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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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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
质子说他要时间考虑,魏王也真的没有催促他。
又这么蹉跎过去了几日,七月流火,到了月半。
或许是因为战乱死了太多人,许多冤魂无法回到家乡,各诸侯国皆有这个节日。按照民俗,百姓会在这一天做河灯放入河中,以向亲人的亡灵寄托哀思。
从八岁起,质子每年都会为母亲放一盏灯。
可今年却不能了。
因为越王与王后全都健在,越世子亦没有夭折的兄弟或姐妹,去放灯是要追思谁?
要是被魏王问起来,他无法解释。
他在别馆呆不下去,又不能去河边,只能去街上漫无目的地打转。一直到了黄昏,侍从再也受不了,劝质子说:“世子,既然没有事要做,还是回去吧。”
质子却说:“不急,再转转,我都不怕累,你们还怕吗?”
侍从不敢反驳,只得称是。
穿街走巷,质子看见沿路有卖竹篾的摊贩,那点心思又活泛起来。他还没开口,侍从就眼尖看到不远处有舆驾驶来:“世子,是魏王!”
其他的平民,无论正在赶路还是挑着担子,都停下了动作,拜伏在街边。
质子躲闪不开,垂首接驾。
魏王看到他,也是有几分惊讶,笑着问:“许久不去别馆了,正要去探望世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质子干笑两下,恭敬地问:“大王怎么有这样的雅兴?”
“近来身上总不太舒服,胸闷得很,”魏王说,“正逢秋风凉爽,寡人出宫透透气。”
质子目光一凛。
“既然遇见了,那就一同走走罢,”魏王说着下了辇车,“寡人方才看见世子在四处张望,是有什么发现?”
质子解释道:“在下看见庶民们都在买竹篾,编了竹船去河边放河灯,用来追念亲人的亡魂,从前虽然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所以觉得新鲜。”
魏王听了,沉思片刻,而后说:“既然这样,寡人也该与民同俗,且去看看。”
魏王让御车使和仆从们候着,只留了几个侍卫跟随。质子走了半日,此时非常疲倦,行路缓慢。可魏王竟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他不得不走得快些。
到了河边,此时暝色四下,河中已经有了点点火光,与星辰的倒影交相辉映,好不热闹。
“一盏灯火,就载着一个亡灵啊。”魏王叹道。
桥下有人卖已经编好的竹船,魏王让侍卫去买来。质子见状,迫切地说:“请帮在下也带一只过来。”
魏王垂下眸子,似在询问。质子随口编了一个借口:“大王有所不知,我生性爱热闹,这么多人都拿着灯,却只有我没有,未免太寂寞了。我没什么人要祭奠,只是想跟着风放上一盏。”
魏王黑漆漆的眸子仍然锁在他身上,分明看出来他是在胡说,却不说破,点头首肯。
于是侍卫买了两盏船灯过来,用火石点燃。
质子端着这盏灯,回想起母亲的容貌,心中一番苦楚难以言说。她等了一生,连个名分都没有等到,死了以后,他的儿子连寄托思念都要借口他人。
再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为母亲祭奠,更是悲从中来。
无人知晓,今日是七月半,也是质子真正的生辰。他生在这个时节,因此越宫中传他是先王魂灵托生。越王与先王不合,因此听信越夫人的说法,认为他不吉,在母亲死后,对将他带回越宫的事只字不提。
颤悠悠的船灯落入河中,水流潺潺,托送它往东而去。
他眼眶发胀,几乎要落泪了,却又不敢。否则魏王问起,越世子是为谁哭泣,他该如何回答呢?
想到这里,质子抬眼看向魏王,竟然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片水光。
岸边有人唱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歌声切切,催人心弦。魏王的泪水与河面相映照,质子看得真切。
他脚下踉跄,明知不该却心生恍惚,好似这一刻他与魏王同悲,甚至感谢起魏王来——他不能落下的泪,是魏王替他流了。
〈廿壹〉
魏王抬手,轻轻将泪水抹去,低声笑道:“寡人想起了惠燕夫人,情难自制,叫世子见笑了。”
质子垂首,不想叫魏王看见他通红的眼,语带哽咽:“爱戴母亲的君主,同样也会爱自己的百姓。在下敬佩都来不及,怎么会取笑?”
他不笑魏王,魏王却要笑他:
“世子难道也要哭了?”
“大王如此孝顺,却与母亲天人永隔,即便是石头听了,也要伤心落泪,何况是子谅我呢?”
魏王转悲为喜,大笑道:“从你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寡人真不知道是爱听还是不爱听。”
质子佯装恼火,说黄昏将过,今日事已毕,想要回别馆休息。
魏王却不着急放他走,负手而立,问道:“这些日子,世子考虑得怎么样?一个月的时间,买凶杀你的人却等不到刺客回去复命,想必已经知道事情败露了。”
质子说:“我实在不愿意去和兄弟兵戎相见,但要我抛弃越国,也是万万不能的。”
“这么说,世子是打算当作无事发生?”魏王不太赞同,“你分明清楚这不可能,木已成舟,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置你于死地。”
质子又不说话了。
魏王叹道:“从前觉得你聪明狡猾,难道是寡人看错了吗?怎么做才是为了你自己好,世子好好掂量掂量吧。”
魏王的话虽然说得很重,却还是送了质子回别馆,临走之前对质子说:“说起来,世子之前加送的两盒香料,又快用完了。你闲着也是闲着,请再多制些香来,闻不到那阵香气,寡人心中就不太踏实。”
质子愣了愣,才答应下来,目送魏王离去。
侍从若有所思:“的确是啊,今日魏王看起来神采不如从前,一定是太操劳了。”
“或许吧。”质子随口答道,无视身边其他人,径直走进了寝室。
侍从认为世子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质子把自己关在制香的厢房中,吃饭、睡觉都在厢房解决。侍从在门口守了四天,质子终于出来了,手里端着两个木盒子,对他说:“走吧,去魏宫。”
日出从别馆出发,日中才被魏王召见。
魏王神色不佳,唇色也比往常深许多。质子把新制的香丸献上,魏王照常捻起来,放在鼻尖轻嗅,皱眉道:“为何换了香料?”
质子正襟危坐,严肃地回答:“大王不是要我的答案么?这就是回答。”
“怎么说?”
“此前奉给大王的香丸,名叫海女。它含有一味无可替代的原料,名叫海女树。此树生得矮小,花朵艳丽,其种子奇香无匹,是越国独有,且只供应给王室与贵族。”
魏王何等聪明,懂了他的意思。“看来世子是想做魏国人。”
“是,”质子说,“再过半个月,是昭平君的生辰。在下愿在那时将越国安排刺客谋害我的事情抖搂出来,从此只为魏国效力。希望大王为在下做个见证。”
魏王望着他,一双眼里晦暗不明,好像还有些失望。“既然世子这样说了,寡人当然会这么做。”
“我是越国世子,突然说要当魏国之臣,想必会有人不相信。所以子谅还有一物,作为投奔魏国的证明,会公开呈给大王。”
魏王闭上眼睛,许久许久,才道:“那就按世子说的办吧。”
〈廿贰〉
八月初五,昭平君年满十四。
质子换上魏人在大典上穿的服饰,头戴魏国的发冠,若是不看面容和身形,活脱脱就是个魏国贵族男子。
他对侍从说:“今日你不必陪我进宫,就让魏王的侍卫保护我吧,我要你替我出城去办一件事。城外两百里处,有一所宗祠,你拿着这卷帛书,去那儿等一个人。他看了帛书,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侍从不做他想,只当他这是信任自己,欣喜应下。
他驱快马出了信都,徘徊许久,却找不到质子说的那座宗祠到底在哪。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慌忙打开帛书一看,上面空无一物。
他痛哭出声,策马赶回信都,可城门已经大关。
而他在城门口,看到了通缉他的画像。
魏宫的侧殿,灯火通明。质子跪在丹陛之下,发髻散乱。魏王差点以为回到了质子初来魏国那一日,质子也是这样狼狈。
“世子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质子冷笑道:“成王败寇,要杀便杀。”
魏王又道:“你可知道,寡人多希望你不会这样做。现在群臣尽知,越世子要刺杀魏王,魏国与越,势必将有一场大战。”
“是我无能,辜负了父王信任,”质子淡然道,“也害了越国。”
魏王十分痛心:“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讲真话吗?”
质子高仰着头,目露倔强。
“你早已安排好这一切。熊良先你一步来到魏国,勾引东郭小姐,又通过他成为东郭府的门客,而你刻意表现得和东郭家亲近,引起寡人对东郭的怀疑,再让熊良在暗处刺杀……这计划破绽百出,是因为你并不打算在那时杀了我。”
魏王看着质子的眼睛。
“你是想接近寡人,再用别的方式暗杀,是不是?医官检查海女丸,看不出任何问题,可一旦它和某物结合,就会使人精神萎靡,长此以往,血液阻滞,最终寡人会郁郁而终,却难寻病因。”
“熏香,”质子哑声说,“是你衣服上的熏香。”
按他的计划,魏王会在明年甚至再往后的某日暴毙,满身疮孔,药石无医。
然后他会站出来,承认是他,是越国世子,谋杀了魏王。
“原来如此,”魏王说,“世子,寡人说过,你非常聪明。如果你不是越国的世子,寡人一定会千方百计将你留下,用作谋臣。可你心里啊,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怎么害我。”
质子甚至笑了起来:“狡猾的魏王,竟然在夸我聪明吗?可我的小伎俩,不是早就被你看破了?”
“魏国贪得无厌,变法之后,还要侵占小国。越楚两国早就商量好了!只要你死了,群龙无首,楚国就会趁机攻打魏国,越国也能夺回曾经的附属小国——”
魏王高高在上的声音沉沉落下:“既然如此,越王为何要派人来杀你?”
质子的满腔愤慨戛然而止。
“你又为何要换掉不易让人察觉的香料,而要改用拙劣的匕首来刺杀?”
魏王十分执着,一定要弄个明白:“世子,为什么?”
“成王败寇,”质子两眼空空,“按魏国律法,刺杀国君,当凌迟处死,我命如此,无话可说。”
魏王深吸一口气,沉下脸来:“好,世子真是有骨气。”
“毕竟是一国世子,不能等同于其他刺客,到底要留一点体面。这杯鸩酒,权当寡人为世子践行。”
魏王一声令下,内侍从一侧端了酒樽出来,捏开质子的嘴巴,将酒水胡乱灌下。
质子剧烈颤抖起来,如同濒死挣扎的一尾鱼。毒酒喝完,他意志昏沉,倒下前的最后一眼,是魏王看着他的,怜悯的眼神。
次日,魏王宣布越世子是刺客,已被毒杀掩埋。而越国破坏盟约,失信于魏。
十月,魏王联合郑国组成正义之师,共同伐越。魏国师出有名,且训练有素。小国纷纷为其借道。
而越国国君懦弱,越国军队疏于操练,甚至有军队临阵倒戈,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不出三个月,大半国土尽数纳入魏郑囊中。
〈廿叁〉
盂城这个地方,就如同它的名字,坐落环山之中,小如钵盂。
此处湿润而温暖,狭小而富饶,在十年前成为了魏国的属地。
今日盂城中传来骚乱声,兵士们头戴白布,正一户一户地通知。
坐落在市尾的成衣铺子同样被敲开了门,被告知这一个月不许贩卖颜色鲜艳的布衣。
原来在一个月前,一方霸主魏王薨了,享年仅三十六,其一生未娶妻,亦无子嗣。魏国公子昭平君继位,敬佩魏王一生英明神武,追隘其为桓公。
兵士走后,成衣铺的老板对着信都城的方向,遥遥拜了三拜。
枯站许久,他怅然转身,走进了店铺里,想去找封门的木板。
忽听得身后有个男子说:“店家,请为我裁一身衣裳。”
“实在抱歉,小店暂时不做生意了。”
“我要得急,你现在就做,不耽误你关店。”
老板叹息一声,抬手擦了擦脸,问:“客官要什么样式的衣裳?”
“要麻布丧服,成年男子可穿。”
“客官难道是要为桓公守国丧?”老板又问。
“不,”那人走得更近了些,“是为我一个朋友。”
老板这才听出此人的声音,十分震惊,颤抖着回过头。
那男子头戴斗笠,离他不过三步距离。
“我的这个朋友,在十三年前告诉我,他活不过二十五岁。”男子笑道,“可我今日却又见到了他。你说我这丧,还要不要守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