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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默的小伯纳 ...

  •   小伯纳今天很沉默。
      按哈克的说法,他今天沉默到“胆大妄为”的地步。早上行政事务部大臣进门的时候,他没有像他应该做的那样从雪片般的文件里仓促地抬起头来,匆匆说一句哈克根本不在意的“早上好,大臣”,然后再埋头苦干。他只是向哈克点了点头,大臣甚至都不会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私人秘书。虽然即使他说了,哈克也不会在意,但如果他不说,哈克就会在意了。
      情况在汉弗莱那里也不好。今天工会代表来见面的时候,常任秘书走到刚刚坐下的小伯纳旁边说:“谢谢你,Bernard。”并且已经准备好看见私人秘书忙不迭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脸上还带着懊恼自己没有眼力价的自嘲表情,说一声:“是,汉弗莱爵士。”不是说他今天没让位——就是再沉默也到不了不怕丢工作的份上——但是他让得十分,用汉弗莱的话说,牵强。没有“是,爵士”,也没有笑容。小伯纳慢吞吞地站起来,把椅子空出来,自始至终低着头,没发出声音,也看不见表情。汉弗莱诧异地盯着他看了半天,他反而无辜地抬起头看着常任秘书不说话,仿佛在问:我怎么了,爵士?这个眼神传达的疑问如此传神,以至于汉弗莱几乎当着哈克和工会代表的面脱口而出:
      “难道不是应该我问你怎么了吗,Bernard?”
      但是他马上发现哈克和工会代表都在盯着他盯着小伯纳,于是讪讪地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直,挑了一下感情表达丰富的眉毛。
      大臣和常任秘书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个开始。小伯纳这一整天除了接电话和通报来访者,没有多说过一个字,连他最游刃有余的冷笑话都没有。哈克一早就被工会的人堵住,好容易闲下来可以在只有两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说几句闲话。他极不明智地说到今天汽车抛锚雨伞又突然坏了,以至于不得不一路小跑冲进行政部避雨的时候,他已经条件反射地在头脑里形成了小伯纳诚恳而学院派的声音:
      “下雨天的时候如果伞漏了,就是躲进行政部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句语调平和却冷得让人颤栗的妙语真切得让哈克真的打了个冷战,并且忿忿地向小伯纳转过头去,却吃惊地发现私人秘书正安静地站在办公桌旁低头整理文件盒子,不像刚说过话的样子。
      “Bernard,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小伯纳抬头看了大臣一眼,惊讶得很单纯,但那时没吱声。就在哈克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而他们两个就要把这个可笑的对视姿态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小伯纳淡淡地说:
      “没有,大臣。”
      “哦,那也许是我刚才走神了。”
      哈克自嘲的玩笑没能改善气氛。小伯纳没领情,什么也没说就又继续理文件了。哈克尴尬地正要戴上眼镜继续看自己的,突然又想明白了什么,扔了眼镜瞪着小伯纳:
      “喂,Bernard,你刚才什么也没说,也就是说,你无视了我的话?”
      小伯纳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着大臣。
      “您刚才说什么了,大臣?”
      “我说……我……”哈克卡壳了,“我说……我说什么了?哦,我好像忘了。”
      办事体贴,风格幽默的小伯纳本应在这个时候一脸诚挚地补一句“也许是您走神了”什么的,以缓解气氛。然而让哈克差点跳起来的是,小伯纳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理文件了。
      “Bernard,我刚才说我的雨伞漏了。”哈克严肃地说。
      “是的,大臣。”
      “不,Bernard,这不是你应该说的。我是说……”看见小伯纳惊诧的眼神,他又改了口,“……和你平常说的不太一样。
      哈克自己也不知道说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也许是希望小伯纳问一句:“我平常说什么,大臣?”然后他好把刚刚自己反应出来的笑话说一遍,然后气氛也就正常……不不不,开什么玩笑!他行政部部长开玩笑说自己的部门漏得比坏雨伞还厉害,他还精确地排练好了他们每一句该怎么说!哈哈,吉姆哈克,你真是个好大臣。
      哈克恼火地又瞪了一眼小伯纳,暗自希望他这种守口如瓶的状态能多持续几天,为此在投入工作的过程中又多浪费了五分钟。
      “大臣,工会的事……”
      哈克惊讶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小伯纳。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主动开口。
      “我想,也许您需要知道,事先有人许诺过他们,所以他们才来讨说法的。”
      “谁?我没有许诺过他们什么。”
      “我也没有这个权力,大臣。”小伯纳忧伤地说,好像在打发一件他无法再躲,才不得不提上台面的苦差事,“但是毕竟,如果您不能适当处理这件事,之前改善工作条件的提案,就自相矛盾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把提案放弃掉,对吗?”
      “是吗?哦,我不知道,大臣。对不起,大臣。”
      小伯纳漫不经心的话提醒了哈克一些事,一些汉弗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带而过的事,一些他明明觉得互不相干但最后都发展到一齐和他作对的事。工会的乱子很快就把私人秘书的反常从他脑子里挤掉了。
      下午,汉弗莱忧心忡忡地从外面进来,向小伯纳打了个“回避”的手势。私人秘书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溜了,比糊弄一篇即席演讲还娴熟。
      “工会,我看出来了。”哈克一见汉弗莱发愁的样子,顿时也愁容满面,“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
      “不,大臣,我不是说这个。”汉弗莱犹犹豫豫地打断了他,“我是要说小伯纳的事。工会那边很容易。”
      “Bernard?他怎么了?”
      “您没觉得他今天不对劲吗?”
      “你是想说揣测一个私人秘书的心情比对付工会还难,或者,还重要吗?”哈克崩溃地说,“对不起,Humphrey,我的时间非常宝贵。”
      “不,大臣,您听我说完,没那么简单。”汉弗莱连忙说,“事情是这样,今天中午我在休息室和阿诺德闲谈……”
      “嗯,闲谈要务。”
      “不,大臣,请您别岔开话题。这时候我看见Bernard拿着文件夹从门口走进来,于是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当心——不,就开始注意他。一般来说,他看见我在这儿,就会走过来打招呼。”
      “嗯。我知道。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对,可是还老说错话。”
      “对,像个书呆子。”
      “对,说错了就茫然失措。”
      “对……”
      “请您别接下去了,谢谢。可是今天,我盯了他半天,他也没有要理我们的意思,但是他显然已经注意到我在注意他,如果这时候再没人开口,情况就很尴尬了,尤其还是在我背对他的时候……”
      “等等,Humphrey,”哈克哭笑不得地说,“我必须请你做个解释,你是如何在背对着他的同时注意他的?”
      “那就涉及到为什么这个情况很尴尬了。您这样咬文嚼字简直和Bernard那个小家伙一样。没有办法,我只好先打了招呼,邀请他过来,并且让服务生拿了杯咖啡。通常情况下,他会问一些愚蠢的小问题,得罪这栋建筑里所有的常任秘书,然后灰溜溜地逃出休息室。可是,大臣,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平安地把那杯咖啡,喝,完,了。”
      “我由衷地佩服你们的耐心,Humphrey。”哈克一脸钦佩。
      “不,不,大臣,不是这么回事。”汉弗莱慢慢摇着头说,“Bernard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哈克把眼镜摘了下来。
      “你说什么?你确定?”
      “当然确定。其实不需要他开口,我也知道他可能会说什么。为什么不能这样,这有什么不对,如果这样会不会很有趣……”
      “怎样?Humphrey?”
      “都是些常识问题,您没必要问。这些声音精确地在平常出现的地方出现,然而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却在专心低头喝咖啡。”
      “也许是你小题大做了。”
      “大臣,他今天是否和您提起过工会?”
      哈克怀疑地打量了汉弗莱一会儿。
      “有的。”
      “他说什么了?”
      “呃……你没必要问。”
      “您看,大臣,他需要消息来源。如果他不试图在常任秘书消息网搭个边,他就得不到……”
      “允许我问一下,Humphrey,他要消息来源做什么?”哈克意味深长地问。他已经懒得追究“常任秘书消息网”了。
      “这应该我问您,大臣。”汉弗莱更意味深长地回答,“Bernard办事向来周全。”
      “唔,我不否认。请继续。”
      “如果他不感兴趣,那无外乎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他不再向您身上投注和以前一样多的努力,一般这种只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就是在发生了某种我们很遗憾未能顺利……好好好,我说简短点,就是他认为在补选结束前已经没价值为这届大臣提供任何东西了。这只是个假设,大臣,而且据我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这种情况尚未发生,即使发生了,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先我得知。所以第一种可能性暂时排除。”
      “这很正常。”
      “这不正常。”
      “我的部门已经漏得和雨伞一样了,我是说,坏掉的雨伞。就算Bernard有别的信息来源也没什么稀奇。”
      “没什么?那请问,大臣,假设工会的事他不是从我这里得知,而是从工程部知道的,这意味着什么?有些消息获得的唯一渠道是——平等交易,而Bernard恰巧是您的私人秘书。”
      “你,你是说,Bernard……哦,我的上帝!”哈克嘴里能塞下一整个鸡蛋的表情持续了至少五秒,“我们,呃,我们怎么办?”
      “我对正常事务有万无一失的解决方法,大臣,您不用担心,但是您的私人秘书只能您亲自去问。”
      “对,他是我的首席私人秘书,他应当首先对我负责。”
      “好吧,大臣,您还是记住,真理凌驾于一切人为规律之上。任何人都首先对他自己负责。”
      “算了,Humphrey,你先出去。哦不,等一下,你说Bernard是不是其实平常话就不多?”
      “确实,”汉弗莱站在门口说,“但是您觉得那个更难办些?一天只说两句话,每句都像在您心脏上开一枪,还是——像您一样?”
      汉弗莱在哈克反应过来之前走了出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小伯纳和他擦肩而过走进来,只是点了点头,一个音节也没发出。哈克如临大敌地看着他稳步走到自己写字台旁边,站住,垂目望着桌上的文件。哈克没法开口,甚至没法开玩笑。小伯纳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他和以前一样,站姿端正,又不乏轻松的风度,但他平静下垂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没有了,或者是有什么东西多了。
      “Bernard,你今天很沉默。”
      小伯纳抬起带着一丝倦色的双眼。哈克惊悚地在那里发现了一点愁虑。可是,他经常发愁吧?
      “是的,大臣。”
      小伯纳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回答差点让哈克背过气去,因为他几乎以为私人秘书是在回答自己暗自忖度的问题。
      “为什么?”
      “您需要我说什么,大臣?”
      不,当然不需要,可是见鬼,你现在站在这里简直像个幽灵!哈克在心里没好气地说。
      “你很,呃,我说不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的大臣希望牛津的高才生自觉给他提个词,但是小伯纳关切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我想想看怎么说才合适……对啦,Bernard,你今天很‘忧郁’。”大臣口不择言,“我也不想自己听上去像个诗人,但事实如此。事实上,你忧郁得像个诗人。哈哈!哈!哈……哈。”
      哈克没法看着一个沉默的小伯纳愉快地笑完。他叹了口气。
      “Bernard,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和我说。”
      如果不是小伯纳这时候露出了熟悉的有点不好意思的苦笑,哈克一定会笃定眼前这个小伯纳是被调过包的。但是小伯纳接下来的回答让他把刚宽下来的心又提起来了:
      “我没问题,大臣。您有事吗?”
      “没有,”哈克疲惫地摇了摇头,“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小伯纳一声不吭地把文件划拉到手里,抱着出门了。他的脚步声消失了好一会儿,哈克才“哎哟”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Humphrey是不是要我问他什么事来着?!”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小伯纳的忧郁越发严重,越发无法忽视了。说他的话越来越少可能有点滑稽,因为按字数计算,他以前说的也不比这多出多少。只不过除了工作上必要的对话,他那些妙语,还有省却之后可能会引起上司不满但又造不成实质性伤害的客套,都从他嘴里消失了。虽然对小伯纳来说,少几句客套可能反而还少惹麻烦。一个每天只会埋头写字或走进走出的小伯纳,只会拿起电话说“您好”和“某某的电话”的小伯纳,进门说一句“某某来了”然后转身就走的小伯纳,没有语气也少有表情的小伯纳,坐在写字台边默不作声地听哈克和汉弗莱笑料百出地争吵一下午的小伯纳……汉弗莱对此漠不关心,既然大臣没有在小伯纳身上发现什么乱子,就算一切平安,这个私人秘书不说出格的话的时候,就在他眼里压根不存在。小伯纳沉默了一个星期,对汉弗莱来说就是消失了一个星期。只有哈克不安地觉得,小伯纳越来越不像小伯纳,反而越来越像仅仅是一个私人秘书了。
      有一次旷日持久的争吵之后,哈克忿忿地看了一眼低头坐在桌边的小伯纳:
      “Bernard,你去外面待一会儿。”
      私人秘书出去了。哈克揉了揉头发。从前他在针锋相对中无意瞥到小伯纳的时候,看见的都是一张表情丰富,饶有兴味的脸。还有那么一两次他看见汉弗莱说话的时候,小伯纳一皱眉头,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如果不是正在火头上,还要全神贯注地辨析汉弗莱的一长串术语,他觉得自己干脆可以通过小伯纳夸张的“我就笑笑”和“你说什么?”的表情判断汉弗莱话里的真实含义。
      “怎么了,大臣?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对,哦不,这个问题我们以后细谈。Humphrey,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今天吵了多久?”
      “不长。三个小时?”汉弗莱随口说。
      “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没注意,大臣。再说我以为我们以前都是和平……”
      “别扯了。你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吵了这么久还没头绪吗?”
      “事实上,我认为我们不仅有头绪,而且还达成……”
      “Humphrey,我知道你知道应该从哪个角度回答。”
      “是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在从您的角度回答您刚才的问题!我说我不知道。”
      “哦,是的,没错。”哈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告诉你我们为什么吵了这么久。因为小伯纳今天没说话。”
      汉弗莱听不懂哈克的逻辑时那副“抱歉,你刚才说什么?”的表情实在是万分精彩。哈克得意地卖了会儿关子。
      “恐怕需要您进一步解释一下。”
      “如你所见,Humphrey,几乎每次我们意见不合的时候,Bernard都在场说一些废话,但是你可能没有注意,有时候他的这些废话有效缩短了我们的争吵。”
      “您是说我们实在烦得吵不下去了吗?”
      “不,你会错意了!要是能烦得吵不下去,我一分钟也不跟你吵了……我是说,Bernard偶尔也能在调侃的时候找到事情的方向。”
      “您说什么?!”汉弗莱差点被哈克洋洋得意的样子气疯了,“我看您才是在调侃,可惜没找到方向!”
      “随你怎么说吧。事情是这样。我觉得Bernard最近不太好。”
      “我觉得很好。”
      “没觉得反常?”
      “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他看起来有点情绪低落。”
      “不在状态。”
      “不,大臣,不在状态是就工作而言的。他很在状态,从来没有这么在状态过。”
      “Humphrey,”哈克察觉到了一点可疑的空气,“你不会是也训练过他了吧?”
      “您说什么?”
      “就像你们常任秘书‘训练’自己的大臣,让他们都服服帖帖,不会思考一样。不是你把他训成这样的吧?”
      “不!大臣,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小伯纳再小,他当私人秘书的时间也比您当大臣的时间长。综上所述,他不需要像狗一样被训练。”
      哈克挑起了眉毛。
      “大臣,我们谈谈正经事。”汉弗莱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上一回合,“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上。”
      “可是你先提出我要关注Bernard的?”
      “我是让您关注他有没有工作上不守本分的地方,不是关注一个秘书的心理状态。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干的话,需要我重复一下我们这儿有多少秘书吗?”
      “不,谢谢,Humphrey,我懂你的意思了。”
      “那么您已经确定Bernard没问题了——您已经确定了吧?”
      “呃,我,对,是的,但是我想可能还需要……”
      “那就没什么了。”
      汉弗莱心满意足地走了。小伯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哈克本想把他抛到脑后,但这个时候,小伯纳冷静地说了一句:
      “大臣,Weisel先生来了。”
      很对不起弗兰克。哈克听到“Weisel”这个词的时候,猛然想起了他第一天见到小伯纳的情景。年轻的伯纳德伍利稳稳地向弗兰克伸出一只手,精明而文雅:
      “是的,当然了,Weasel(黄鼠狼)先生。”
      那时候都以为他是真心记错了,因为那一丝老实的笑容,现在想来埋伏着一点狡猾的闪光,那一丝现在在他身上渐渐死掉的笑容。
      “Bernard,等一下。”哈克拦住了不等回复就欲转身出去通报的小伯纳,“待会儿再叫Frank进来。我有事和你说。”
      “Weisel先生很紧急。” 小伯纳平静地说,把弗兰克的姓氏咬得字正腔圆。
      “他可以等。”
      “要通报一声吗?”
      “不,你哪儿也不用去,就让他在外面等着……”哈克站了起来,就像小伯纳一旦试图往外走,他就会跃过办公桌把他抓住一样。看见大臣这个大惊小怪的动作,小伯纳久违地微笑了一下,但是淡淡的。
      “您说,大臣。”
      “你坐下。”
      “不,我还是乐意站着。”
      哈克无奈地站了起来。这个对话他愿意面对面说,而不是仰头看着驯顺的小伯纳。
      “Humphrey是怎么知道我们关于工会的对话的?我没有告诉过他。”
      小伯纳沉默了。
      “我需要一个回答,Bernard,哪怕不明确。”
      “您能够推断出来,大臣。”
      哈克近乎绝望地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我漏得比坏雨伞还厉害的行政部?我的私人秘书?”
      “这两个宾语不能并列,大臣,因为漏的范围不一样。”
      “你怎么了,Bernard?”
      小伯纳眼眸低垂,不动声色。哈克试图观察他的神情,被察觉了,结果就是他把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您说的是什么?”
      “你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我不清楚。需要您解释一下。”
      “……我说不清楚。”
      小伯纳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马上又放平。
      “那我无法回答您。”
      哈克绝望地把手放在额头上。
      “大臣,要我去叫Weisel先生吗?”
      “不用!”哈克把手放下来,恼火地说。当他对上小伯纳忧愁的眼神的时候,他又卡了。
      “听着,小伯纳,”他决定无论多么艰难也要放手一搏。这个称呼让小伯纳愣了一下,眼睛里多了一点神采。
      “我可以肯定地说,你的工作没问题,你很勤奋,认真,而且……见鬼,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想说,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偶尔的临场发挥除外,但是无伤大雅。我没有任何意见,呃,也不是没有任何意见,但是没有任何危及你工作或本人的意见。哦真见鬼,我也不是要说这个。我是想说——”哈克犹豫地看着认真听他每一个字的小伯纳,“——Bernard,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需要隐瞒什么,你是我的私人秘书。好吧,这话有点讽刺,但你毕竟和Humphrey不同。我不知道你有多少次稀里糊涂,或者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不说出来,听了常任秘书的指令为他开点门路置我于不利境地,或者他一问你就出卖了我的打算。但是这都没有关系。因为也有很多次你在我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用那些零七八碎的风凉话提醒我注意,对,你经常提醒我,第一次进这办公室的时候你说了一个椅子的笑话,其实是想提醒我,对吧?虽然他们都嘲笑大臣的智商,但事实上如果我是个十足的傻瓜,也当不上大臣。虽然你那句话我也是近两天才琢磨明白。很多次都是你在给我出主意,削减开支的那次,因为你,我才上任以来第一次办成了什么事,我想……对不起,那主意是我出的,我忘了,对不起。总之,小伯纳,很多次。我不能阻止你在我和Humphrey之间摇摆,你自己说的,那是你的工作。但是你还是我的私人秘书,跟Humphrey不一样,跟我和Humphrey不一样,跟你和Humphrey也不一样。如果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的话。”
      “我是行政事务部大臣的私人秘书。”小伯纳轻声说,和他平常一样,说的时候犹犹豫豫,表达的意思却斩钉截铁。
      “我知道,Bernard,但现在我是行政事务部大臣。”
      “我懂了。”
      小伯纳低下头说这句话的时候,哈克觉得自己听出了他声音里有一点不对,如果他允许自己这么陈述的话,那会是——哽咽的。
      “Bernard,到底怎么了?”
      小伯纳的再度沉默让哈克明白,自己这番非同凡响,漏洞百出的感人演讲在精明的公务员圈子里是行不通的,更不用说聪明得像小丑一样(as clever as a fool)的小伯纳。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累了。”小伯纳突然轻轻地说。
      “你刚才说什么?”哈克立刻精神紧张,生怕又是幻觉。
      “我累了。”
      小伯纳向哈克抬起头来,深深的黑眼圈里,有点发红的眼睛平静到无神的地步。
      “可是你已经在这里干了很久了。”
      “您没意识到这句话证明了我的意思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哈克有一瞬间觉得真正的小伯纳回来了,“我是说,你不是早就知道该怎么对付工作了吗?”
      “我知道,大臣。工作不让我觉得累。让我筋疲力尽的是这些……还有那些。”
      小伯纳机械地抬手,含糊地点了点哈克本人及桌上有关工会的材料,然后向门外画了个圈。
      “你是说……Humphrey?”
      “是,也不是。”
      “你不会说是我吧?”
      “不,大臣,我没这么说。”
      “那就是不止?”
      小伯纳的眼神向一旁游离了片刻。
      “哦,Bernard,你应该已经看开了的。虽然你的那些——俏皮话,总是给我们找不痛快,但是你不知道,从另一方面说,它们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乐趣。现在你像个刚毕业的学生一样垂头丧气地对我说,你对这一切都失望了,厌倦了?这完全说不通。”
      小伯纳略思考了一下,安静地抬眼直视哈克的眼睛。
      “您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个道理,大臣:最出类拔萃的喜剧演员反而有可能是个忧郁症患者,因为他能排解所有人的病痛,却没有一个人能治好他。”
      办公室里一瞬间安静了。
      “那么,呃,”哈克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小伯纳愈发像是充盈着泪水的眼睛,“你说的这个喜剧演员,当然,是假设的人物,假设最终也没有人治得了他的,问题,当然这也是一个假设的情形,那么,这个假设的喜剧演员,他假设……会怎么样?”
      小伯纳看着哈克,或者,更像是安静地忍着眼泪。
      “解脱永远只有一种,大臣,您知道的。”
      这次办公室安静了很久。哈克调整了一下坐姿,他一点没为此感觉到震惊,这一点倒是震惊了他自己。他看见小伯纳脸上马上就会哭出来的神情。
      “好了,好了,Bernard,我明白了,”他严肃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很简单。我和Humphrey每天都上演上百场喜剧,随便哪天都够你笑一年的。你不是一直这么觉得吗?”
      “我不只是在说这个,大臣。”
      哈克又卡了壳。
      “那,那岂不是说,我,呃,抱歉,我想我没帮上什么忙。”
      “不,大臣。”
      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哈克全蒙了。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小伯纳。
      “您刚才说的那些,我懂。只是——情形所迫,无能为力。您知道说这个没有什么用,我也知道。Humphrey爵士更知道,只是他从来不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如果笑不出来的话,偶尔一次能哭出来,也比没有好,大臣。”
      哈克目瞪口呆。说这番话的又是那个真诚地苦笑着的小伯纳了。
      “你的意思是,你这就可以……”
      “是的,大臣。(Yes, minister.)”
      小伯纳有点僵硬地转过身去,悄悄抹了一把眼泪,迅速把有点不对劲的尾音压了下去。再直起身来的时候,他镇静地向大臣露出了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笑容。
      “如果Humphrey为难你,尽管告诉我。”哈克突然踌躇满志,“他总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大臣,没有这种事。”小伯纳真挚地回答,不知道说的是哈克的哪一个命题。
      这孩子知道我们所有人,哈克想,他也许会比汉弗莱活得还久,当然,肯定比我久。
      “是不是可以请Weisel先生进来了?”他问。
      “哦当然,大臣。”
      “眼睛擦干了吗?”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大臣。”
      “好好,去叫他进来。”
      弗兰克气鼓鼓地跟着小伯纳进来的时候,哈克就知道肯定是工会的处理办法让政治顾问不满了。但是在他开口之前,首先——
      “大臣,Weasel先生来了。哦,对不起,Weisel先生。”
      小伯纳脸上充满无辜的歉意,然后转向哈克,在火冒三丈的弗兰克看不见的角度,慢慢展开了一个衷心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作者后记
      这篇同人是在迅速刷完前两季以及迅速粉上Bernard Wooley之后一气呵成的。喜欢上伯纳德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因为大段都是大臣和常任秘书的对手戏,私人秘书大部分时间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对,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无意中发现他不是冷漠地看着,而是像观众一样对两个上司的对话充满了兴趣,并且即时做出反应。再加上我本来就是一个偏爱冷吐槽的人,在伯纳德精确的各种咬文嚼字的冷笑话之下立刻沦陷,死心塌地。很意外地没有粉老奸巨猾的角色,可能是因为个人经历原因,当时现实生活中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我从第一次看见汉弗莱就对他没有好感,也就没有在这个人气很高的角色上倾注什么感情。(对,人气很高,请粉丝轻拍)
      我对伯纳德的理解也许会有点过度解读。他是一个夹缝中求生存,苦中作乐的角色。如果当真以为他和他表现得一样天真,就会错过很多精彩的地方。多少个貌似因为莽撞无知说错的地方,其实都是犀利的芒刺,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年轻,口无遮拦,才没有怎么样。我高看伯纳德的原因在于,不论大臣和常任秘书多么精彩,多么幽默,他们都完全是这个局里的人,是角色。他们自己并没觉得自己好笑。唯一不同的是伯纳德。他和我们一样是观众,起码是半个观众。他非常明白眼前这两个人荒唐的地方在哪里,也知道自己说的那些冷笑话可笑在哪里。伯纳德看得很清楚,但他不可能从这里面逃出来,这种角色一般的出路都是冷眼旁观,冷嘲热讽。
      然后就说到我这篇文的设计。可能有些含糊的地方,因为有的我自己也分析不清,只是“感觉”应该这样。也有些地方看似是来自电视剧的,其实是我自己编的。现在伯纳德是个苦中作乐的角色,那他是不是这里心情最好的角色呢?也许,但是还有一种很大的可能,就是他是这里最忧愁的角色。不仅是因为来自两方面的压迫。我开始只是觉得性格翻转梗很萌,但是后来越写越脱,就想到,如果有一天这个插科打诨的角色累了,倦了,会怎么样?他会不会有一天觉得说话很累,字里行间寻找笑料很无聊,周围人都为一些无用的事情累死累活?如果是这样,汉弗莱肯定不会在意他,哈克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也无能为力。所以其实我的本意并不是哈克帮助他走出了低谷。哈克只是出于一种模糊的同情心和争取下属忠心的本能才关心他,他的本意哈克最终也没有了解。伯纳德最后说的是在行政部不会有人懂的话,是无论对谁说都没关系的话。如果他感谢哈克,是因为他总归需要有一个人听他说这些,勉为其难,这个人只可能是哈克。
      那么,就是这样了。让我笑得停不下来的Yes,Minister最终给了我一个有点忧伤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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