也撇过头去，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冷宫里那个疯女人的话：“你不是皇后的儿子，你是碽妃的儿子！”

　　阴冷的宫殿，疯狂的女人，还有那石破天惊的话语，都让朱棣这个才十二岁的半大少年感到困惑，痛苦，乃至迷茫。他想说自己就是皇后的儿子，他才不认识什么碽妃不碽妃的，他朱棣就是嫡出，才不是什么庶子。可是，他发现自己张不开这个口。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曾今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如果他真是皇后的儿子，那为什么母后待他更多的是有礼而疏远，待其他兄弟却是亲近而严厉呢？

　　“她甚至从来都不打骂自己。”朱棣苦笑，哪有一个母亲是从来都不教训儿子的，简直就像是假的一样！

　　朱棣心乱如麻，脑袋就像是炸裂一样地嗡鸣，他的世界就像是渐渐失色一样，由鲜艳光亮，变得暗沉灰黑，他感觉自己手脚发软，连稳稳地坐着也渐支撑不住，他昏倒了。在昏倒的前一刻，他只见到一张焦急的面容大呼着什么向他跑来。

　　“是母后啊！”朱棣突然间平静了，“她这样关心我，我为什么还要怀疑她是不是我娘呢？”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陷入了一片纯净的安然当中。

　　***
　　四皇子突然高热，昏倒在坤宁宫里。

　　这下子宫里可算是炸开了锅。先是四皇子身边的几个小內侍都被皇后拉出去打了板子，然后四皇子不是皇后所生的流言也爆发开来。

　　最初是一个冷宫里的疯女人听说四皇子昏倒在坤宁宫里，然后就偷跑出冷宫，在御花园里高喊着要找皇后报仇，四皇子不是她所生，狼心狗肺之类的话。虽然后来这个女人被侍卫们带走了，御花园里的宫人內侍们也被严令闭嘴。

　　但流言这种事情是堵不住的，当天下午，随着鄂国公病入膏肓的消息传入大内，关于四皇子身世之疑的流言也传到了进宫觐见的鄂国公一家人耳中。

　　当晚，来到鄂国公家中探望的勋贵们，也都影影约约地听到了蓝夫人“无意”地提到了这句流言。

　　“唉，我这个时候进宫请旨，实在是让宫中为难了。”蓝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瞧了眼坐在下首的谢氏姐妹与徐太太，一脸疲惫道：“毕竟四皇子突发高热，太医们都在忙着给他诊治，我这个时候去向娘娘陛下请旨说要分个太医，实在太无礼了。”说着又向皇宫方向拱手道：“也要多谢陛下娘娘仁心，这样子还肯叫吕院正来我家一趟，正是无以为报啊！”

　　大谢氏笑着点点头，呷了一口茶水，不说话。

　　小谢氏翘了翘嘴角，只做没听到。

　　徐太太看了眼两位嫂子，也只端坐着，听凭蓝夫人在这里大唱歌功颂德的戏码。

　　蓝氏见她们不买账，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唱不下去，便也收敛了，脸上的感恩表情也渐变为冷淡，只是看见大谢氏的时候，嘴角却掀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妹妹，你可知四皇子是为何昏迷？
　　”
　　大谢氏将茶杯放在手旁的高几上，顺着蓝氏的话温婉一笑，“宫中之事，我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哪里知道。”

　　蓝氏脸上的笑容一僵，这是讽刺她不守妇道了？

　　但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蓝氏的心里就一点都不为谢氏这句话生气了，败家之犬罢了，吠两句就吠两句。

　　她环顾了一眼厅内的诸位夫人太太们，笑嘻嘻仿佛再说一个无稽之言一般，轻飘飘道：“听说四皇子是听了后宫里的一个流言，惊疑过度，邪风入体才病的。”说着就歪歪脑袋，转向她弟媳邓氏道：“宫中有人传言，四皇子不是皇后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