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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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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江南的官场也仿佛应了这季节的凛冽,降下了一场猝不及防的疾风暴雪。
半数官员贬的贬,抓的抓,买官易爵的能留一身布衣两袖清风数息残命,便算得善终。
其后的这一个正月新年,叫许多人都过得胆战心惊。
初五开衙,二十开印,二月二龙抬头,龙颜也狰,朝堂上惶惶然跪了一片,也少了一片。
而此时的迟谡已在返京的路途上遭遇几番厮杀。上元灯节,街市辉煌,有心人接密令,悄然上路。
越往前,攻击愈猛烈,每一次的杀意都毫无掩饰,来势汹汹。
十三人螂官儿渐渐地剩十人,剩八人,剩三人,最后,终只阿大一个生死不退地拖着迟谡朝前闯。
“老大,京城等你!”
三十三临去前的别言,阿大依样还他:“留着命,回去见小七!”
自此分道扬镳,两个“迟谡”,各有所向,真假谁可确知?
这已不再是诱饵式的尽力而为,阿大必须保住迟谡,将他活着送到殿前。迟谡是活证,是这一场官场洗牌的赌局里最重要的楔。
眼前刀来剑往险象环生,阿大身上开始不断地有新伤叠加。后来,迟谡也会受伤了。阿大护不住他了,力不从心。
“未已,到最后你一定要跑。什么都不管,剩你一个人也要跑回去。”
不止一次,迟谡伏在阿大背上说着类似的叮咛,阿大则总是摇头。
“只有你回去,我们才是赢了,主子才赢了。你脑子里的东西印不进我的脑子,我可以死,你不行。所以到最后,你一定要跑。衣衫褴褛也好,失去尊严也罢,没有了脚就爬,没有手就用牙叼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你就得给我回到京城去。大人,兄弟们的命,我的命,都交给你了!”
迟谡臂上收紧,双眼紧紧闭着:“不要叫我大人!”
阿大眼望着前方,神情渺然:“大人,此后,您只是大人了!”
“未已,你心好硬!”
阿大不再说话,只驮着他在夜幕掩映下,涉草疾行。
入山林,密叶遮星月,磷磷幽火稀,迟谡什么都看不见,辨不清。他觉得阿大一定也是看不清的,可他就是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从来不曾踟蹰,不会停下。
倏来风动拨枝叶,沙声如涛,绵绵延延。
阿大猛地刹住,迅速将迟谡换位到身前。迟谡还未及反应,只觉天地倒置,以被抱着扑到了山径下。半面陡坡铺满了荆棘,密密匝匝什么都看不清,慢说藏起个人,光线再暗些都能埋下支精英小队打伏击了。迟谡在下,后背膈得生疼,很想发作。可才张嘴又叫阿大毫不客气一巴掌捂住,手劲儿大得让迟谡感觉后脑已经压了一半进土里。而阿大自己则默默伏在他身侧,脸藏在阴影中,呼吸落在耳畔,粗重急促。
迟谡蓦地明白了,不由得心动如擂鼓。他听见有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跑过头顶的小径,远去后突又折返。悉索声里几柄冷锋拂乱了这一处的荆棘,终刺探不着什么。
脚步声再次远去,半往来路,半向前去。
迟谡略略松了口气,然而阿大未松手,他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又等了一会儿,周围确实再无人声,自踱敌方果然走远了,迟谡拿手指轻轻捅了捅阿大,示意他起来。
可阿大仍是伏着没有挪动。
迟谡又稍微用力拍拍他腰背,他还不应声。迟谡被捂得难受,挣扎着扭过脸去,才恍惚阿大手上的力道实际早已松了。觉出异样,迟谡赶忙挪出半边身子,坐起来想去扳阿大,却陡然怔住。
“这……”
彻夜奔逃,此刻天光微曦,朦胧的蓝白色光线下,迟谡分明看见手上沾了深色粘稠的液体。他将手举到眼前反复看了看,再低下头去验阿大的腰上,赫然一片污渍。那里是两天前遭刀刃划开的伤口,经过剧烈的运动,此刻想必重又崩裂了。
“未已?醒醒,未已!”迟谡小心拍打裘未已的脸试图唤醒,但看样子,这人已经虚脱得晕厥过去了。
迟谡蹙眉:“妈的,伤成这样还逞能!”随即,眸色中覆上凌厉的恨意,“这笔账,老子一定会给你讨回来!”
他手脚并用往陡坡上爬一些,停下来坐稳,再将阿大拖上来。如此一点点地挪动,好容易才一起回到狭窄的山径,实已将他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地上不想动弹。
歇过一阵,眼看天色愈加明亮,迟谡不敢耽搁,奋力抱起阿大,想将他驮到肩上。无奈昏迷中的人反而比醒时更沉,阿大的身量原也比他高出许多,文弱书生到底吃不消,试了多次都没能从地上站起。
气得迟谡咬牙自骂:“妈了个巴子,这么多年饭都白吃了!起——”
膝盖哆哆嗦嗦总算撑起了一半,迟谡信心大增,决心一鼓作气定要站起来。
想不到前路上竟有追兵去而复返,提刀杀来。
呼啸声里冷锋劈头落下,迟谡避无可避,索性翻身只将阿大护住,心头咒骂一声,咬牙闭眼预备赴死。
却闻一声铁器穿透血肉的闷响,奇怪倒不觉得身上有多疼。迟谡仔细确认,登时恍然其实自己未被砍中,忙睁开眼抬头望了望,一时惊一时喜。
“未已?你——”
无论如何料不到阿大居然鬼使神差般在这个时候醒转过来,左手高高抬起,掌中虚无。迟谡扭头去看身后,地上平躺着一具身体,额头正中悚然地插着一柄匕首。那人双眼睁大着,显已死去。
百感交集都不足以形容迟谡此时的心情,死里逃生的庆幸,远远抵不上见到阿大平安的狂喜。然而这份喜悦尚不及表达,就见阿大猛地拍地而起,手臂伸过来将他兜头环住,牢牢护在怀里。
又一声金戈交鸣!待阿大松开手,迟谡缓缓回身,才看见身后又直直站着一人,心口被长枪的杆尾刺穿,枪尖戳在地上将整个躯体诡异地支棱起来,无法倒下。
阿大应该没有武器了!
——意识到长枪其实乃对方的兵刃,迟谡慌忙去检视阿大的身体。
“伤哪儿了?给我看,伤哪儿了?”
一路过来,迟谡焦躁愤怒兼而有之,但如此张皇甚至惊恐,却是少有的。跟随在他身边三年多,阿大自忆从未见过。
然而他艰难地挡开迟谡,微微摇一下头,举起左手:“就刮破点儿皮。”
迟谡拉过他手来仔细一看,所谓的刮破皮,实际掌心里拉出好长好深的一道血口子,肉都向外翻着。想来,方才阿大竟是徒手去抓那枪尖,硬生生夺下兵器来,再催动内力,反用木杆扎穿了对方的心脏。可谓险,可谓狠!
“你他妈的还要流多少血才够?”迟谡口气很坏,在中衣上撕下一条布帛与阿大包扎新伤,“还说叫我走,这荒郊野岭,我往哪儿走?”
阿大冷汗淋漓,干脆盘腿坐了下来,话似寻常:“我不死,自然会将你带出去。”
迟谡手上一顿,面上阴晴不定,直直盯着阿大。
阿大平静地回望,一丝犹疑和回避都无,直白道:“把你送到京城之前,我也不会死。”
彼此无言相对,似一场暗潮汹涌的对峙。
随后迟谡笑出来,冷冷的嗤笑。
“那就拭目以待了!”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本官这条命如今可金贵,有劳裘护卫好生拼个命,还请死去活来地把我送到殿前!”
阿大吃力地喘过几声,支撑着站起来,不由自主晃了晃,胳膊搭上了迟谡的肩头。
迟谡瞥一眼肩头,故作凉薄:“几个意思?”
“属下冒犯!”阿大捂住腰伤,不得已示弱,“借大人一臂之力。”
迟谡冷哼一声,还将他手拉起来绕过自己后颈,托住他腰,一道往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