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月君卿

1、猫

　　天空中蒙蒙细雨，她站在他家门口，她在等他，等他从自己的葬礼回来。对，她死了，死于心脏病突发。生前，她是他的妻；现在，她是一只猫，纯白色的波斯猫。她的左眼金黄，右眼碧绿。她记得她曾对他说过，下辈子投胎要做一只猫，做只被他抱在怀里的猫。她死了，死的那天，领她去阴曹地府的鬼差稍稍走了下神，她就趁机逃了出来，正好遇上了这只无主的猫。她附在了猫身上，她要回去找他。继续陪着他一起活下去，做只他怀里庸懒的猫。
　　远方一把透明的玻璃伞由远至近，她知道是他来了，因为那伞，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把。他来了，站在她面前。她仰头看着他，眯缝着她漂亮的眼睛，翘起她早已淋湿的尾巴，摆出优美的姿势。她在祈望，祈望他低头看她一眼，一眼就好。只一眼，她有信心让他记住她。他拿出了钥匙打开家门，那一刻，她失望了，他根本没有看到她。她垂头丧气了下来，雨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她想，一只猫，会哭么？
　　“进来吧，可怜的小东西。”他把门敞开，站在门内。
　　她的心瞬间活了过来，复又抬起头看着他。
　　“进来吧。”他的脸上充满了忧伤，还有未干的泪痕。她知道，那是为她所流的泪。
　　她迈着幽雅的步伐，优美的身段走进了门内。他，轻轻的把门关上。
　　这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她跟他，在这里一起生活了两年，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但是却是开心又幸福的。
　　他走进浴室，拿出一条浴巾，把她裹起来，轻轻的揉搓着她。“淋湿了吧，小心感冒。”那口吻，象在宠溺着一个孩子，多么怀念啊！以前，他就是这样宠溺着她。那浴巾上淡淡的玫瑰香味，是她最喜欢的洗发水的味道呀，这条是她每次洗完澡，用来裹头发的浴巾。
　　“喵。”她轻轻叫了声，声音如此柔软。
　　“你饿了么？”他起身，进了厨房。她跟到厨房门口，站定，她看到他在热牛奶，然后象喂婴儿一样，在手背上试温度，试好了温度，他把牛奶小心的倒在一个白瓷盘子里，端出来，放在她面前。
　　“吃吧。”她看着他，他的眼中还有抹之不尽的忧伤，她明白，那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看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翻看他们的相册，她也看到了他眼中有泪水滴落在相片上。她好希望，好希望这只猫能开口说话，她好告诉他，她还在，还在他身旁，一直一直，没有离开过，一直一直，哪里也没有去过，从前在这里，现在也在这里。但是，现在的自己，毕竟是只猫呀，猫除了会叫，还会什么呢？她好恨，她当初应该找个人来附身，而不是一只猫，这样她至少可以在她身边坐下，安慰他。她不要看到他如此伤心难受的模样，在她的心里，他应该是开朗乐观的呀。
　　他将手伸进口袋，摸索了一会，掏出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他缓缓的抽出一跟烟，点燃，动作有点笨拙。她知道，他从来不吸烟的，这，是他第一次。
　　不要，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她窜上沙发，跳上他的肩膀，抬起爪子，用爪子上的柔软的肉垫轻轻的拍了拍他叼着烟的手背。她没有伸出他锋利的指甲，她怕伤到他。伤到他，就等于伤到她自己了呀。
　　他转头看着肩膀上的她，正好迎上他一双美丽的眼。“喵 ~ ~ ~ 喵 ~ ~ ~。”她细细的轻轻的叫了两声，生怕声音大了，会再伤到那颗已经为她支离破碎的心。
　　“呵。”他的嘴角牵起一丝苦笑。然后，把手中的烟捻灭。
　　“喵 ~ ~ ~。”她把小脑袋贴在他的右脸上，蹭了两下。她想，既然注定无法让她开口对他说话，那么至少，这样也可以安慰到他。
　　“她是我的妻子。”他的声音有些暗淡、沙哑：“她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心疼的看着他说话的神态，然后轻轻跃到他腿上，窝成一团。
　　“她在天堂，能看的到我么？天堂冷么？那里她住的惯么？”
　　她不敢再抬脸看他，她怕他看到一只猫脸上的泪水。她想告诉他，她不在天堂，她就在他的膝上，她在陪着他。刚准备开口，才忽又想起，她是一只猫呀。她的叫唤，他，听的懂么？
　　一只猫的体力是有限的，借着他身体的温暖，不一会她就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他跟她的婚礼，他是知道她的心脏是易碎的玻璃，但是他还是义无返顾的娶了她，她爱他，她答应让他照顾她，可能不是一辈子，但至少是在她有生之年。那时呀，她整天沉浸在幸福之中，脸上挂满了笑，照镜子时，象极了一个小女人。对呀，她是他的小女人。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病，但是她的心脏还是无情的提醒了她，她被不止一次的送进急救室，急救室外是焦虑的他。为了他，她要活下去，她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论是清醒着还是昏迷着。然后，凭着意志，她一次又一次的从鬼门关回来，回到他身边。但是，这次，她再也回不来了呀。在他进厨房为他倒温水的时候，她就这样心脏病突发，倒在了地板上。手术台上，她看见自己慢慢离开身体，她看见主治医生无力的摇了摇头，给她的身体蒙上了白布。当她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他听见他绝望的嚎叫。她知道，这次，他没等到她出来，这次，她让他失望了。
　　她醒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房子里的灯全灭了。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条毛毯。她轻盈的跳下沙发，向着他们的卧房走去。卧房的门虚掩着，她从缝隙间钻进去，他已睡熟了，怀里还抱着那本相册。她悄无声息的跃上床，看着他熟睡的脸，那样安详，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用爪子上的肉垫轻拍了下他的脸颊，他懒懒的翻了个身，仍然紧抓着那本相册。她想，至少她还能陪着他，于是在他的脑袋边上蜷缩成一团，安然睡下。
　　“大胆小鬼，跑这里来了，快快随我回地府交差！”
　　她浑身的毛竖了起来，口中发出“呼呼”声。
　　“出来！”鬼差用手中的棍子在她的头上敲了下，她的灵魂就离开了猫的身体。
　　“求你，让我陪着他。”她的声音几近哀求。
　　“不行，人间有人间的规矩，阴间有阴间的秩序，不能破坏了平衡！”鬼差不留情面的说。
　　她想，她真要离开了么？想到这，她就禁不住心痛起来。她回望他熟睡中的脸庞，她真的要将他一个人留在这人世上了，没有她，他还会幸福么？想着想着，两行清泪滑落她的面颊。
　　“哎！”鬼差叹了口气，说：“算了，我也当积阴德了。我再给你一天时间吧，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带你走。”
　　她感激的看着鬼差，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也足够了，她知足了，只要还能再多陪他一刻，不，一秒也行。
　　“你要记住，附在这只猫身上，不要出来。”鬼差叮嘱着。
　　“嗯！”她拼命的点头。
　　“好，回去吧。”鬼差一挥手，她的灵魂又进了猫的体内。
　　鬼差走了，她复又蜷缩成一团，在他的脑袋旁。一天，她想，至少让她再陪他心爱的人一天，再多看他几眼，她要把他的样貌刻在心上，就算喝下那盏孟婆汤也不会忘。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光暖洋洋的从落地窗照射进来。他醒了，躺在她身旁，看着她。
　　她庸懒的抖抖了白毛，打了个呵欠，然后低下头，舔了舔他的鼻子。她弄痒了他，他笑了，用手揉了揉鼻子。她又见到他的笑容了，至少她逗他开心了。
　　他翻身下床，她跟着他一起跳下去。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低头看她，说：“小东西，饿了么？”
　　“喵 ~ ~ ~。”她叫了声，似在答他。
　　他进了厨房，她隔着玻璃门看他。以前的很多次，她都是这么看着他，他疼惜她，不让她做一点家务，他不许她进厨房，她就是这样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握着他倒的一杯温水，看着他，看着他为自己做饭。现在，还是一样，她看着他，吃他亲手做的饭。白瓷盘里的饭，味道还是她所喜欢的，她所习惯的。他做的饭，她吃了一餐又一餐，今天该是最后一次吃了吧，也后再也没机会了，再也没了。所以，这一餐，她吃的特别慢，她想把这种味道记在心上。
　　“小东西，我应该给你洗个澡，你很喜欢跳到我的床上呀，太脏了可不行哦。”他温柔的微笑着，那种笑，应该只有她才看的到吧。
　　“喵。”她蹭到他的脚下。
　　他轻轻的抱起她。浴室里，他翻出了个粉红色的小盆，她认出来，那是她的小盆。他把她放进盆里，打开莲蓬头调试水温。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了水，就有莫名的恐惧，一下窜出了小盆，他一把抓住她，说：“来，别怕。”
　　水，温和的打在她身上，她开始拼命的挣扎。“喵！喵！喵！”叫声一声比一声惨。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她伸出了她锋利的爪。瞬间，在他的手背上，多出了三道血痕。他吃痛，丢开了她。她一下呆了，任凭水打在她身上，不再去逃，她看着他受伤的手，她知道她伤了他。她恨自己，恨自己是一只猫，而不是一个人了，她恨自己居然是无理性的动物。他看着她，微笑，说：“没关系，下面你要乖乖的，不要闹了。”他用手轻揉着她身上的毛发，她不再挣扎，如此安静的任凭他摆弄。她在哭，可惜他看不到，她的眼泪刚流下，就融入了温水里。她闻到了玫瑰味洗发水的味道，那是她最喜欢的。
　　终于洗完了，时间过的既快又漫长。他把浴巾裹在她身上，然后说：“我去拿电吹风。”她看着他进了卧房，半天不见他出来。他走到卧房门口，看到他呆呆的站在窗前，一手握着电吹风，一手捧着那本相册。
　　“喵 ~ ~ ~。”她小心的唤了声。
　　他忙回头，脸上的泪未干，却又强挤出笑容看着她。
　　“来，小东西。”他蹲下，唤她过去，她慢慢的靠近。他打开电吹风，帮她吹干毛发，她时尔趴着，时尔腆着肚子，让温暖的风吹着她。她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她要把一切都记在心上。
　　他抱着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复又看到了他左手背上的伤，那是她留下的伤。她伸出舌头，轻轻的舔着那三道血痕。他温柔的用右手摸着他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他还爱她，以前、现在、以后，他都会爱她，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她想要他忘了她，从此忘了她，永永远远忘了她。
　　可是，最后一天了，她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不是么？至少，今天，她要让他快乐，暂时忘了她，让他的眼里只有现在的自己——一只猫。
　　她从他的怀里窜出去，在茶几下的纸袋里翻出一个白色毛线球来，那是她生前买的，她准备给他织条围巾，可是还没有起针，他们已经阴阳两隔了。
　　她不停的用爪子叨弄着毛线球，象只贪玩的猫一样，她的动作那么不熟练，很多次都被毛线球绊的人仰马翻，他看着她傻笨的动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她满意了，轻轻一跃，复又跃进他的怀里。体力有限的猫，在他的怀里沉沉的睡去了。
　　醒来时，夜已黑，她仍然躺在他怀里，在卧室的那张床上。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快到了。她想起身，却发现他把她抱的好紧，她费了好大力气，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轻轻跃下床，离开卧室。
　　客厅里，有扇窗没有关，他从窗口跳出去，站在屋外的花园里。她没想逃，她只是不想再在他眼前离开了。她绕到卧室的落地窗前，窗帘，他忘了拉，她就这样隔着玻璃窗，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在看最后一眼吧，最后一眼就好。她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可是，她的眼神怎么也没办法从他的身上移开了。
　　“该走了。”身后响起了鬼差冰冷的声音。
　　她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鬼差。她不恨鬼差，她很感激他，至少他给了她一天时间，虽然只有一天，但是也已经很长了。
　　“走吧。”鬼差把她的灵魂牵出猫的体内，在她的脖子上套上枷锁，在前面牵着她。她想，再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吧，想着想着，她就回头了，她看见了他，他也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她，一人一鬼，泪眼相望。
　　他知道是她，他清楚的知道那只猫就是她。从第一眼看见她，看见那只雨中的猫起，他就知道了，那是她。他记得的，她说过，下辈子投胎要做只猫，做只他怀里的猫。然而，不用等下辈子，这辈子她就已经做到了。虽然时间很短暂，但至少她回来了，回来陪他度过这一天两夜的时光。
　　他明白，她终究是要走的，他一夜没睡，在她睡着的时候，他抚摩着她，轻轻的吻着她的额头，在她醒来的时候，他却闭上了眼，那是因为他要她走的没有牵挂。
　　他看着她走了，在他以为她不会再回头看的时候，他落泪了，而她却又恰恰回了头，同样落着泪。
　　那只猫，那个他深爱的人。如此，泪眼相望。
　　2007年3月15日星期四
　　月伴清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