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杯看剑》槐花糖

4、章二 百口莫辩（2）

　　莫歧寻了块干燥地方，缓缓坐下。佩剑自然被收走了，事到如今，他只能庆幸自己不至于被锁入纯钢所铸的，专门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监牢里。

　　他试着盘膝而坐，修炼内功，可心中记挂莫清菡，内息几次险些走岔了位置。大约又过去了一两个时辰，从牢顶窄窗里投入的阳光愈发偏移，他突然听见大门被敲响，紧接着在此守卫的弟子喊道：“程师兄。”

　　“我们前来探视莫少侠，”另一个男声说，“放心，我自然已经得到闫师叔的许可了。”

　　莫歧在听见“程师兄”三字的时候就站了起来，果然一对男女很快走到了关押他的牢房门口。那女子二十来岁，荆钗布裙，看见莫歧，顿时扑到栏杆上，颤声问：“小弟！他们没拷打你吧？”

　　“没有，闫长老只是问了我一些问题而已。”莫歧握住莫清菡的手，见她并未完全受制，终于松了口气。一旁的程姓青年听莫清菡如此说，连忙低声解释：“如今罪名尚未成立……鸣玉派自然不会为难莫少侠的。”

　　“将我带来鸣玉派软禁，还把我师弟关在牢里，就不叫为难了？”莫清菡冷冷道，“鸣玉派以正道之首自居，做出来的事也不见得怎么令人信服。”

　　她言辞锐利，顿时把青年噎得无话可说，只有连连苦笑。自从当年莫歧先师莫云帆去世后，便是这位程敛奉掌门之命每月送来米面布匹等物，莫歧和他相识已久，知道程敛为人忠厚，每次被莫清菡出言讥讽都一味忍让，忍不住暗地里晃了晃师姐的手，又郑重朝程敛道谢：“程兄，多谢你和师姐前来看我，这段时日我师姐还烦请你多关照。”

　　“这是我分内之事。”程敛朝他歉然一笑，“我也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事，只是如今……希望能快些找到你所说的那人。”

　　莫歧想到先前俞舟千方百计要让自己去替他作证，倒是不担心他会拒绝前来。只是回忆起方才厅中种种，表情不由得又凝重起来，低声问：“师姐，我听他们说，死者便是邱延泽……”

　　“是，我也已经知道了。”莫清菡望着他，“所以师姐明白，更不可能会是你。爹在世时一直教咱们什么是仁义，结果反倒是这些人把仁义两个字都吃进狗肚子里啦。一听说死的是邱延泽，就一定要怪在莫家的头上。”

　　当年莫云帆所在的清流门触怒乾宗，之后满门被乾宗施以奇毒，除去奉命外出的莫云帆与妻子林莞秋，全门派无一人幸免。而乾宗当时所用毒药，后经证实为青岐堂大弟子邱延泽所制，于月前为人所窃。

　　此事一时震惊江湖。邱延泽自责不已，从此离开青岐堂，不知所踪。后来莫云帆终于逃出乾宗追剿，回到辰州安顿时，又渐渐有了传言，说是邱延泽之所以音讯全无，是因为已亡于莫云帆之手。

　　只是莫歧心知肚明绝无此事。在他心中，整个江湖，也就只有死去的莫云帆，担得起那个“侠”字。

　　俞舟还未走到凭虚山庄门前，守门的家仆便一眼望见了他，一个跑进去通报，另一个则匆匆迎上来：“俞公子！可是丘神医又有什么事吩咐？”

　　“唔？”俞舟一愣，“我师父不在这里？”

　　“丘神医确实前些日子来过山庄，不过隔天就走了。”家仆被他一问，也茫然了起来，正巧这时凭虚山庄少庄主纪辰已迎了出来：“外间炎热，俞公子先进庄喝杯茶吧。”

　　纪家百余年扎根桂林，依靠与当地居民通商为业，挣下偌大产业。许是树大招风，现今凭虚庄主纪子茕的幼女纪薇在数年前为人所害，身中剧毒，几近目盲。纪子茕多方打探，竟一路寻到永州，恳请俞舟师父丘惟安相救。自此，每隔三月，丘惟安都会带着俞舟前来凭虚山庄，替纪薇诊治，调整药方。

　　“丘神医半月前来过一次，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纪辰在听了俞舟的讯问后给出了相同的答复，“丘神医重新替薇儿开了方子，以及每隔十五日需要服用的药丸，总共是一年的量。”

　　俞舟吓得差点嚷起来：“一年的份？！这药丸不也是需要三个月调整一次的吗？”

　　他好容易才将“草菅人命”四个字给咽了回去，纪辰却只是笑笑，答道：“丘神医说最近要出远门，担心自己无法赶回，这才出此下策。薇儿体内的余毒已经拔出得差不多了，方子也不会有太大改动，他老人家能在临行前考虑得如此周到，纪家上下都感激不尽。”

　　虽然不知自家师父为何会出远门，可好歹没有被恶人绑走，还是让俞舟大大松了口气。他本想就此告辞，回永州和莫歧见面，可纪辰再三挽留，干脆住一宿再走。

　　庄主同夫人去别院消夏了，席间只有纪辰和纪薇相陪。纪薇被丘惟安细心调理了一年，眼睛已经可以模糊视物，只是饮食仍旧需要丫鬟服侍。俞舟隔桌看着小姑娘规矩坐在椅上，饭来张口的样子，忍不住道：“只盼薇小姐能早日复明。”

　　“丘神医说治得好，那定然便是可以的。”纪辰淡笑着应，那边纪薇也跟着开口：“是啊，我现在可比之前好多了。俞舟哥哥是丘爷爷的徒弟，怎么还反而信不过自家师父？”

　　“老头子平日里装得一本正经，那都是骗你们的。”所幸今日纪子茕和丘惟安都不在场，俞舟多饮了两杯酒，不知不觉就又开始数落起自家师父的不是，“不这样的话，怎么能像是扁鹊在世华佗复生，从你们那讹来大把诊金呢？”

　　纪薇咯咯地笑起来，纪辰也有些忍俊不禁：“那都是应当的。”

　　俞舟撇嘴，又夹了一筷子菜，听见纪薇声音清脆地问：“俞舟哥哥，你赶着走么？反正爹爹妈妈都不在庄里，没人管着咱们，你不如多呆几天玩儿。”一年前俞舟刚随师父到访凭虚山庄时，纪薇因为骤然失明，情绪阴晴不定，几乎整天将自己锁在房里。俞舟为了让她心情好些，干脆回家一趟，拿来许多自己以前误打误撞配出的稀奇药粉，撺掇她用来捉弄山庄中人。这些药有的能让人发笑不止，或者饮下后连连打嗝，简直匪夷所思，很快就逗得纪薇重露笑颜，从此“俞舟哥哥”前“俞舟哥哥”后地叫起来。

　　“不啦，我约了人见面，还得赶着回去。”俞舟应道，“而且我那位神秘师父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这次出来的匆忙，回去再找找看他有没有留信给我。”

　　纪薇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漱过口，偏头想了一会儿，这才说：“丘爷爷没准只是去找灵丹妙药啦，不过俞舟哥哥放心，要是你真找不着丘爷爷，可以让哥哥找叶二哥哥帮忙，上回……”

　　“薇儿！”纪辰突然出声打断她，“谁让你这么叫的？”

　　“叶二哥哥自己啊。”纪薇眨了眨眼，“他说仲就是行二的意思，既然我肯叫他一声哥哥，他年纪又比哥哥小，这样喊正合适。”她神态天真，纪辰又素来不舍对她说半句重话，只有一脸无奈地摇头，斟满一杯酒饮了。俞舟虽然不知纪薇说得是谁，却极少看见纪辰如此吃瘪，忍不住闷笑着问：“少庄主的朋友？”

　　“算是吧。”

　　纪辰凝视着手里的杯子，苦笑着应一句。三人酒足饭饱，又在厅中喝了些花茶，这才各自散了。

　　俞舟一夜无梦，清早起来和纪辰告辞后，就离开了凭虚山庄。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突然听见身后马蹄声声，有人扬声喊道：“俞公子留步！”

　　“少庄主？”俞舟回过头时纪辰已堪堪在他身后勒马，神情凝重。他从马上跃下，手中捏着一个纸条，沉声道：“俞公子，尊师——恐怕现在有些危险。”

　　“什么？！”俞舟大惊，“我师父现在人在何处？”

　　纪辰深深看他一眼，闭口不答，只将手中纸条递过。俞舟见他如此，心中更慌，抖着手展开字条，却见上面潦草写着：妙手邱延泽遇害，其徒指认为莫云帆之徒所为，现已将嫌犯囚于鸣玉派。下端还有行小字：事有蹊跷，待我再探。

　　俞舟翻来覆去将字条读过三遍，这才抬起脸，莫名其妙地问：“这……字条里说的不是一个叫邱延泽的人吗？他难道同我师父有什么交情？”

　　他这一问，反而让纪辰愣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哑然道：“俞公子——莫非你从未知晓此事？”

　　“何事？”“尊师便是多年前人称‘妙手’的青岐堂大弟子邱延泽，解毒制毒之术天下无双，丘惟安不过是化名而已。”纪辰简单解释了一句，看着俞舟脸上迷惘之色渐散，突然血色全无。俞舟的手几乎握不住纸条，他又瞪大眼，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拆吃入腹似地看了一遍，喃喃自语：“老头子死了？莫云帆又是谁？其徒——等等！”他蓦然抬起头，“老头子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徒弟？！”

　　“这便是关键所在。”纪辰扶住俞舟肩膀，待他稍稍冷静下来，这才缓言道，“依我所见，死者未必是丘神医，只是如今既然消息传出，难保不是有人想借机逼丘神医现身。”

　　这一番解释倒是说得通。俞舟又看了几眼末尾的小字，紧绷的表情终于舒缓了些许，无奈叹道：“瞒了我十多年，老头子也太沉得住气。”

　　“丘神医大约也只是为了俞公子的安危着想。”纪辰道，“如今消息还未在武林中公开，事不宜迟，俞公子不如先前去鸣玉派，查证死者身份。这匹马便赠予俞公子，鸣玉派就在开封左近，你先到开封，向城中百姓一问便知。”

　　纪辰带来的骏马毛色鲜亮，一看就知是匹上好良驹。俞舟心中感激，连连道谢，却听纪辰说：“丘神医于凭虚山庄有大恩。何况……”却又住口不言了。

　　俞舟心系师父，并未在意，点点头就爬上马背。只见纪辰在马耳边低语几句，一拍鬃毛，那马便通灵性一般地嘶鸣一声，载着俞舟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