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的荒原》黎束

1、贫瘠的荒原

　　他用摄像头拍下了贫瘠。
　　然后被人性的贫瘠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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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踏上这片贫瘠的大陆的时候设想过他的结局。
　　在炮火中丧生，因酷暑和饥饿埋没在黄沙之中，或者在荒漠中绝望哀嚎。
　　但是他不会后悔。

　　没有人愿意为这片贫瘠的土地施舍哪怕一块面包。
　　他攥紧了手中的摄像机，干燥的手摩挲冰冷的金属外壳。
　　他会改变这一切。

　　他一直在黄沙中行走。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一片虚无的黄沙。
　　漫长而孤独的旅途。

　　他还有一瓶水，放在他的行囊深处，他必须在这一瓶水喝完之前离开，否则他就会因为脱水被烈日晒成人干。
　　他很不甘心，他不愿意这样离开。
　　他恋恋不舍地望着这片荒漠。
　　他的相机里只有不痛不痒的几张照片，无用的。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女孩。
　　有黝黑的眼睛和黝黑的肤色。
　　她气若游丝地依偎着母亲。
　　已经成为尸体的母亲。

　　她望着飘逝的流沙，眸子淡淡的，表情麻木。
　　她快死了。
　　他知道。
　　如果再得不到水源的救治，她就会死掉，跟她的母亲一样。

　　他松开了捏着行囊的手，里面有一瓶水。
　　他缓缓地弯曲着膝盖，颓然地。
　　几乎是匍匐般，他将镜头对准女孩，按下了快门。
　　相机里留下了濒死的一双眼睛。
　　绝望麻木。
　　还有一片火红的天空。

　　再靠近女孩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无声无息地，在他掏出行囊里的矿泉水的时间里。
　　或者是他按下快门的瞬间。
　　女孩可以不死的，如果他迅速地拿出他所仅有的水源。
　　愧疚是没用的。

　　他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
　　步伐坚定却慌乱。
　　他的心坚硬似冰，而手心是炙热如烈焰。

　　他以为他的照片会引起轰动。
　　然而结局却是石沉大海。
　　依然没有人在意。

　　绝望的眼神和濒死的对于生的渴望不能打动他们冰冷的心。
　　他们喜欢缤纷的色彩鲜艳的繁华。
　　一个在镜头下流逝生命也无法唤醒他们的怜悯。

　　他把他的摄像机卖了，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相机。
　　剩下的全部换成压缩饼干和水源。
　　他再次踏入了那片荒漠。

　　深夜的沙漠很冷。
　　他穿着单衣，瑟瑟发抖。
　　也许他会受寒，会感冒。
　　但是他没有带感冒药，他的行囊里只有食物和水，足以维持他走更远的路的。
　　他不会回头。

　　他深入了这片国土。
　　他看到了满地饿殍。
　　他捕捉下了秃鹫捕食饥饿女孩的瞬间。

　　他赶走了秃鹫，但是他没有办法拯救那个女孩的命运。
　　他把一片干面包放在她的手中，又向着远方前行。
　　他拍了很多照片，见了很多流逝的生命，他没有办法拯救所有，没有办法将背囊里的所有压缩饼干分给他们。
　　他还要回去，至少要把这些照片发表出去。

　　这一次照片引起了轰动。
　　尤其是秃鹫嘴下的那个女孩，让他获得了摄影界最高奖项。
　　最重要的是，大量的物资留向了那片土地。
　　这就足够了。

　　他想走遍更多贫瘠的土地，将这些记录在摄像头里。
　　但是他没有办法行走，他陷入泥沼。
　　他们说他是刽子手，是他杀死了那些无辜的生命，他在名利和生命面前选择了自己的阴暗野望。

　　没有。
　　他说。

　　没有人相信。
　　他们更喜欢“悲天悯人的摄像师还是刽子手，揭秘艾尔拉文的内心世界”这样具有煽动性的标题。

　　我要澄清这一切。
　　他说。
　　一直用摄像头对准其他人的他第一次站在别人的摄像头下，眸子坚定。
　　我最后赶走了那只秃鹫，还给她留下了我仅有的面包。
　　他们笑着说相信他。
　　但是节目播出来，他们却把他的自白切掉了。
　　只留下了质疑和批判。

　　所有人都说他是刽子手。
　　是他杀死了他镜头下的贫瘠的灵魂。

　　渐渐他开始怀疑，也许是真的。
　　坚定的心开始颤抖。
　　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了，那么世界上就没有愿意相信他的人了。

　　迫于舆论，妻子带着孩子跟他离婚了。
　　她不希望孩子以后被指指点点说有一个杀人犯父亲。
　　公司把他辞退了，即使他苦苦哀求。
　　他的生活一团糟。

　　维生已是艰难，他再也没有精力和勇气去寻找那些苦难中的灵魂。
　　最后他选择了死亡。
　　即使自杀的灵魂是没有办法上天堂的。

　　他看了一眼他获得的奖杯，那时他摄影师生涯获得的最高荣誉。
　　也是他的枷锁。
　　他打开了煤气，然后在混沌不清中沉睡了。

　　他梦到了他所走过的那片贫瘠的土地，和满天的黄沙。
　　还有一个蜷缩着的黑人女孩，她身后站着一直即将捕食的秃鹫。

作者有话说

　　灵感来自饥饿的苏丹。
凯文卡特自白书：
它是她的二分之一，但是，或许一秒钟过后，她黑色的身体将被它用锐利的爪撕开，像把一件黑色的衣服撕烂，她黑色的血会渗入黄色的、贫瘠的土地。它是一只兀鹰，灰白色的嘴巴等待着，在她后面等待着，一场绝对的胜利。她无意识地把头伏在地上，像是在乞求什么，树枝一般的前臂抵在地上支撑着半个身躯，形成一个黑色的“L”。这是苏丹荒凉的原野，没有上帝脚印的原野。
　　我最后看着这张相片，慢慢地，慢慢地我移动手上的剪刀，于是它受了伤。相片从中裂开，飘落地上，鹰和黑色的小孩便俨然属于两个世界。
　　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这是我到现在都一直深信的。凶手是饥饿，是一切产生饥饿的战争，是一切产生战争的人。凶手是人，不是我。真正的凶手不会把罪证公诸于世。我拿起镜子，看到自己脸色非常苍白。
　　他们相信你吗，勇敢的摄影师？他们满街安置了鄙视的机关枪，在等你出门呢。如果有什么可以令他们改变的话，除非是她。对！除非是她笑着倚在我的怀抱里，而不是在我的快门之下。
　　她仿佛已经没有抬头的力气。警惕的兀鹰，大胆地向前踏了一步，一种本身的欲望在它的眼里燃烧。它大概在想：这一带的人类真容易对付，今天这一样是黑色的，一样地令我讨厌，而且更小了点，骨头倒是不缺，肉实在少了点。我要耐心地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她就会像昨天那个一样整个地伏下去，一点挣扎也没有。
　　如果你问我她的生命是什么，我将告诉你是一张相片，而我是那个赋予她生命的人，因为是我，按动了快门。在你们看到相片之前，她的生命并不存在。没有相片，你们根本不会想像有这样一种生命。是的，是我拍下这个悲惨的奇迹的，虽然那个小女孩一直就是那样把头伏在地上。的确，她从来不曾要求我那样做。
　　我俯首把小孩的那一半照片拾起，然后拿出我那张手捧奖杯的相片，将她贴到我人头上面，忽然我心里无限地欢悦，又带点酸楚。
——
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想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