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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缘是求非 ...

  •   离家七年的人突然回到了老街老胡同,所有相熟不相熟的人都跑来围观,险些将小小的院落挤破。
      吴是非想不到,许多年过去,家还在这里,家里的人也都还在。
      “是你妈不肯走!”吴爸用力挠着头,似乎要把即将溢出眼眶的泪给逼回去,“怕你回来找不到家。爷爷在新房子里,每星期都回来一趟,烧碗麻婆豆腐,等你回来拌饭吃。哎呀,一直等不回来你呀!都七年啦!”
      说着说着,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里都是湿的。
      吴是非却没有哭。她总是不太容易落泪,大白猫死的时候她没哭,送走奶奶的时候也没哭。唯一一次外婆走了,她哭得瘫坐地上,是因为白天挥手上学去,跟外婆约好放学她会买外婆最喜欢的蝴蝶酥回来,可回来时,外婆突发心梗已经不在了。
      承诺了却遗憾,这是吴是非最无法接受的结局。一如对袁恕。
      想起袁恕,吴是非心头猛地一沉,蓦觉空荡荡的。情绪又很满,哭和笑仿佛都缺了一道阀门,拧不开,无法释放。
      几乎每个人都抱着她哭。说想念,关心她去了哪里。
      其实回来路上吴是非已经迅速琢磨好了说辞,吴妈问起,她就说自己是被人贩子打晕卖到了山沟里。花了七年,终于逃了出来。
      吴妈登时就要晕,缓过来后哭天抢地说女儿被毁了。
      吴是非赶忙接着编,说那家傻儿子性无能,硬不起来也啥都不懂,她实际没失身。后来公婆死了,她趁傻子不注意就跑出来了。为增加可信度,吴是非还脱了上衣给大家看后背上老早被流星锤打过后留下的疤痕,证明自己遭到了暴力威慑,不然以她的智慧加武力值,早脱困了。她还为自己这身奇装异服想好了妥帖的理由,就说是玩Cosplay哄傻丈夫的。两人分别扮演成吉思汗和草原牧羊姑娘。成吉思汗去打仗,牧羊姑娘去放羊,隔了好多年才重逢,这是一段凄美的关于等待的爱情故事。结果傻丈夫就在村头废弃的窑洞里数一千个数,等着跟牧羊姑娘相逢。吴是非抓紧时机逃跑了。
      甭管这番说辞有多少圆不过去的蹊跷之处,对于吴是非有能力自救,包括吴妈在内所有人都是很信服的。毕竟从小在胡同里横着走的吴是非,实在没有什么事能把她吓得理智掉线。
      于是又问起究竟买了她的人地址哪里,大家好去报警。
      吴是非苦笑,摆摆手,表示那种村子都有地方保护主义,新闻里播的还少么?警察去解救有时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再者她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想再跟那里的任何人有所瓜葛。当是噩梦也罢,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其言也真,其情可悯,对吴是非的做法所有人都不无理解。吴妈更是拍板支持,决心就此不再提被拐的事。不过她还有些保守思想,生怕外头有人瞎传,居然非要拉着吴是非去医院做个体检,验验身,以证清白。
      吴是非吃惊得下巴差点儿没掉了,忙拽住老人告饶:“妈嗳,行行好!这都啥年代了?您以为我大学四年光念书啥都没干么?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您闺女是享乐派,可一向没有处子情结!”
      吴妈还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吴是非两手一摊,老实交代:“我大学时候就享受过欲望的美妙啦!”
      吴妈倒吸一口凉气,翻个白眼,又几乎晕过去。
      几个对吴是非知根知底的发小纷纷围上来给老人家抚胸揉背,还掐人中,指甲都没刻好深,就被吴妈一巴掌打开,利索地站起来,抄起门后的笤帚满天井追着吴是非揍。
      重逢的那一点悲喜交加瞬时被冲得没了踪影,吴是非边跑边叫:“妈,妈,冷静!您得这样想,交个男朋友又不花钱,名正言顺总比招那个什么好吧?最起码严格戴套,不怕有病!”
      吴妈再次气得脑仁疼,却实在跑不动了,笤帚狠狠朝吴是非扔过去,叉腰气喘吁吁逼问:“说,几时交的?后来干嘛分的?”
      吴是非捡起掉在地上的笤帚站得远远的,跟发小们交换深深的一眼,心虚地反问:“妈,您问哪个啊?”
      吴妈鼻孔都气大了:“有几个说几个!”
      “那哪儿记得清啊!总之,最短的得处了有一礼拜。”
      吴妈眼角抽搐:“合着你还觉得长了?”
      “不长!长的那个好家伙,俩月呢!”
      “死丫头,逗我玩儿呐?”眼看着吴妈预备脱鞋抽人了,吴是非赶紧补救,竖起三根手指大喊:“三个三个,我交代,正经处过的就三个。其他最多拉拉手吃个饭,啥也没有。我发誓!”
      然而吴是非其实没敢说,正经的里头就有那位处了一礼拜的仁兄。分手的理由是:学长费大力气追吴是非,主要原因居然是自己马上要出国留学,想国内有个女朋友帮他顾着家,可以令他心无旁骛地努力念书。
      吴是非本来就不是恋爱至上者,更是人际关系恐惧症,她才不要帮只交往了几天的男朋友照顾父母咧!她连自己父母都没尽心尽力孝敬过,做过最争气的事就是除了学杂费,大学四年她所有日常开销都靠打工挣回来,少问爹妈讨零花。
      基于此,吴是非果断就跟学长分了手。毫无自知之明的学长单纯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追着吴是非屁股后头求复合。最后吴是非把他揪到体育馆后头没人地方,臭不要脸地扒他衣服扯皮带。学长惊恐至极,紧紧捉着裤子问吴是非意欲何为。她就歪嘴笑笑,简短道:“验验成色!”
      结果就是学长干脆利落地同意了分手的提议,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吴是非面前。而对于所谓验验的评估,吴是非则始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于是一段恋情就这样结束了,吴妈对于吴是非的谴责也到此为止。
      毕竟她回来了,回家了,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
      大家还哭哭笑笑围着吴是非说话,吴是非觉得疲累,但始终没好意思赶大家走。
      喧杂热闹之际,学心理学的发小丁槑一头撞进门来。
      在吴是非眼中,这姑娘一直是独立冷静,有主见的,偶尔对人生有些诙谐式的嘲讽。就比如名字,她本叫丁梅,自觉“梅”这个字缺乏现代感,大学填入学资料的时候,她自己给改成了同音不同字的“槑”。可这字太冷僻了,教务处的老师不认识,索性给她打成了“呆呆”。为这事儿,发小们集体嘲笑了丁槑三天,随后吴是非拍板:“成了,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二呆!”
      叫二呆的人,恰恰是所有人里最清醒最不呆的。留学期间听说吴是非失踪,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慌乱,冷静分析情况,并相信吴是非能回来的人。
      “其实就是自我安慰。”人散后,丁槑和吴是非并肩在傍晚的余晖下散步,一如童年时候,“我知道你不是会自己寻死的人。沿途的监控也没有拍到你经过的画面,我想除了被绑架,没有更好的解释来说明你的离开。但绑架都有目的,为财为仇,起码该有通牒告诉家人你是死是活。我始终相信,没有尸体,就是最好的消息。你也一定会回来!”
      吴是非抿着唇,不再能像对父母一样堂而皇之地说谎。怕被这双琢磨人心的眼看透戳穿,怕一旦说出真相,就连丁槑也不信。而丁槑是吴是非唯一可信赖的人,她不敢冒险失去这份信赖。
      当然,关于如何被卷入异界,掉在酒吧后巷时吴是非已经完全想起。就是一阵同样诡异的风,乍然在巷口形成向上的气旋,把正在往巷外走的吴是非轻易带上半空。风里垃圾四散飞舞,一块不明的碎片正打在吴是非后脑上,她晕了过去,醒来后便身处了异界。
      所以并没有什么袭击,没有阴谋,一切都只是命运的意外。早一分钟晚一分钟,被卷走的都未必是吴是非。实在是可笑的巧合!
      但吴是非,又怎么还笑得出来?
      七年了,丢失的岂止是时间?
      翌日,前一天来过没来过的发小全都聚集在吴是非家的胡同老房子里。他们有的人在外地出差,撂下电话订了机票就往回赶,在小院里看见她,一窝蜂地扑过来,搂着她哭了还哭,亲了又亲。
      他们簇拥着吴是非下馆子,要了包间点上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吃饭,喝酒。
      七年没有沾啤酒了,吴是非喝下第一口竟然只觉得苦,下意识想起了香甜又酸辣的马奶酒。那是她第一口就爱上的异界饮料,暖暖的,不上头。她可以跟姒儿还有叶龄彻夜喝酒唱歌,无忧无虑。后来又加上了袁恕。
      酒啊,七年里帮她以解思乡!
      酒啊,如今一口一眼回忆,看见的都是袁恕!
      吴是非将杯子放下,借口姨妈来了,不肯再喝。
      边上就有人递上了烟,是好烟,一包的价钱可以买十包吕宋。吕宋是吴是非带到异次元的烟,最后的五支她在袁恕垂危的晚上一气儿抽完了四支。剩下一支揣在身上,昨天夜里反反复复睡不着,起来在院子里点着抽完了。抽得满脸是泪!
      接过发小递上的烟,吴是非驾轻就熟地点燃,吸着。将近四年的时间没再沾过烟,昨夜之后,这技能又毫无障碍地变回了日常习惯。
      吴是非觉得酒就算了,抽烟的习惯还能留着,挺好的。这样她就不用去摸旱烟杆了!
      袁恕亲手做的旱烟杆,是她唯一从异界带来的念想,也是令她相信这七年不是一场幻梦的铁证。
      奇怪,满桌的佳肴满室的欢愉,可每一件事都令吴是非不自觉想起草原。七年里她无时不刻不咒骂蛮荒的不便,咒骂饮食咒骂服饰咒骂卫生条件,她受了七年的煎熬,终于回到了文明便利的现实,却可笑地发现原来自己骂骂咧咧的日子里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离开现实想念现实,离开了草原,她又开始止不住地思念草原。当然她自己知道,其实思念是因为,那里有牵挂的人。
      不想总走神,吴是非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大家聊近况。问起开酒吧的宝官儿,她不无歉意,半开玩笑道:“无缘无故失踪了,警察没找你麻烦吧?”
      宝官儿摆摆手,很是磊落:“谁特么在乎那个?兹你能回来,封了我那酒吧都成!”
      吴是非讪笑:“还好你的酒吧还在!不然我真怕没处找你们去。”
      “能不在吗?”另一个发小大军接过话茬儿,“这小子把半条街都吃了,连锁,光酒吧开了三家,还有两家火锅店,正经餐饮界款爷儿。你原来上班那家酒吧是招牌总店,打怀旧风,去的都是好多年的熟客,不会关张的。”
      被老友兜了底,宝官儿叼着烟,笑得有些憨。吴是非惊讶之余也是真心为发小高兴,重又端起杯子碰了下宝官儿的杯,爽气道:“棒小子,有出息,姐有面儿!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喝干了半杯酒。
      宝官儿不含糊,也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继而跟吴是非说:“回来不?”
      吴是非挑眉:“回哪儿?”
      “别装傻!我不是什么施舍呀好心,也不强求你给我看场子,就觉得你在,心里头踏实。”
      吴是非搂住他肩头:“别说了,谢谢!明儿酒吧见!”
      宝官儿大喜过望:“说好了!”
      “姐说话有不算数的时候?”
      宝官儿乐了,还笑得像个憨子。
      其后,开车送吴是非回家的路上,丁槑告诉他:“别听薛小军起哄,官皓是什么人啊?他跟你一样,都是植物型的,根深蒂固,念旧重情。他开着那间酒吧一直在赔钱,拿其他店的利润补一间的赤字,目的跟阿姨一样,想等一个人。”
      吴是非摇下车窗,望着外头急急向后去的夜色,呼出一口喊酒精的烟。
      “我知道!他连后门的锁都没换,钥匙我也没丢,自家兄弟,都明白。”
      丁槑瞥了她一眼,默默按开了车载音响,温柔的钢琴曲缓缓流淌。都是近年来的流行歌曲改编的,吴是非一首都没听过。唯有钢琴的音调悠扬清泠,比埙少了几分苍凉。
      合上眼,吴是非劝自己,回来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固定去酒吧上班,在吧台后扮演一名倾听者,微笑着迎来送往,用别人的故事麻木思维。总是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又总是在强迫的时候发现,回忆早已不受控制地在脑内一遍遍翻涌。
      吴是非甚至走在街上听见小孩子喊爸爸妈妈,都会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一眼。囧囧并没有喊过她妈妈,一直叫“姨”;他也不会喊袁恕是爸爸,异世界里,袁恕是黛侯,囧囧习惯了喊他“父上”。
      仅仅是稚嫩的童声触发了心灵的敏锐,吴是非知道是自己陷得太深,而其他人却误会她其实有个孩子。在被拐卖的日子里,她并非如自己所言未遭侵害,只是她想摆脱创伤,不愿提及。
      为此,吴妈特地找来开心理诊所的丁槑作陪,开诚布公地跟吴是非谈起了孩子。
      吴是非莫名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屁个孩子,有我也给掐死。孽种留着干嘛?当纪念品吗?我又不用指着孩子保命!”
      说完自己先愣住,震惊地瞪了眼丁槑,随即狂躁地一脚踹翻了桌子,扭头就走。
      于是大家愈加深信吴是非想孩子,误会她应该有一个孩子。于是为了排遣她的寂寞,发小薛小军决定委派给她一个任务,为双职工家庭带一天孩子。
      但天晓得,吴是非压根儿不喜欢孩子。这世上除了囧囧,任何一个孩子都不能令她心生怜惜。他们都不如囧囧圆,不如他乖,不如他像袁恕。
      可吴是非无法告诉亲朋好友真相,只能崩溃地接受他人的好意。
      然而仅仅过了两个小时,别说耐性了,她就快连人性都要沦丧了。
      接到电话,匆匆赶到胡同里的发小夫妻,一进院门就看见吴是非抱着把扫帚蹲在檐下抽烟,一脸的生无可恋。
      紧接着进屋,看到了一面墙上的番茄酱,另一面墙上的蜡笔痕,芦荟被丢在鱼缸里,金鱼在可乐瓶里,可乐在米饭里,而米饭,看起来就像谁给呕出来的。
      事后说起薛小军当时的表情,吴是非觉得他简直像恨不能否认那熊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冲进屋里把小子提溜出来,望着他一脸的冰淇淋登时感觉无法呼吸。而他媳妇倒像是见怪不怪,抢过孩子先给吴是非捏了个笑脸。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太淘了,回去我揍他!”
      吴是非缓慢地眨了下眼,缓慢地起身,缓慢地晃了晃扫帚柄,最后缓慢地说:“我可以揍吗?”
      那女人脸颊明显抽搐了下。薛小军则一把抢过扫帚,照着儿子两条腿就抽了下去。稀奇的是,熊孩子只是愣了愣,居然咧嘴笑出来。
      薛小军那眼神,仿佛愈加怀疑孩子是哪里来的克隆体了。
      趁他愣神的工夫,媳妇儿忙放下孩子,眼明手快拉住扫帚,急跳脚:“你疯啦?亲儿子你下这么重的手?!”
      薛小军内心真有些疯!好像实在不信自己的儿子竟是个可怕的“拆迁办”属性,把人家好端端的家给毁成那副遭劫似的惨样子。
      就在他们拉扯争执的空档,吴是非施施然过去,手往扫帚柄上一按,神情冷得吓人。
      夫妻俩俱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只听吴是非幽幽地问:“你们,要留下来大扫除吗?”
      薛小军回头看一眼狼藉遍地的屋子,内心里有些纠结。
      “不想扫除麻烦赶紧滚吧!”吴是非漠然地转过身,“这辈子,都别再来了。”
      进屋,砰地摔上门。
      那一刻,吴是非真的一点儿不想文明和自由了!她无比想做回天师,不高兴就打人,高兴了还可以打人。她突然觉得有权力实在是件便利的事,至少能随心所欲收拾熊孩子,而不用顾及人情与法律。
      几天后,在酒吧里,宝官儿跟吴是非打了圆场:“大军儿平时忙,少管孩子,都是他媳妇儿惯的。还教孩子两面派,我们这一群都受过害,碍着兄弟情面,谁都没给拆穿了。大军儿挺悔的,觉得对不住你。”
      吴是非淡然地“唔”了声,只低头擦杯子,什么意见都不想发表。
      宝官儿挠挠头,合上笔记本电脑,不再假装关心里头的账目报表。
      “小非,心里有话,就不能跟兄弟们聊聊吗?就算解决不了,我们还能陪你哭,陪你骂娘,陪你去打架。”
      吴是非抬头瞥他一眼,勾唇歪嘴笑:“又当自己是活沙包呀?”
      宝官儿憨笑:“那我又打不过你!”
      “得了吧!”吴是非终于把抹布放下,长长地叹了声,忽问道:“你觉得我是真实的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宝官儿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就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可能只是某个闲极无聊的作者的一笔杜撰?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我们是梦,还是蝶是梦?”
      宝官儿想了想,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劝道:“小非啊,别哲学了,将就活着呗!费脑子的事留给神经病去操心,行不?”
      吴是非还笑笑,没说出那句:“我感觉自己就是神经病。”
      她又何尝不明白,身边的每个人早都当她是神经病。
      回来有两个月了,吴是非每周都去丁槑的诊所接受心理疏导。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当吴妈问起孩子,当那天看见丁槑在场,吴是非心里很清楚,自己确实不好,大家也都看出来她不好。因此她索性主动配合治疗,好让所有人放心。
      但其实,她只是为了去睡觉。
      丁槑诊所里的诊疗椅躺着特别舒服,能让失眠疯了的吴是非踏踏实实睡上两三个小时。并且,她无意中发现,丁槑的诊室里也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水果柠檬香。
      丁槑解释是因为她摆了柠檬当天然芳香剂。
      吴是非听过含混地唔一声,并未明确表示接受。
      然而这两三个小时的睡眠也渐渐不再能降低吴是非的焦虑。她总在梦里看见草原,看见西荒的那些人。不止袁恕,死去的活着的,许多人,轮番来她的梦里轰炸,比清醒的时候还要锥心刻骨。
      噩梦惊醒,吴是非近乎病态地在诊室里走来走去,抓过每一只柠檬放到鼻子下猛嗅,却依旧无法恢复平静。她忘不掉,尤其是那张脸那个人,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从念头里把他赶出去。
      猛地转过身猝然冲向毫无防备的丁槑,吴是非抓过她肩膀拉近了,竟覆唇吻了下去。
      丁槑只是睁着双眼安然地接受,没有点滴反抗,脸上的表情温暖平和。
      “哈——”吴是非放开丁槑,痴痴地笑,“不是,真的不是!完全不对。”
      丁槑挡开她的手,反而主动环住她双肩,轻柔地给予拥抱。
      “至少你知道了我不是你梦想的那个人,你又获得了一个真相。”
      但吴是非不想要这个真相。她想有人来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一场魇住自己七年,以假乱真的美梦。梦里有个人叫袁恕,身上有好闻的香味,可以令她放松好眠,忘记醒时的苦痛。
      落魄地回到酒吧上班,开店前的休息时间,吴是非跑来后巷蹲在墙角抽烟。宝官儿也出来,蹲在边上陪着她抽烟。
      “小非,你给我说实话,这些年究竟在哪儿?”
      在哪儿?二次元呗!
      ——想起那些吊诡的设定,想起自己身上曾经多出的一些零件,吴是非愈加确信那都是假的,是不存于现实的虚幻。然而感情呢?那些和袁恕携手走过的日子,那些拥抱的温暖呢?又该怎么算?
      越想,袁恕的脸就越在眼前晃,怎么看都像真的。真到无法怀疑,惹人心疼!
      宝官儿闷头抽烟,不再问了。
      从小就不太见吴是非哭。
      宝官儿头一次看到她那种样子。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眼泪吧嗒吧嗒掉,好像魂丢了!
      第二天,宝官儿给了吴是非一个信封,并一张去海岛的机票。
      “钱当我借你的。去走走吧!我不懂得怎么治病,就想你好好的。别逼自己,别忘了兄弟!”
      吴是非还拍拍他肩头,拿了钱和机票,独自去旅行。
      仅仅三天,她就回来了。到家躺在床上,谁都不找,什么都不想再说。
      她果然还是不适合旅行的。植物型的人,抱着小兔子偶人睡不着,没有抱着,更睡不着。
      不如就回来,躲到哪儿都不如窝在家里。总算死得其所!
      忽然,手机响了。吴是非没接。
      两分钟后,还响。吴是非伸手到床头柜上,抓过来一看,显示是丁槑。
      “喂,小非,在哪儿呢?”
      “能在哪儿?阳光沙滩比基尼啊!”
      “在家的话,连个wifi,有段视频给你看。”
      吴是非索然:“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就你,三天是极限!”
      吴是非哼笑:“什么视频?你这丫头,成老司机了?”
      意外,丁槑没有被玩笑逗乐,声音听起来显得犹豫:“你看过再说吧!我给你申请的社交平台账号,登录密码没忘吧?我转发艾特你了。”
      吴是非撇嘴:“先给个剧透行不行?宝宝有点方嗳!”
      “嗯——”丁槑想了想,“最近江边步道那里出现一名奇怪的画手,每天坐在同一个位置画画,却不接受替别人画像,永远只画同一个人的素描。有人买,他就十块钱一张卖给人家,多一分都不收。他不说话,别人问什么都只会笑。路人都猜测,他也许是在怀念画中人,或者在寻找她。所以就有人拍摄了视频上传网络,想网友帮忙认一认画手,还有他画里的人。我不认识那个画手,但我觉得他画的,很像你。噢,对了,他还带着个孩子!男孩儿,四五岁的样子——”
      后来丁槑说的什么,吴是非已经无心再听。草草挂断电话,她将手机连接上网,登录社交平台,看到了丁槑的转发,点开了视频。
      小视频软件提供背景音乐选择,上传的这一位心狠手辣地挑了一首经典老歌《漂洋过海来看你》。
      歌词里唱:“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吴是非眼泪开始夺眶而出。
      “记忆它总是慢慢地累积,在我心中无法抹去……”吴是非僵硬的表情扭曲崩溃。
      “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吴是非已捂着脸泣不成声。
      “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吴是非抓着手机夺门而出。
      找到视频中的地点丝毫不费劲,聚拢的人群明确标注了画手的位置。
      吴是非越走越近,忽然发现双脚虚飘,快要走不动了。
      每天反反复复说服自己七年的爱恨生别离只是一个幻梦,明知不是也要当它是,直到潜意识中蛊般相信。就像一直以来的角色扮演一样,她必须默认自己演过那样一个天师,演过一场爱恋,退场了谢幕了,她就该醒过来。
      却总是在梦魇中流连忘返,思念挥之不去,爱在心里长出了丝,缠缠绕绕着勒紧,窒息般疼着,再也丢不开。
      仅仅两个月,吴是非度日如年,内心里宛若荒芜了两百个春秋。
      如今,美梦成真!
      人群在诧异中自动分开,让这名失魂落魄的女子走进去,走向执笔描摹的男子。
      专心致志的手蓦地停顿,仿佛灵犀般,他缓缓偏过脸,看见了不敢上前确认的吴是非。微蹙的眉宇含着疼,嘴角边仍努力笑出来。
      ——啊,是恕儿呀!长发剪去了,跟这世界的人一样穿着白衬衫、休闲裤,但确确实实,这人是恕儿。是自己魂牵梦绕的小奴隶!
      吴是非抖得无法站立,便蹲下来,掩面哭泣。
      囧囧第一时间从父亲腿上蹦下,拼命奔跑着,炮弹一样投进吴是非怀里,脸上的表情既狂喜又感觉很想哭。他张了张嘴,却立即顿住,想起什么似的忐忑回头用目光向父亲征询。得到了微笑的点头,小胖娃还看着吴是非,努力忍住泪,笑着喊了一声:“妈妈!”
      吴是非愕然。
      “爸爸说,如果还能见到姨姨,小休就可以叫你妈妈的。妈妈——”小孩子的声音逐渐细弱,终于忍不住嘤嘤低泣,“妈妈,小休好想你!”
      吴是非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抱得好紧好紧,恨不能揉进身体里去。
      “乖宝儿,妈妈也想你!”
      周围开始响起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人情不自禁欢呼。快门声此起彼伏,吴是非完全不在乎。她只想抱住囧囧,疼不够,亲不够。视线穿过小小的肩膀,落向不远处静静等待的人。
      吴是非重新站起来,步履坚定地向他走去。
      自始至终,袁恕都没有移动。他站在那副画中人巧笑嫣然的素描前,只等吴是非抱着囧囧走过来,等着她指尖抚上自己的眉眼,抚过面颊。
      “恕儿!”
      袁恕笑落一滴泪,握她的手按在胸口,放心了:“非姐,这一回,是你找到了我!”
      缘来,惹是非,得是非,是是而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十六、缘是求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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