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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海茵莉凯的书信集(10) ...

  •   第八十四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马克西米利安必须在今天早晨赶回联队,凌晨他便开着车将我送到了达豪。到达时天还没有完全亮,那座研究所矗立在荒无人烟的原野,大铁门很高。让我奇怪的是,门口有党卫军把守,都拿着□□K步枪。我悄悄走上前想询问时,他们本能反应是用枪口对准了我,让我站好,另一个人上来摸了我的口袋,打开了我的行李。我将介绍信递了过去,这并没有使他们的态度好起来——我很后悔自己拒绝了马克西米利安要送我到这里的好意,这太让人害怕了,真的。虽然冬天早就过去了,我吓得手脚冰凉,铁门开关时在地上的拖曳声打破了黎明时的安静,这让我有种哭着逃跑的冲动。
      这时天开始亮了,远处的烟囱开始冒烟,死气沉沉的达豪郊外终于开始有了人的气息。我在研究所的大门口等了大概一个小时后,负责人终于出现,是个中年女人,军医打扮,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几眼,实话说那种眼神让我十分不舒服。她问我叫什么,父母是做什么的。然后她便带着我穿过一排排的楼,到了一幢新建的宿舍,房间里有新刷油漆的味道,还没有什么人住进来。她扔给我一件深色的工作服和围裙,还有头巾,让我今天就开始工作。
      我想她并不是十分喜欢我们这种年轻人——后来知道她叫索菲·艾哈德,是一个负责某个重要研究项目的医生。当然了,这种态度可以理解,毕竟我们这种年龄的人经常会制造麻烦。我在这里的工作内容非常简单,却异常的辛苦。要将垃圾分类,有的焚烧,有的密封起来通过特殊通道运走。我平生也没见过这么多带血的东西,以至于差点晕了过去。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护士看到我浑身汗湿蹲在走廊上,从她的围裙里抽出了一瓶杜松子酒给我灌了一口。她的态度比之前那位女士好一些,但仍旧没有多少感情,她带着很重的施瓦本口音问我:“姑娘,你从哪儿来。”又问了一些其他的,听我说完,她叹了口气,就回去做她自己的事了。不知是忙了多久,我想抬起手擦汗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被玻璃碎片划破,血迹已经干了。
      从白天到夜晚我已经念叨了无数遍“我不喜欢我的工作”。可是父亲曾经说过:“想干好一件事,必须首先是热爱它的。”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想象中差距甚远。你在第一次走进纳波拉的大门时是否也有这种感觉?在这里即将开始的日子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一切还没正式开始,我已经想当逃兵。

      你亲爱的海茵莉凯

      第八十五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那位索菲·艾哈德女士今日穿着军服出现在了研究所,她似乎刚刚觐见过某位官员,并向他汇报了近来的成果。她只是象征性的巡视一番就要离开了,但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也许是对我一个人说,也许是对着全体护士说:“不要妄图私闯活动范围之外的地方。”我本来不知道活动范围是受限的,经她这么一提醒,我十分好奇这是个什么地方。
      至于我来这里第二天的任务,和第一天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在这里时常能遇到穿着军装的医护人员,他们的肩章上是蛇与杖的标志,很容易就和其他军人区分开来。在这里可以和所有的人互相问候,但收获友谊要比在文法中学时难得多,多数时候除了一句“日安”之外很难有接下来的对话。这里似乎剥夺了大家微笑和聊天的能力,即便是在吃饭时也非常安静。好在我还算卖力,暂时没有人斥责我。
      我无法抽出许多时间来给你写信,今天我在公共澡堂里洗了个热水澡,回来后只想快些休息。

      你亲爱的海茵莉凯

      第八十六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我大概猜到之前那位女士提到的“禁区”是什么了——对于我们这种编外工作者来说似乎是禁止踏入,可目前我见到的每一位医生和军官都能自由的出入那里。他们提到了□□,我想紧挨着研究所的可能是一个监狱。更为奇怪的是,外界的报纸上已经充满了对犹太人的诅咒和谩骂,这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还真是“温和”啊!报纸就放在早餐桌和休息室里,任何上面的内容在这里都不会被提及,仿佛每个人生来就是为了这里的工作,没有家庭,没有爱好。
      我今天处理了比以往都要多的带血床单和纱布,做完这些还要去清洗那些止血钳和剪刀,整整两筐。我的适应性比自己预期中要好的多,可能是早就在心底里默默接受了继续做这份工作的命运。并且我终于发现了为何之前我如此疲惫的原因——做这种事情我太不熟练了,现在我只需要一半的时间,这样就有空闲去休息一会儿。我发现了楼顶的天台,可以坐在那里读我带来的书。太厚的书不方便放在围裙里,只能选一些短小的诗集。
      我十分思念柏林的生活:达勒姆的花园,亚历山大广场,还有热闹的集市。这里只有沉重的铁门,远处的烟囱每天都有黑烟冒出,到处充斥着焦糊味。这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让我开始疑虑是否还能有机会回到柏林。
      你最近过得如何,我亲爱的鲁道夫,憨厚的鲁迪。无论条件多么艰苦,我希望你至少是快乐的。非得说是什么支持着我去努力做着这该死的工作的话,我想大概是盼望着从这里出去之后再次看到你。

      你的海茵莉凯

      第八十七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生日快乐,衷心祝愿。
      这里的医生们似乎又开始忙起来了。与这次不同的是,他们似乎有些事情急需我们的参与。所以我这两天和所有实习护士一起被集合起来进行了紧张的培训,学习如何注射,输液,以及其他的一些技能。可是说来奇怪,我还从没在这里看到过一个病人呐,或许之后我们就会换到别的工作地点?
      我给家里写了信,必须通过门口的警卫转交(我想他一定会拆开来看的)。他在接过信之后冷冰冰的问我是否贴足了邮票以及“有没有不合时宜的内容”,我表示困惑,告诉他这只是一封家信而已。“最好不要有。”他的口气像是警告,又像是一种劝诫。可是我连“什么是不被允许写在信里的内容”也不是十分清楚,好在这次只是请求母亲给我寄一些书和生活用品过来,没有谈及工作本身,这种叙述应该不至于让人抓到什么把柄。
      在达豪的这段时间,我当然不会给你再寄任何信。除了家人外,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你的海茵莉凯

      第八十八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里的一切。之前所谓的“禁区”是什么,“不合时宜的内容”是什么,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对不起,我被吓得不轻,发了高烧,握不住笔。衷心的希望你过得好,上帝保佑。

      H.W

      第八十九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那些医生都是如此富有教养,谈吐文雅的人,可是谁也不会将他们这种性格与工作内容联系起来。他们教了我许多东西,药理学和毒理学,这对我以后的大学课程会很有好处。我工作得挺卖力,他们会对我说:“海茵莉凯,好姑娘,把手术刀递给我……将这些处理掉,处理得干净些。”我越是了解这些医生,就越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的心脏这几天总是跳到嗓子眼,鲁道夫,在我们生活了18年的国家,竟然有着这样一个地方。不,我想你不会相信的,或许部长先生也对这样一个人间地狱一无所知。可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更多,我写信时,那些可怕的场景就在我面前浮现。
      我没有杀人,可是既然成了共犯,我也不再指望上帝能够饶恕我。罪孽深重的我,已经不配再当父亲的女儿,马克西米利安的姊妹,大概也无颜再出现在你面前。

      H.W

      第九十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走出这个铁门逛逛的欲望,哪怕是休息日。我不敢去教堂,也不敢和别人搭话:在所有同事眼里,我大概是个胆小鬼。索菲·艾哈德作为我的负责人,常把我叫去她的办公室,指责我不应当在工作时表露出任何不必要的恻隐之心。“那些肮脏的茨冈人,犹太人……”她咬牙切齿的说,仿佛这些人曾经同她有血海深仇。我浑身颤抖,失声痛哭,艾哈德女士便会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我会在你的实习履历上写个好评语。”仿佛这样的承诺就能消除我任何恐惧与愧疚似的。
      在高墙的另一段,关押着□□和劣等种族,他们每天都做着繁重的体力活,炼钢,陶瓷,女人们则会聚集起来为高官编织地毯,或者是绣制服领章。有时他们中间的人会被挑选至领导人的私人宅邸劳动——这种人还算幸运的,至少暂时免去了性命之忧。老弱病残的最终归宿便是索菲·艾哈德的人体实验中心。很不幸,我成了她的临时助手,每天都要面对这地狱一般的景象。
      今日从集中营带了三十多个孩子来进行实验,我不敢直视母亲们的眼睛——她们在铁栅栏的另一端等着孩子们回来,可事实上,这是永别。她们的骨肉,化成黑烟,从烟囱中升腾至达豪昏暗的天空。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非得这样?我不断的问自己,如果我手头有一把枪,多半现在就会自我了结。可一想到在几百公里开外,繁华热闹的柏林,我的母亲还在等着我的归来。想到空军学校里,哥哥也许会对战友们自豪的夸耀“医学生海茵莉凯”。想到在基尔港,父亲在百忙之中不断的寄回给我的礼物和信。对家人的牵挂暂时使我抛弃了寻死的念头,怀着屈辱和愤慨,卑微苟且的活下去。

      H.W

      第九十一封信

      亲爱的鲁道夫:

      我一度怀疑自己已经没有了喜怒哀乐,直到今天有一个消息使我稍微振奋了起来:马克西米利安晋升了少尉。他的信上笔迹十分潦草,可能是太高兴了,还要急着向父母报喜。他问我为何只给他写了一封信,后面还有三个大大的叹号。他在信的末尾说要在这周末来看我,这逼得我不得不给他立刻回复了:我最近很忙,无法抽出时间,过段时间我会去找你。
      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我们兄妹二人都以为,距离近了之后会常常见面,事实并非如此。我不知该如何以“杀人凶手”的身份重新面对家人和朋友,他们秉性正直,不可能再接纳我这样一个人——是的,当被问起来工作内容时我无法对他们撒谎,正如我无法对你撒谎那样。我是一个十足的刽子手,用注射器往孩子们的血管里注射铁锈混合液,在毒气散去之后寻找犹太人的金牙。“可我才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啊!”这样的辩解根本无法让上帝原谅我,即便他能,我也绝不能原谅自己。
      我亲爱的鲁道夫,世间的工作有的轻如羽毛床,有的重如绞刑架。他们给我很多津贴,还会将犯人们的赃物作为“福利”。一旦收了这些沾染着血的东西,我的灵魂大概沉重得再也无法升入天堂了。希望你永远生活在田园诗一般的达勒姆,永远不要知道世间有这么一个地方。

      H.W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海茵莉凯的书信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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