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赋》红尘浪月

9、第八章

　　晓星尘醒过来的时候，四周皆是熟悉的景色。他在一间房屋内，屋内的陈设可以推断出是他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晓星尘推开房门，屋外也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的房间离正殿不远，只需步行几步便可到达。
　　离晓星尘离开这里已是许多年，看着这熟悉的景致，他的心下空荡荡的，惆怅万分。
　　“星尘。”一个身着道袍的修士向他走过来，呼唤他的名字。修士虽已逾百岁之龄，却无半点色衰之相，她身姿高挑，如松竹般立于晓星尘的跟前。
　　“师傅。”晓星尘低声唤了一声，原来眼前的修士竟是抱山散人。
　　“快些，该用午膳了。”抱山散人点点头，转过身向正殿走去，“下午与你二师姐比试一场。”
　　晓星尘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少了些许风霜之感，他回到房间对着铜镜一看，他竟是十二岁的少年模样，这年的他仿佛还是雄心壮志，过往如同一场梦，而他大梦初醒。
　　晓星尘整理好衣物，朝着正殿走去。
　　刚踏进正殿，藏色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叫了一句星尘便被抱山散人打断了：“食不言。”藏色散人微吐舌尖，朝晓星尘笑笑。
　　晓星尘向藏色散人微微示意，跪坐于垫子上。
　　一如当年那样。
　　用过午膳之后，午休片刻，晓星尘与藏色散人被带至练武场。藏色散人此时也尚是少年心境，与晓星尘嬉笑谈论。话说这抱山散人一共三个徒弟，晓星尘年纪最幼，剑法道法却是极为精湛，藏色散人只得处处留意晓星尘的剑招，万不敢掉以轻心。两人都熟悉对方的招式，你来我往，短短几招之内尚分不出胜负。
　　抱山散人在一旁看着晓星尘的一招一式满意地点点头。
　　同门的比试总是点到为止，抱山散人提点了两人几句，便回房将时间留给了两个徒弟。
　　“星尘，我将你的几件物件藏于山中，若你能寻到，便送你件东西。”藏色散人对他狡黠一笑，孩童玩闹之心竟是未泯灭。
　　晓星尘心下叹一口气，走过熟悉的光景，走到一颗参天大树之下。树下的泥土有些松动，像是曾翻开过埋了东西进去。晓星尘用手拨开泥土，不须多时，他便挖到了一个小小的铁盒，他轻轻将铁盒打开，一条白色的绷带静静地躺在其中。他愣了许久，自然而然将绷带覆于眼睛之上，在脑后系了一个漂亮的结，一切顺其自然，似是从未离手过。
　　晓星尘将绷带取下静静地呆了很久，他抬头看看茂密的树叶，小时候趴在树上不敢下去的自己，在树下紧张地看着自己师傅的情景，一切都历历在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晓星尘起身朝着石桌走去，石桌是他和师门持子对弈用的，远远看着还有几个青瓷杯。靠近了石桌，晓星尘才看见石桌上有两只树枝，一长一短。
　　“谁抽到短的谁去买菜。”脑中响起声响，他竟可将这一切记得如此清楚，晓星尘失笑。
　　他继续向前走，是他念书的书房。木桌上还有未合上的书本，扉页还有他一笔一划写下的字迹。微风吹过，尾页写着“阳”。
　　晓星尘大约还记得自己一笔一划书写薛洋的名字，他还记得自己叫过的。
　　“阿阳。”
　　最后的终点是自己的房间，方才还没有，晓星尘看见自己床头挂着两只剑，一只银光如雪，一只漆黑狭长。
　　晓星尘几步上前取下双剑，降灾没有剑穗，只孤零零地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锁灵囊。
　　他在房间里呆了许久，久到抱山散人来轻叩他的门。
　　“星尘。”抱山散人似没瞧见晓星尘怪异的举动，“晚饭吃青菜可好？”
　　“师傅……”晓星尘叫着抱山散人，“我……”
　　“什么都别说。”抱山散人带着晓星尘走到山间的小道的入口处，“出了这里，你将永远不可回来。”
　　晓星尘看着这条长长的山路，以前，自己地下了山，遇上了薛洋，目盲，魂散，记忆如走马灯一幕一幕走过。
　　“你还愿意下山吗？”抱山散人问道。
　　“我……”
　　“山下远不比山上清静，凡尘世俗，徒增烦恼。星尘，你为人心善，本不适合入世。”
　　“……”
　　“若在这山上，你永远是我的好徒儿，为师护你周全。”
　　安静了许久，晓星尘向前踏了一步，他转过身，在抱山散人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不起，师傅，有人在等我。”
　　“就算是遍地刀锋？”
　　“就算是遍地刀锋，就算是熔岩火海。”语毕，晓星尘向着抱山散人重重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一如当年初次下山那样。
　　就算前路险阻，就算命途多舛，就算所行之路通向无底深渊。
　　抱山散人看着晓星尘头也不回地离开，终是褪下了伪装。
　　女人银发白衣，明眸善睐，冷傲如这漫天冰雪。

　　降灾穿透面前人的身躯，薛洋冷哼，反手将剑抽出，鲜血飞溅。地上的人眼睛瞪得大似铜铃，张开的嘴中舌头已经被齐根斩断。
　　“你不该胡说的。”薛洋轻声道，右手垂在身旁，降灾剑尖滴血，预示着无尽的杀戮。他微微偏头躲过一旁袭来的刀锋，行动快如流水，将袭击者的头颅砍下。
　　“你不该存在这世间。”一个壮实的武者操着手里的大砍刀砍向薛洋，“拿命来！！”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波，薛洋的臂膀上，脸颊上尽是血迹。他脚下的土地尸横遍野，此处已然成为人间炼狱。
　　“你！”角落的妇女瑟瑟发抖，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剑，一介女儿身却是以捍卫的姿态护住怀中的孩子。
　　这是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勇气。
　　“我？”薛洋一步一步靠近妇女和小孩，浑身上下尽是肃杀之气。
　　“你是疯子！”妇女失控地尖叫，声音尖锐。无助之下，她咒骂道，“没有人真心喜欢你！！晓星尘就算魂飞魄散也要离开你！！”
　　“晓星尘？”听见晓星尘的名字，薛洋寻回了一些理智，他讥诮道，“他不可能离开的，他生生世世都不可能逃开的。他魂飞魄散，我把他的魂魄找回来，拼在一起；他尸首被烧为灰烬，我用我的血，用我的骨，用尽千百种方式也要带回他；晓星尘是我的，他不可能离开的。”
　　“他不是真心愿意呆在你身边，所有人都不愿意呆在你身边！！晓星尘也是，阿箐也是，薛星薛尘……”妇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脖颈处一道深深的剑痕，她看着薛洋，带血的手生生拽住薛洋的衣角，她的双唇一张一合，一字一顿清晰“说”道，“你、真、恶、心。”

　　薛洋提着降灾向前走去，血印子滴在青石地上格外显眼。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四周漆黑一片，时不时传出毛骨悚然的音响，似妖魔鬼怪声嘶力竭的惨叫，似恶魔的耳语。
　　薛洋想，这兴许正是他的黄泉之路。
　　“你没有人疼，没有人爱，连一颗糖都留不住。”
　　“晓星尘宁可魂飞魄散也要远离你，他觉得你恶心。”
　　“你偏执自大，睚眦必报，害的晓星尘滥杀无辜，怎么会有人喜欢你？”
　　“薛星的死怪你，若不是你，常情怎么会报复？”
　　“薛洋，你该死。”
　　薛洋缓缓蹲下身，捂住耳朵，却无法将这恼人的声音隔绝在外。声音一遍一遍，清晰地在薛洋脑中回响，宛若恶鬼缠身。他拿起降灾，剑锋划破手臂，迫使自己清醒几分却毫无作用。他的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人愿意帮他捂住耳朵，对他伸出援救之手。
　　对，就像小时候，只有嘲笑声，没有人对他伸手。
　　薛洋回忆起小时候马车车轮碾过小指的透心之痛，被碾的血肉模糊的手指，被碾成粉末的骨头，是了，从来没有人护住他。
　　“你真恶心。”他不记得多少人说过这话，他哪里恶心？他想留住的不过是一颗糖。
　　他是被遗弃的人，不会有人明白。
　　世人谓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薛洋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竟出现一丝呜咽之声。薛洋如同得不到糖的孩童，留下了眼泪。

　　“薛洋。”晓星尘的声音没来由地在耳边响起，像是惊蛰春雷，轻而易举地带他破开黑暗。
　　薛洋抬头，不远处，晓星尘背光而立，手中的霜华闪着微微的蓝光。他强行破开了雪妖的幻术，走进了梦魇幻境。
　　“晓星尘？”薛洋的声音带着疑惑，他没想到自己竟已分不清这是幻象还是真人。
　　“噩梦结束了。”
　　“结束了？”薛洋单调地重复着。
　　“结束了。”晓星尘微微勾起嘴角，眼中带着淡淡笑意，他向薛洋伸出手，手心静静躺着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