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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月夜蘸神 ...


  •   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月中。转眼,七月里最重要的一天已经到来。热闹的气氛从早晨延续到夜晚,孤定城人都沉浸在虔诚的喜悦与期待中。
      直到月亮升起,这一天最重要的蘸神仪式终于即将开始。
      君沐华和角羽以及祁熠一起登上高台。顾攸景和燕归早就到了,正坐在客席上等候。燕归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脸上的神色很值得考量。而顾攸景则遥遥对他们举杯一揖,仍是那副矜贵恣意的模样。
      看到这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表现与态度,君沐华不由笑着挑挑眉。却见燕归突然抬起头,朝他们这边看来,准确地说,是在盯着角羽,问:“角羽,你上次对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角羽微微皱眉,“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
      “如今,我已经没有选择了。”燕归语气一变,“上次跟我们一起随行的那个大夫,今天死了。”
      君沐华手一顿,微微转悠着手中的酒杯,眼角余光瞟到顾攸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勾了勾。
      可能察觉到现场气氛的微妙,祁熠悄悄俯身过来,问:“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全然一副八卦的神色。
      “想知道?”君沐华手上动作不停。
      祁熠忙不迭点头,双眼充满了神采,“当然。角羽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故事的人啦。”
      “那且听着吧。”君沐华甩甩头,不客气将他推开。
      “之前他一直在研究那种毒,今天我接到消息,他前几日突然暴毙在家里,死因还是上次那种毒。”
      角羽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你们既然一直都在研究,难道时至今日依然没有结果吗?”
      “结果显而易见。”燕归声音明显变得压抑,“事实也可能正如你所说。”
      “既然如此,你何必对我如此愤愤?我早就将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
      “但那些根本不够!”
      君沐华瞥了一眼燕归,这样情绪外放不加控制的她可不多见。对于一个一直连眼中的些微波动都小心翼翼刻意收敛的人来说,今晚的燕归的确太过反常。
      而这一点,想必顾攸景也一定早已看穿。
      迎上顾攸景的目光,君沐华也同他一样,举起了酒杯。顾攸景笑着一饮而尽,似乎十分畅快。
      接着,君沐华看向了唯一还坐在主席上的赫连楚。赫连楚低垂着头,脸上神色并不是很好,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角羽与燕归的对话。赫连楚的另一边,原本也在主席上的慕洹,则早已和祁熠跑下了高台,推挤着去了仪式的祭坛下面,和所有人一样期待着仪式的开始。
      而也直到这时,高台之下的喧嚣似乎才渐渐侵入了这一隅。台上台下,渐渐开始连成一片。
      今晚的重头戏,蘸神仪式,也终于开始。
      君沐华起身走到围栏边。
      璀璨夜幕之下,有一个身影似踏着月辉,从星河凌空而来,伴随着一阵阵晶莹润透的光晕,如女神一般,缓缓地降落到祭坛之上。接着,乐声起,迎接月夜神赐福的蘸神之舞粉墨登场。
      祭坛之上的身影朦胧而神秘,头戴着一张同夜神山神庙一样的巨大的女神面具,身着整套的巫祭装扮,一袭暗红的大气宽袍,舞动间,其上的繁复纹饰隐隐闪动,暗金与暗红相得益彰,既美且幻。右手上,那根古朴而神秘的黑色权杖更是以绝对的姿态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此刻,所有人眼前仿佛都出现了一个灼灼如火的黑衣女子,烈焰红唇,眉目似锋,她自荒原尽头走来,于满地的萧瑟与荒凉中,斩荆棘,破狼群,重新赋予这片被人遗弃的土地以新的希望和新的生命。
      乐声不止,舞亦未绝。蘸神之舞进入了新的篇章。
      角羽走到君沐华身边,目光却并未从祭坛上移开,“这套蘸神之舞分为三部分,分别是降临,重生,回归。降临赐福,拯救重生,然后再迎回归。传说,月夜女神最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荒原上的人们相信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但是,他们也相信,每年的七月,她会随着黑色权杖的光芒回归荒原。因为,这一夜,权杖的光芒会照耀整个北孤荒原,只有月夜女神才能做得到。”
      君沐华看着那根沐浴着月辉,在祭坛半空中旋转不停的黑色权杖,低声问:“角羽,你能做到这样吗?”
      “不能。”
      角羽明白君沐华的话外之意,这个祭坛上的人影,无论是谁,都绝对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他并不能通过控制某个物体而让在场所有人产生幻觉。但是,祭坛上的那个人却可以。而且,据他观察,那根半空中的黑色权杖分明附着着轻微的灵力,祭坛上的那个人显然是通过操控灵力而让一切显现。这样的人物,临渊大陆几乎凤毛麟角。
      想到这里,角羽眉头皱得更紧。
      却听君沐华又道:“难道这就是大瀚一直放任孤定城的原因吗?”
      原来,顾攸景也到了围栏旁。
      “孤定城出现得太快,也太奇怪。”顾攸景点到即止。
      “所以,千年以来,大瀚好似遗弃了这里,整个临渊大陆仿佛也遗忘了这个地方。直到现在,它重回人们的视线。”
      “对。但是,北孤荒原始终是属于大瀚的。”顾攸景坚定道。无论孤定城有什么样的依仗,大瀚最终都会收回这片土地。
      “是吗?你以为这里的人们忘得了被迫迁族之恨吗?”燕归突然出现在顾攸景身侧,淡淡讽道,“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想他们都不会忘记那种被迫背井离乡的痛苦。”
      顾攸景脸上仍是惯常的微笑,语气也是惯常的平静,“不劳燕女官费心,这是大瀚的事。”
      “有些事,不是时间可以消泯的。相反,有些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恨意会成百倍千倍甚至万倍地疯狂生长。更何况,慕家和赫连家这一代似乎也并非那么无能。”燕归注视着祭坛,悠悠道:“北孤荒原属于大瀚,可孤定城却不一定。”
      “这些事,岂能以一言来断论?燕女官是大瀚的客人,更当慎言。”
      燕归微转过身,凝视着顾攸景,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只是就事论事。你应当比我更加心知肚明。”
      “如果说起另一件事,我或许的确比燕女官更加清楚。”顾攸景不慌不忙地道:“比方说,那位大夫真正的死因,或者说,他到底是因何而死。”
      君沐华从来没想过,这两个人之间的唇枪舌战会如此有趣。表面不骄不躁风平浪静,内里却各自直掐对方软肋。几乎不用看燕归的神色,君沐华也能想到,那位大夫的死肯定另有乾坤,而顾攸景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整件事。
      这两个人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碰撞呢?君沐华心中难免期待。
      “顾公子的手段真是厉害,远在大瀚,也能如此清楚地知道苍尔最近所发生的事,或许我以后不得不更加谨慎。”
      “事实上,我也很好奇女官为何能这么快赶到孤定城,据我所知,女官在此已经盘桓了一月有余。”
      “事情没有解决,我当然不能离开。”
      “女官所忧之事,无非是去年的出海下毒事件,角羽似乎早就给了你答案,而你却至今未离开,女官的目的恐怕不止于此。”顾攸景笑得悠然。
      燕归突然沉吟不语,半晌,才盯着顾攸景道:“我的目的不可能比顾公子还多。”
      “女官心思玲珑,犹有九窍,顾某怎及!”
      “公子才是出手狠绝,凌厉果敢,微雨不及!”
      二人语速越来越快,话中所泄露的信息也越来越多,但若仔细想想,他们似乎也根本没说出任何重要的信息。君沐华的目光在对峙的二人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几遍,挑眉一笑,忽然低声问角羽,“蘸神之舞进行到哪里了?”
      “最后一章,女神回归。”
      “哦,那么角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仪式吗?”
      角羽看着祭坛正中缓缓下降的黑色权杖,缓缓道:“十魔之阵。”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同一刻,君沐华看到祭坛四周,从人群中突然冲出十个戴着各色厉鬼面具的身影,他们蛮横地一一推开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人,叫嚣着,呼喊着跳上祭坛,像十个来势汹汹的恶魔,团团将祭坛当中的身影围住。
      沉闷的鼓点突然变急,悠远的乐声如遇雷霆,刹那陡变,一股无声无形的肃杀与紧张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围观的人群仿佛突然被人捂住了嘴,所有人一致噤了声。
      “嘭嘭——嘭嘭——”
      一声高过一声的密集鼓点,如无边萧木同时落下,像号角,彻底点燃了厉鬼们心中的火焰。
      十个恶魔群起而攻之,纷纷逼向祭坛中间的女神。
      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将她吞噬。
      “嘭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一个个满嘴獠牙的厉鬼狞笑着扑向了中间的身影,有的拽住衣摆,有的扣住手臂,有的袭向脖子,更有的试图去抢夺黑色权杖,但是,他们的动作在未曾靠近那个身影时便都戛然停止,在一片突然爆发的欢呼中,永远守护孤定城的月夜女神猛然一跃而起,自半空中终于再次将象征无限力量与至高权威的权杖握在了手中。那一刹,天际月色乍亮,恍惚中,似有绵绵的光晕从天倾下,正好落在了那个如梦缥缈的身影上,银辉漫漫,无比粲然。
      那一刻,鼓声震天,群情沸腾。
      祭坛四周所有人的情绪终于到了最高潮。
      混在人群中的祁熠仿佛彻底被这氛围所感染,他的眼中跳动着激跃的光芒,不停地冲高台上挥手。
      在场的所有人中,最冷静也最沉默的只有高台上的四人。
      “祭坛之上的女子应该是慕蘅吧。”高台之上,终于有人先开了口,却是燕归,“这样的场合,慕蘅怎可能不出现?”
      “慕蘅自十二岁起开始主事,至今已有五年。这种场合,她自然不可能不出现。”顾攸景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不动声色地瞟了身边人一眼,“说起来,她跟燕女官的际遇其实有些相似。”
      顾攸景果真语不惊人死不休。君沐华从未想到有人敢当面暗示燕归那段她从不提起的过去。或许顾攸景不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是女人,她从不提起的事,那必然是她不可触碰的禁忌。倘若谁要去触碰它,哪怕只是触及它的边缘,也必然会遭到猛烈的反扑。
      果然,燕归的语气立刻变了。
      “顾攸景,你管得着吗?”冰冷如同深冬沁入心骨的雪。
      “我自然管不着。”顾攸景平平淡淡道:“我想,我也不会管。我只是在规劝女官,女官毕竟是苍尔的朝臣,而这里是属于大瀚的。”
      “我看不见得!”
      君沐华双手抱胸,本欲打算继续听下去的时候,却突然没了下文。顾攸景竟然没有回话,而是同他们一样,转而将视线移到了祭坛上面。
      如同十个厉鬼出场的时候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人群后面出现了十个戴着武士面具的高大身影,他们被人群簇拥着,渐渐靠近祭坛。厉鬼们顿时吓得连连后退,围成圈开始商议。
      人群的呼喊声更加高昂。
      十个武士雄赳赳踏上祭坛,一人拽起一个厉鬼扔下台,厉鬼落入人群,愤愤回望一眼,灰溜溜地逃窜着离开。十个武士在女神面前恭敬跪下,蘸神仪式,终于即将迎来最终章。
      君沐华笑笑,转身道:“角羽,我猜,这最后的仪式肯定不全是在这里。”
      与高台相对,祭坛下面,人群开始慢慢分开。所有人的兴奋与呼喊已渐至癫狂。
      “最后是全城的狂欢。孤定城的每一条大街,每一条小巷,每一间屋子,都是最后仪式的场所。因为,孤定城的人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将女神的恩泽带给孤定城的每一个人。”说话间,角羽和君沐华已走下了高台。人群中的祁熠遥遥冲他们挥了挥手,然后便随着人群一起跳着蹦着渐渐转入大街。
      人群每至一处,整条街必然灯火通明,门窗大开。有人翘首以盼,有人兴奋地冲上前,有人甚至不管不顾,直拉起武士往自己屋子里迎。
      “角羽,孤定城每年都要举行这样的仪式吗?”
      君沐华和角羽一直跟在人群后面。与所有人不同,他们的脚步极其从容。
      “年年如此,从未间断。”角羽目光集中在被武士们抬起的那个身影上,“慕家历代,城主位并不限男女,但蘸神仪式的主祭女神却毫无例外,从来只有慕家嫡系女子才可以担任。那个人,的确是慕蘅。”
      君沐华知道角羽话中的意思。这算是对她刚才说过的话的回应,也是在告诉她,慕蘅的确不容小觑。不过,似乎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角羽,如果离开了孤定城,你会去哪里?”
      不知怎么的,君沐华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疑问,于是她便问了出来。
      角羽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不知道。”
      声音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迷惘。君沐华心头一动,也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角羽。
      “我确实不知,如果现在离开了孤定城,我到底能去哪里。我好像重新迷失了方向。”角羽自嘲道。
      对于角羽的话,君沐华感同身受。因为很多时候,她也有相似的心境。不知过去,也不知未来,了无寄托,孑然一身,他们只能彷彷惶惶,且行且走。所以,她珍惜每一次的相遇,也愿意宽容每一个所遇见的人。
      “角羽……”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黑影,依稀有些熟悉。君沐华眯起眼,想也不想,立即追了过去。
      角羽正欲追上去,忽瞥见身后两个人影,立刻侧身一闪,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黑衣人似乎有意引君沐华离开,渐渐的,他们与喧嚣的人群越离越远。黑衣人放慢步伐,落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君沐华随后而至,也慢慢走入了巷子。君沐华走得很慢,似乎为回应黑衣人的注视,一步一步都像掐着节奏般缓缓抬起,又缓缓放下。短短一段路,这种无声的较量一直持续到结束。
      君沐华停下脚步的那一刻,黑衣人同时开始了行动。
      他的动作迅疾而凌厉,如开弓的箭,直接瞄准对手,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或许君沐华也根本没想过拦住他。错身之际,君沐华脸上的笑意甚至还加深了几分。随即,她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掂了掂手上包裹严实的物体,仰头望向了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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