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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马克西米利安的日记 ...

  •   1940年5月10日

      我,马克西米利安·乌尔里希·韦廷,四年前的今天,我于布伦瑞克的空军学校正式入伍,开始了军官训练。
      我出生于1918年,战争刚刚结束,马克是一堆废纸的年代。父亲从战场上回来,重新拿起钢笔和书,前去耶拿进行学术研讨会时,甚至找不到一件体面的衣服。母亲没有奶水,我在她怀里发出嘹亮的哭声。我们祖上富裕,却请不起佣人,徒守一座空壳一般体面的宅子,连火炉也舍不得生。大街上到处是失业者,战争造就的残疾人,孤儿,波兰逃难过来的穷鬼,靠着马车和铁路去往波鸿,埃森一带打工。
      对一个婴儿来说,如果他/她在出生时有思想,多半会说:“我生在错误的时代。”以后的日子,父母说起我的诞生时,毫不掩饰脸上的欣喜,就像他们不掩饰那时的动荡和艰苦一样。这让我坚信: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伴随着和平一起到来的珍宝。
      我爱父亲和母亲,但我这件“珍宝”总让他们失望。长大一些时,我在家奔跑时撞倒祖父母留下的珍贵摆件,将父亲的水杯打翻,在鞋里灌泥巴……从出生至今,我的精力一直处于过剩状态。许多年轻人也许和我一样,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和操纵这些精力,像撒旦的坩埚,神经质、暴躁、力量无穷、冲动、固执,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直到我成为一名军人,这样可怕的本能好像有了发泄的出口,但“服从”不能成为解释我行为的词,“支配”才是,我让源源不断的精力有序地朝着一个方向流逝,那就是战场。
      在我三岁的时候,海茵莉凯出生了。那时生活条件已经逐渐有了起色,我的妹妹终于不用在脱离娘胎时就被饥饿和寒冷围绕。她像极了母亲,这两位女性身上都有着让我无条件去爱她们的东西。海茵莉凯几乎不会哭闹,多数时候,她戴着毛线织的无边帽,坐在摇篮里,用她青色的眼睛看着我。那种眼神能让我一下子安静下来。
      沉默寡言的性格伴随了海茵莉凯十九年。“专注”,这种我到了将近成年时才找回的品质,她从生下来就有了。父亲对她近乎溺爱,她的整个人格(dasein)就是父亲的翻版。她读儿童版的历史杂志,学习钢琴和绘画,喜欢巴洛克三杰的作品,鞋子上毫无尘土。这样的女儿,无论是生在国王还是农民家,都让人知足。
      然而,别人对韦廷家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评价只有一个词:古怪。
      海茵莉凯说:相互歧视往往是最好的状态,既不是虚情假意的友谊,也不是“这个偏要消灭那个”的悲剧——您不喜欢我,而我也未必看得起您,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尘土。
      要是她愿意多说几句话,谁都会喜欢她。
      童年和少年时期,一家人互相的态度都是礼貌的,不过分亲近的。父亲有着学者的矜持,母亲忙于家里的日常事务。海茵莉凯尊敬我这个兄长,尽管我时常挂着打架斗殴的伤,以最失体面的方式站在家门口。
      韦廷家的长子是个大麻烦,在达勒姆地区的所有人家都知道。我用猎枪射击信鸽的事情也许直到今天还被那可怜的主人怀恨在心,说我没有恶意那是胡扯——我们的祖先被逐出伊甸园后,“恶”这种东西就根治在人类的本性中了,我始终坚信这点,但我无法解释自己出于怎样的动机,是好奇吗?可我对父亲桌子上的值钱文件一点也不好奇,密密麻麻的组合词让我头疼恶心。
      后来我在训练中因为事故失去了一位挚友,他祖父是犹太人,但母系血统纯正,因此勉强算是通过了入伍审查。他有一头和我一样的金发,我喜欢叫他“犹太杂种”,还和他打过两次架。他极其狡黠聪明,遇到恶劣天气和气流时,握驾驶杆的手一滴汗也不出。他不招人喜欢,除了我之外没有朋友,我也十分珍视他。我的挚友在一次荒唐的设备故障中,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那天我驾驶一架实习机前往另一个城市进行巡视,回来时已与他永别。脑浆与血的混合物,一种诡异的粉色,他的四肢已经粉碎,勉强用木条和纱布固定住。这种视觉冲击使我下意识捂住了嘴,呕吐感和钻心的难过袭来。
      我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痛哭着醉倒在出事的那片旷野,指甲缝里夹着泥土,醒来被关了一星期的禁闭。之后类似的事情还有好几起,我对同伴的死逐渐变得冷漠。
      后来我开始了长期的飞行任务,去巡视美丽的祖国,蓝色的湖泊,深绿色的森林,教堂塔顶,我的眼睛被这些鲜艳的颜色刺的直流眼泪。高度在上升,空气稀薄,却满是自由的味道。
      我放不下海茵莉凯,她被医学院录取时我激动的将私藏的酒全部分给了好友们。她前往达豪实习时,我的心里开始出现了莫名的心慌。一个声音告诉我:你必须去看她。关于那个地方可怕的谣言在军队里传播,而此时我的导师将一个消息悄悄透露给了我:那场带走了“犹太杂种”的事故,实际上是一场谋杀。这不禁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谎称母亲在慕尼黑游玩期间生病住院,需要前去探望,连夜去了达豪,见到了我的小妹妹。
      我收获了一堆可怕的真相,和一个被恐惧和绝望逼到深渊的姑娘。在那之后,当局一度试图将她灭口。而对波兰的战争已经打响,我匆匆写了遗书放在我的储物柜中,并收获了我的第一,第二,第三架战果。敌方飞行员第一架确认阵亡,我为此感到羞耻:对方并不一定和我一样,也许他还盼望活下去,对生活有热切盼望的人,是不可能比亡命徒还要好战的。战友们怂恿我将战果刷在机翼上,我这样做了。这时父母已经带着奄奄一息的海茵莉凯从监狱中出来,她受到怎样的虐待,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又一次的请了假,赶去看她的路上。请假很顺利,上级害怕我将那场谋杀捅上军事法庭,他警告我:“马克西米利安,如果你还想在军事学校待下去的话……没有比你更适合这里的地方了,换句话说,你不适合这个社会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
      我的暂时休假让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而我只是从一个悲剧现场奔赴另一个,精疲力尽,眼睛发红。我穿着体面整洁的空军常服,但灵魂已经接近破碎。我想我的忧郁症越来越严重了,海茵莉凯还在医学院时给我包了不少阿司匹林,我试图用它们缓解一切疼痛,包括精神上的。说起阿司匹林的发明者,很可能又是一个迫害犹太人的故事。我不会因为种族问题去看轻谁,伤害别人的我们,迟早一天会被清算。单纯的死亡并不让我畏惧,或者不如说,我在等待着死亡,能让我变成一堆光荣的骸骨。
      像我这样的人,下场怎样,都在合情合理之中。但海茵莉凯,她不该。
      父母尽最大的努力将她保释。她脸色煞白,头发糟乱,骨瘦如柴,躺在病床上输液。我说:“抱歉,我要出去抽根烟。”医院的味道使我鼻酸,我跑出了住院楼,蹲在地上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这几个月,我在前线颠倒日夜,一次飞行数小时,休息片刻又要出航,四肢酸痛肿胀,我在为这个国家卖命。公义却从未降临,仍有人伤害我的至亲至爱。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回去吧,”他说,“回家去睡一觉,之后就坐火车回你的中队去,你太累了。”
      我掏出口袋里的小瓶威士忌,喝了一口镇定下来,回到病房向母亲告别。海茵莉凯依旧不省人事,和死了没有两样。我亲吻了她的脸颊,闻到了铁锈和血,还有常年不见光的地窖的味道,我的眼睛又模糊了……
      能够负重长跑二十公里的我,现在也不一定能走回家。我叫了出租车,路过面包房时下去买了肉桂卷和油炸果酱面包。到了家中,还来不及吃点东西,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我梦见海茵莉凯站在院子里指着我说:“别杀鹅!”可我已经杀了这可怜东西。我朝她喊:“烧些开水来,去了毛我们就烤了它。”我回家的时间不多,想做些事情让家人高兴。她看见烤好的鹅,高兴的将石棉手套递了过来,好让我方便从炉中取……
      我还梦见了“犹太杂种”,他说:“马克斯,我想认识你的妹妹。”我给了他一拳。
      第三个梦,达勒姆文法中学的督导对我说:“韦廷先生,您这样的流氓,进了军队是会被枪毙的。”这句话让我高兴的手舞足蹈:虽然这样的话不怎么中听,但至少我可以上军校了……
      柏林的天气很冷,在家的日子我一直发烧,卧床不起。病好之后我的假期也差不多结束了。海茵莉凯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她刚从海德堡回来时的样子:大衣架子,皮鞋,厚厚的医学书,香膏,嗅盐,墨水瓶……我挑了几本小说给她带去医院,顺便向她告别。她坐在病床上,吃着母亲带去的牛肉汤,眼窝深陷。临走时我拥抱了她,不敢用太大力气,怕一不小心就把她捏碎。我害怕听到任何一位家人的死讯。我说:“好好活着,海莉,战争结束前你什么也不要做。”柏林应该不会成为战场——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们的千年帝国大概也算走到尽头了。
      在那之后我被派遣到威斯特法利亚,靠近荷兰与比利时。从亚琛的郊区,可以步行穿过边境,一支烟的功夫就算出国了。这些邻国在地图上被划成了许多片区,由我们的飞行员中队分头执行轰炸任务。我负责的那一片是工业区,黑烟从高高的烟囱中袅袅升起。完成任务返航时,我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厌烦和空虚:我的工作不是价值创造,而是摧毁。一个国家大部分的人都会去靠劳动赚取面包,但也需要我这种毫无怜悯之心,精力旺盛的人去做这些脏活。
      是的,现在是深夜,早在白天的时候,电台里传来对岸的新闻:温斯顿·丘吉尔成了新的英国首相。啊,该死的老流氓。如果我是海军,可能会从军校时期就对英国怀有一丝敬畏。可是现在,该死的,空战从简单的破坏游戏变成了一场殊死决斗,对手是皇家空军。我心里不住的“咯噔”了一下,若是所有标着“MK2”的玩意儿都像伍尔沃斯玩具枪那样好对付,我现在就不会愁的难以入睡——在执行了一天任务,两次返航的情况下。
      海茵莉凯在出院之后就在接受治疗的那家医院工作,之后又被派遣到比利时,成了随军护士。她不可能闲在家里,也不可能因为笨手笨脚被遣返,更不可能一开始就吃了少数抵抗军的枪子儿就早早的死去,当然,得在对方遵守日内瓦公约的前提下,国际法和军规往往阻止不了少数穿着军装的败类犯罪。
      暗恋她的瑞士同学曾经去过她工作的医院试图劝说她逃避,被她拒绝了。这位先生还写信给我,告诉我在他的老家巴塞尔(我记得他家在柏林经营药房),有一位亲戚开的私人诊所,他可以介绍她去那里工作……作为兄弟我很羞愧,没有说服她的自信。
      我起身从盒子里撮了一点烟草放在口中嚼了嚼,打开窗吐了出去。月光落在地面,五月的风已经有了暖意。而我在黎明之后又要顺着元首的命令,朝着新的国度进军。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虽然遗书已写,但这听起来太陌生了。有一种名叫“天命”的东西,掌控着我,鼓励我成为别人的剑,不管他是要用剑砍断荆棘,还是杀死仇敌。命运在用一种神秘的方式指引着一切的走向,我觉得自己也许被赋予了“不死”的权利,每一次的低空飞行都是一种挑衅,战斗机的机枪发出“哒哒哒”的扫射,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撒旦一样的笑声。
      而我有预感,这世上有比死亡更加痛苦的事。具体是什么,我想我会有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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