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斯通先生

18、拾捌

　　〈拾捌〉
　　魏王看完管事呈上来的奏疏，不由得走了神。

　　昭平君正在旁边陪侍，见他神情复杂，不由得问道：“王兄近来有烦心事？”

　　事实上，如今的魏国繁荣昌盛，得周天子倚重，又受小国臣服，糟心事不能说没有，但肯定不是值得魏王摆出这种表情。

　　昭平君有种直觉，这份奏疏一定和越世子相关。

　　他是魏王的弟弟，也是魏王的臣子，有劝谏国君的责任。

　　“乌年纪尚轻，说这番话，王兄可能不以为意。然而即便是我，府中也已经有了姬妾。王兄作为一国之君，更应该为绵延子嗣上心才是。乌听说上次申国送来的美人又被兄长以庆寿的名义送给了舅舅……”

　　魏王好笑地望着他：“自从拜丞相为老师，你讲话越来越有他的模样了。”

　　昭平君面上一红，随后道：“兄长不要拿我取笑，还是想想子嗣的事情吧。惠王有一妻五妾，共育有七子三女，即使如此，夭折的也有一半。兄长已经二十有五，此时不纳姬妾，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魏王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按规来说，君王三十岁方可娶正妻，即使是到三十岁才娶妻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可先祖们三十岁时早有了房里人，且并非一无所出。”

　　魏王说：“正是因为惠王过早生子，才有了储君之乱。庶长子无权却有能，无畏却有势，只会成为隐患。”

　　“兄长也曾劝谏过惠王，俗可去旧。看看别国的君主，都是弱冠时就娶妻生子，三十岁这一限制本身就不合理。兄长深受其害，更应该将它取缔才是。”

　　魏王：“……”

　　这还是他头一回被幼弟驳倒。

　　“更何况，越世子纵然貌美，却是个男人，无法生儿育女啊。”

　　他说到了越世子，魏王就明白他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好笑地问：“你难道也相信那些风言风语吗？”

　　“本是不愿信的，可王兄的种种表现，叫乌不得不信。”

　　魏王叹气道：“越世子迟早要回越国去继承越国王位，没的在这里受这样的闲话，是寡人对不起他啊。”

　　“兄长既然这么说，何不临幸一个女子，以向世人证明魏王并不好男风？这样一来，谣言不攻自破，也好还越世子一个清白。”

　　魏王淡漠道：“寡人与越世子不过是略亲近些，莫须有的谣言，还值得寡人刻意去澄清么？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哪里像寡人的兄弟？”

　　难怪魏王的谏臣总是无功而返，饶是昭平君也从来没被魏王扣过这样的帽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兄弟俩不欢而散。昭平君从魏宫出来时，心内暗暗想道：无论越世子是否清白，都对魏国没有任何好处。

　　可魏王这时正在兴头上，想必不愿意放越世子走，又不能在魏国国境内了结越国人的性命，到底该怎么办是好呢？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埋怨起自己的兄长来。

　　跨步出去，还未及上辇车，便有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在华盖之上。

　　这还是入暑以来的第一场雨。

　　倾盆的大雨下了半个晌午，自屋檐上倾泻而下，打在廊下的青板石上，劈劈啪啪，扰得人不得清净。淮尹的午睡被搅黄了，就斜靠在榻上看竹卷。

　　午正过后，从魏宫里来了一位内侍，说是世子送给大王的香丸快要用完了，大王非常喜欢这些香，用的也十分频繁，若是世子得空，能再制上一些送去宫里，大王定会以金酬谢。

　　淮尹听了，淡淡笑道：“大王真是客气啊，在下的吃穿用度都是依靠大王拨钱养着，何谈酬谢呢。大王既然喜欢，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再制就是了。只是要请大王再等一等，近来天气反复无常，不适合制香。”

　　内侍领了话，坐下喝了口茶水，就返身回了魏宫。

　　田虎望着车辆远去，从车辙处捏起了被雨水打湿的新泥，有夏日里独特的潮湿气。魏国的土壤与越国也有所不同，即便淋了雨，也更坚硬些。仿佛去年的那几场大雪，丝毫没让这片土壤得到滋润。

　　黑黢黢的泥土中还夹杂了被糅碎的车前草，青翠且扎眼。

　　他叹气说：“回想起护送世子过来时，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那会儿他每日只想着何时能回越国，可这时却想着怎么才能避开越国伸过来的魔爪。

　　可他又能怎么办？就如同这碎成了渣滓一般的草籽，只能听天由命。

　　为武士者是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想法的，否则就不可能为武士，不能成为主公的一把刀。可他注定是把钝刀，没有能护主杀出重围的本事，只有一身为主献身的义气罢了。

　　“我真是无能啊。”他低声叹道。

　　“别说没用的话，”反驳他的人是青妹，“你还是个八尺男儿，何必唉声叹气？”

　　田虎没有应她的话，他心里已将自己当成了必死之人，因此不应当再和青妹有多的牵扯。

　　青妹也冷淡下来，不再向从前一样主动没话找话。只是她有些心里话，说给越世子，他不见得当回事，但田虎不一样。

　　“田侍从，你应当能看出来，大王对世子与他人不同。既然大王有意庇护世子，你该好好劝谏世子，万事择优才是。”

　　她看出来越世子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也隐约猜到世子并不想靠这副躯体残喘余生。

　　连她都看出来的东西，魏王怎么会看不到呢。她与越世子并非正经的主仆，可是服侍了这一场，多少有点感情，她不愿意世子最后落得难以收场。

　　田虎震惊于她的通透，同时也更加烦闷了。世子向来有天大的主意，要是能听得进他的意见，早就听了，何必等她来劝？

　　青妹看出他的为难，有几分理解。

　　“若为了世子，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事，在我力所能及的，可和我来讲。”

　　青妹是好心，他很明白。半载相处，她早就知道了这是个品行端正的姑娘。只是再想到她终究是魏王的人，心里免不了要提防几分。

　　入夜时，他把白天青妹对他说的话都悄声转达给了淮尹。

　　“世子，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不急，”淮尹说，“魏王都说了要给我时间考虑，我何必着急呢？现在急着等一个结果的，另有其人啊。”

　　田虎沉默了。从淮尹拿狸猫食子打的比方来看，这次派来刺客谋害淮尹的人，就是越国当今的国君。他没有出身在君侯之家的运气，不会懂父子之间为何会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怨。

　　“人性本恶，才以礼束之。成者为君子，败者为宵小罢了。凡人兄弟父子间尚有嫌隙，况乎君侯？”淮尹叹道，“能做到魏王与昭平君这样的兄弟，才是世间罕有，难得奇葩。”

　　“昭平君虽然年轻，但魏王很看重他啊。”田虎说。

　　“是啊，”黑暗中，无人能辨淮尹此时的表情，“昭平君同样看重魏王，这点真是令人羡慕，也叫人高兴啊。”

　　因为有了被刺杀的经历，淮尹连续几日都不曾出门。管事将这件事上报之后，魏王又增派了两个侍卫过来别馆。

　　正是这二人抓住了刺客，说明他们的确武艺非凡。魏王命令他们随时都跟着越世子，保护他的安全。

　　魏王真是大方，对一个质子，也太舍得下工夫了。淮尹没说什么，顺从地收下。

　　这两个人平时就藏在暗处，不会出来晃悠。要不是偶尔露面吃点东西，淮尹几乎都要忘了有这么两个人。

　　即使安全有了保障，淮尹还是不愿意多出门动弹。

　　魏王或许顾虑着他情绪不佳，并未传唤过他。不过昭平君却不会这样体贴，在魏王率贵族子弟办骑射会时，顺道把淮尹也邀请了过来。

　　彼时的男子，尤其是北方诸国的贵族男子，若说自己不会骑马与射箭，是一大耻辱。

　　淮尹就是作为耻辱被传召而去，预备给大家当笑话的。

　　他身子单薄，穿着宽大的衣服更显得瘦弱，又因为肌肤白皙，在一众贵族子弟中格外扎眼。

　　因为走得慢，因此他被魏王看了好一会儿。

　　他向魏王行礼，魏王却让他免了，直接赐座。

　　淮尹刚擦了一把汗，忽见远处的林子里一前一后窜出来两匹骏马，各载着一位武士。前者手里攥着一条红绦，看来是他赢得了胜利。

　　魏王赏了那个武士一樽美酒，和一盘刚烤好的鹿肉。四周都在为这位武士叫好，淮尹为了不被当成特殊人物，自然也要附和附和。

　　昭平君问淮尹：“世子，越国也有这样的比试吗？”

　　淮尹道：“也是有的。”

　　“也有这样的武士吗？”昭平君又问。

　　淮尹浅笑：“我是只懂享乐的无用之人，对这些并不是很清楚。”

　　昭平君却大声说：“不是这样吧？我的门客中就有越国人，听说世子非常擅长箭法，世子就不要谦虚了。”

　　淮尹：“……”

　　这个做弟弟的比哥哥更会睁眼说瞎话啊。

　　“难得的盛会，乌对世子倾慕已久，十分想亲眼看看世子你的箭法。还请展露一手，也让我魏国男儿见识一番。”

　　说完一拍手掌，有个侍卫就押了个布衣打扮的人上来，捆在木桩子上。在那个人的头部顶了一颗小巧的青枣。

　　“听说箭法卓越的人，连蚊子的翅膀也能射穿，想必世子同样可以做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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