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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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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很会讨女儿家欢心。
第一次见到方玖时她从他身边策马掠过,银甲红袍,长枪骏马,像一团燃烧正烈的火焰,艳丽刺眼。
她连目光的余角都没分给他,一路驰到殿前拜见她的叔父,天子免礼之后,她转头看见他进来十分中意的臣子,上下挑剔的打量了几眼,便轻蔑的开口说:“我还当是一个什么样的好人,能入得了叔父的眼,做了都尉的位置,原来却是这么个货色。”
天子十分宠溺自己的侄女,听了也不在意,只是笑道:“柯都尉仪表堂堂,正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子,玖儿竟然也看不上吗?”
方玖只是撇嘴:“我若是个男子,世间哪一个男子能及得上我,他不过长了副白脸,能算什么好男子。”
这里只有几个内臣,她说起话来毫不留情,天子也拿她没办法,只能摇头道:“玖儿还小,不懂。”
云璧就在此时拾级而上,殿上的嫔妃采女都悄悄看他,方玖像猫儿一样敏感,转过头看见他,竟也一时失语。
这个仿佛就是为了反驳她的话而造出来的人,天上云,玉中璧。云璧向天子行礼,然后转向方玖,即使听见她刚才说的话,唇角也似乎天生带着笑意一般,行礼道:“奉尉云璧,见过郡主。”
方玖回过神来,不理他,对着笑看着她的天子皱了皱鼻子,径自走了。
“玖儿怎么走了?”天子故意问她。
“这两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看的?我去看金芝姐姐了。”方玖头都不回的说。
天子大笑。
谁都看得出来,她这是害羞了,云璧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悄悄地与柯引对了一个眼神,两个人心里便有了打算。
天子常常召见柯引,云璧也就常有机会进宫,去多了,便常常碰见方玖。
她也不是一直穿战袍衣甲,平日里也会云鬓锦裳的打扮起来,陪着金芝公主。
江南有金芝玉叶,玉叶郡主是火焰,金芝公主就是那克制她的水,被她温柔的教导着,方玖也没有了一向的肆意,依赖着自己的金芝姐姐,模样娇憨可爱。
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实在有些好笑。
只是像天子说的一样,她还小,除了那日初见他时的害羞,竟对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不能就这样下去了。
柯引对他说,你一向很会讨女儿家欢心。
是,他一向很会讨女儿家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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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玖在校场上用弓策马,百步之外连中五个红靶,看见云璧骑马过来,便把弓扔给他,云璧接过来看了看,转头对准红靶,方玖倒有些吃惊了。
“你会用弓箭?”
柯引是以书生的身份到了天子身边,他们便都以为这二人一样没什么武功,方玖本来是让他收拾弓箭回去,这会儿也来了兴趣,要看看云璧箭术如何。
云璧的马在校场上慢吞吞的走,方玖几乎要不耐烦了,突然他策马快跑,也连发五箭,从她的箭尾劈过去扎在红心上,像个专门来惹人注目的浪子,回头对她笑起来。
方玖目光一冷,向身边拍起长枪,狠狠的抽了马一鞭子,马受痛快跑起来,顷刻间已到了云璧身边。
还来不及让他发问,抬枪便刺过去。
她的枪果然用的好,盘旋点搠没一点儿虚势,满尽是银星散落,那束红缨如火点闪移,云璧敌不过,松气由她把枪抵在自己喉间,赞她:“郡主好枪法。”
方玖到底没有理由,横他一眼,收枪回马,只留下一句。“奉尉好箭法。”
云璧被枪间寒气顶了一下,咳嗽了好几声才舒服一些,抬头看时那个影子已经走远了。
这个姑娘也太厉害,从她身上下手没那么容易。
想着却止不住笑了,也不知哪里好笑,他低头掩唇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把一抹艳红悄悄抹在衣袖里。
当晚柯引怪他暴露武功惹人怀疑,云璧说:“总有用到的时候,主动暴露比被人发现还好些,再说,今天我们的目地总算有了些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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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手下败将,却也终于入了她的眼,又在校场练了半日骑射后,方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问他:“奉尉的箭法练了多久?”
“不久,半年罢了,比不上郡主自幼便用功。”云璧笑道,却故意不提自己多年的弩箭功底。
方玖被他气得摔了弓箭驱马走了,许多日不理他。
柯引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云璧却并不担心,趁夜里摸到她窗外拿管凤萧吹支悠悠荡荡的曲子,才半曲她披衣散发的拿枪出来二话不说就上手,云璧惋惜道:“你果然是不懂这好曲子。”
方玖被他扰了清梦,气得要痛打他一顿,云璧身手如燕,翻檐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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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璧学东西极快,没几天拿枪过来找方玖演练,虽然仍不能及她,已能撑过三十几个回合,方玖把枪架在他他肩上略带了惊讶问他:“枪棒学了多久?”
“有两三个月了,只是及不上郡主枪法精湛。”他说的是实话,心想方玖一定不信。
“你这个人,满口谎话。”方玖果然不信,却没有再生气,像是随口说:“既然箭法好,跟我打猎去,比谁的猎物多,敢不敢?”
这正中了云璧下怀,他笑道:“固所愿矣。”
方玖看了看校场另一边走过的金芝公主和柯引,眼底生出寒意。
云璧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挑眉。
“你们主仆两个,都挺能扯这些篇子话骗人。”方玖冷笑,自己走了。
没想到柯引竟然和金芝公主有了牵扯,那么方玖这边……云璧沉思。
次日方玖例行狩猎,果然跟柯引要了云璧过来,柯引看了他一眼,云璧浑不在意的笑笑,跟她过来。
方玖出行从来不喜欢带太多的侍人,只有五六个牵犬架鹰的侍从并云璧而已,云璧只带了副弓箭,轻轻松松,惹他们多看了好几眼。
细犬赶出只鹿,众人都策马去追,不一会儿都走散了,云璧正四望寻找,只听脑后一阵风响,侧头一躲,一只羽箭擦着耳朵掠过,正钉在前面树干上。
方玖冷笑:“云奉尉好耳力。”
就说这个姑娘太厉害。
幸好今天林中打猎不方便带枪,云璧放开弓箭跳过她马上,方玖反应很快招架住他,两只手纤细却力大,动作快狠准,毫不留情的就冲眼睛,咽喉,耳根各个死穴去。两个人在马上打成一团。
云璧最得意的功夫便是小厮扑,敢号称天下第一,一会儿便占了上风,谁想一时疏忽大意,方玖从靴筒里掣出把匕首刺过来,正对着咽喉。云璧侧身抬肩一挡,另一只手拨开匕首带出一簇血来,趁她脱力把匕首丢远拉她滚下马来,几下把她动作锁住压在身下。
“郡主下手也太狠。”云璧咬牙忍痛,一手解开割破的衣服,身上花绣都被血染成赤红,别样的诱人。
方玖看他一眼,别开脸啐了一声,骂他:“不要脸!”
云璧倒笑了:“不是郡主亲自动手割开的?云璧不是自夸,我这一身花绣正是天下无双的好模样,郡主要看怎么不直说,这就脱光了给郡主看个仔细。”
说着真的动手去脱,方玖再大方也还是个女儿家,立刻闭紧了眼睛。
云璧哪能真脱了衣裳,把衣襟整理一下,好歹遮盖了身体。回去伸手拉方玖起来,也不问她为什么伤人。
方玖原本存着怀疑的心,这一羞一激一愧下也早忘记了,云璧捡起匕首还给她,找回马扶她上马。方玖看见他手指上正淌下血来,噤声不再开口说话,由他扶自己上马,一路沉默回去。
金芝公主看他们两个形容狼狈吓了一跳,忙找太医来看,方玖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只是头发衣裳沾了些尘土草叶,云璧身上却一条深长的伤口,把那一身锦绣花纹割得破碎。
方玖若无其事的和金芝公主说话,偷偷瞄一眼,那一身锦绣花纹漂亮,上面一道伤口狰狞,再往上———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方玖移开眼睛,有些心虚。
她那匕首是西域镔铁打造的,天然带着药性,沾到了就要溃烂,太医惋惜的烧红刀尖割去伤口皮肉,叹道:“这下子留的疤可大了,可惜了这一身好花绣。”
金芝公主越发愧疚,对一边的柯引行礼:此事确实是玖儿不对,玖儿还小,我代玖儿向都尉赔罪。”
方玖是郡主,云璧只不过是个小小都尉,没有人敢怪她,柯引也只能忍下来。只在私下与云璧骂几句“妇人狠毒”
云璧看着柯引突然冷笑:“你的公主心善。”
柯引一愣,云璧自觉失言,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话来。
做云璧的伪装太久,有时候就难免把做自己的伪装一起卸下露出些来。
柯引是粗心汉子,云璧岔开话他也没再追问,只当云璧是心情不好。云璧自己却不耐烦,借口有事走出来。
初九的月亮不好看,方玖好看。
她坐在亭子里看月亮,应该也是随心走出来的,忘记了换厚衣裳,把披风裹在身上收拢着手脚,才显出她身材其实娇小。
方玖是只敏感的猫儿,回头一看,立刻把身体舒展开来,站起身做出一副惯有的姿态神情:“云奉尉有事?”
“郡主没什么话对云某说吗?”云璧的语气似乎真的疑惑,却又带出几分调笑的意味。
这幅浪荡模样方玖看着就生气,语气生硬的回他:“没什么好说的,云奉尉刚捡回来一条命,回去好生待着,再来招惹我可没什么好下场。方玖是个蛇蝎女子,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云璧上下打量她,轻衫薄裙,带不出一件武器。
方玖被激怒了:“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
“恕云某直言,郡主的身手功夫……”云璧躲了一顿,故意叹一口气说:“实在不及云某远矣。”
方玖最是个傲气女子,他这样故意激怒怎么忍得住,方才还顾忌他身上有伤,这会儿也不怜惜了,起手攻过来。
她擅长的是枪棒,又太急于求成,云璧几下就招架住她来势汹汹的攻势,一按一拨放倒在怀里温香软玉。
一只凤头鞋就在手边,方玖天生小巧玉足,玲珑可爱,招人喜欢。他没忍住伸手捏了一把,方玖如同脱水的鱼儿一样反应剧烈,拼着扭伤胳膊挣开束缚,恼羞成怒的拔下头上金簪当武器要和他拼命。
月下美人,散发单衣。
这风光除了旖旎就是危险,他又受着伤,拿上武器的方玖很快就把金簪抵上了他的咽喉,冷笑:“我早就叫你别来招惹我!”
早说过这姑娘厉害,他却偏偏是个浪子性格,就爱招惹花草。
实话说,他们的计划到了现在,有了金芝公主就够了,方玖太敏感,早就在怀疑他们,招惹她没好处,可他看着她生机勃勃的样子就忍不住。
这幅杀气腾腾的模样一样漂亮,他的喉结在金簪前上下动了一下。
方玖嗤笑一声,放下金簪径自走了。
他躺在栏杆上低低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她是当真生了大气,这气势伤了他的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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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惹她已经成了习惯,第二天晚上他又拿着笛子去她窗外吹曲子,吹完一曲也不见里面有动静,他摸了摸鼻子,决定明天换种乐器来,反正他会的乐器多,总有一种是她喜欢的。
琴萧埙笛,筝瑟阮管,每天不重样,吹同一支曲子。
方玖一点儿动静也不出。
云璧开始发愁,朝廷的兵马都快打过来了,时间不多了。
他每天这么不务正业,柯引看不下去了,叫他过去:“兄弟莫不是沉迷女色,忘了我们的大事?”
此时柯引已迎娶金芝公主做了驸马。
他们的大事,不就是骗得女子欢心从而博得天子信任好行事吗?
云璧心想,面上却不显,笑道:“怎么敢忘呢。”
他笑起来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他,除了方玖那个姑娘。
这天晚上他来找方玖,却意外的发现窗户开了,方玖坐在窗边擦拭自己的银枪。
“黔驴技穷?”
等了一会儿,方玖转头看他,嘲笑的语气。
云璧拿胡笳奏那支曲子,方玖听了一会儿,仍去擦拭那把长枪。
一曲终了,他问:“能听懂了吗?”
“你第一次来吹这首曲子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方玖擦完,把手帕放在枪尖,手腕一旋,两片轻纱飘落“曲无宫调,亡国之音。”
似乎也觉得这回答太不解风情了一些,她补充了一句:“倒是很好听就是了。”
他一愣,然后笑了。
束缚她的东西仿佛都散开了,方玖终于也像个普通姑娘一样,隔着窗户与他说到半夜,那些少女心事像猫爪一样在他心上挠,痒痒的,却带出血丝来。
她说她自幼没了父母,全靠叔父养大。
她说金芝公主待她如母,一直照顾她……
她每说一句,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越来越深,跌到那些深不见底的心事里去。
方玖仿佛只是随口说说,见他一反常态的沉默,从窗口伸出枪拍他肩膀,拍在他伤口上,他吃痛吸气,方玖却放声大笑:“活该!”
他确实活该,他自找的。
明知道危险,还要往前凑。
笑够了方玖让他上来给她看伤口,他故意褪下半边衣袖露出大半身体给她看,方玖这回却不害羞了,反而故意挑逗似的用指尖沿着那些花绣轻描,带着痛的快感,他倒吸一口凉气。
方玖狡黠的笑,突然低头在他伤口上吻了一下,不待他反应,窗户被拍上了。
到此为止,她的意思很明显。
啧。
朝廷已经兵临城下,她只放纵自己这一会儿的少女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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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不许方玖出战,说:“女儿家的,伤了容貌身体怎么嫁人?”
方玖急得跳脚:“我不要嫁人了!我一个人顶他们百个好男子,不稀罕嫁人!我要帮叔父打仗去!”
天子在这上面却不肯再纵容她了,叫金芝公主看好她,自己御驾亲征。柯引与云璧对一个眼神,时机快到了。
天子大败,潜进城来的奸细在城里放起火,柯引护着金芝公主离开,云璧却找不到方玖了,她在城门口守着,一把长枪已沾满血污。
云璧拉她走,她倒也不挣扎,只是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像是要一直看到他心底那些黑暗里去。
他竟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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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退兵到帮源洞,无人可用,终于让方玖出击,方玖连败对方两员大将,终于被伤了手臂,几乎被人捉去。云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回神时已经拍马上来救她,对面大将看他一眼,松手任他带回方玖。
“你做这些有用吗。”方玖嘲笑道。
云璧不知她已经看出多少,只有沉默。
方玖受伤,柯引站出来自请带兵出战,他二人又同上战场,柯引回头,云璧也回头,方玖护着金芝公主在那里。
柯引连败对方三员大将,天子大喜,排下御宴又加赏赐,金芝公主看着驸马的目光比秋水更柔。
方玖独在一边自饮,谁也不理,天子当她闹脾气,云璧却看见她神色荒凉,已至绝境。
次日方杰扬言出战,计划越发顺利。对方将领围战方杰之时,柯引挺枪却刺方杰,众人皆惊之时,云璧赶上一刀把方杰砍下马来。
柯引,不,应该是柴进,柴进回身引对方将领反杀入帮源洞。
而他抱着一丝期望,自己追进洞去找方玖,他知道她一定会和金芝公主在一起。
果然是。
金芝公主已经自缢身亡,方玖守着宫门来一个杀一个,银甲已染成血色,柴进心急,也被她一□□中,让人劝了下去。
方玖谁也不看,只守着宫门。
一句话都不用说。
她又一□□倒一个将领后花荣怒极,搭弓上箭,刚离弦却被一只手握住,刚射出的箭力道多大,震得这人虎口裂开,翎羽在手上划出几道深深的口子。
“燕青!”花荣怒吼。
这才是他的名字,他也不叫云璧,他叫燕青。
方玖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他都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情绪,只见她挑起一盏油灯,火轰得在缠满锦缎的门上炸开。
方玖转身,走进去。
她是一团火焰。
她活得热烈,死也要热烈。
她说世间没有一个男子及得上她,果然是。
到头来,不懂的人是他。
她早就察觉他们身份的不对,也几次下了杀心,却又几次收了手。
他怎么会以为她不懂?
什么封妻荫子高官厚禄,她都不在了,要这些有什么用?
他没有跟大军回去,就留在帮源洞里生活,曾经的同伴一个个离开了,他也不惊奇。
有时候他也想出去看看,却总是迈不开脚。
他曾经是个浪子,却有一个人牵住了他的心,绊住了他的脚,把他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地方,永远无法离开。
不会流浪的人不是浪子。
一个普通的男人在这里生活,直到死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