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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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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玻璃墙外,雪还在下。
咖啡店吧台前,女人将自己的包放在一边,坐在转椅上看着吧台对面年轻的咖啡师。年轻咖啡师的手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已经调好。
严可言将咖啡放到女人面前。
女人说:“谢谢”优雅而高贵的一声道谢。
女人浅抿了一口咖啡,举止优雅。
严可言擦着一个咖啡杯,用眼角看了看女人。
店开了门后女人进了店,而K径自去了后厨。严可言敏锐地发现K和女人以前就认识,不过她认识K这几年,一直没听过K说有什么亲人朋友。
女人尝了尝咖啡,看着严可言说:“她在这家咖啡店工作有多久了?”
严可言问:“您问的是谁?”严可言用了敬辞,这句敬辞不是用来使出嘲讽技能。有些人会让人无知觉地使用敬辞,因为他们本身的气质,优雅而礼貌的气质。
女人说:“刚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
严可言说:“哦,她叫K,是我们店的甜点师。她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在店里工作了。”
有那些优雅而高贵的气质的人极其容易让别人打开话匣子,问出他们想知道的事情。这就是气质的作用,不用武力,也不用冰冷的武器。
女人说:“是吗”她低头看了看咖啡。
严可言忍不住好奇,开口问了句:“那个,可以问一下您和K认识吗?”
女人说:“我是她妈妈。”
严可言怔住,如同雷劈了一样怔住。她没有办法不怔住,因为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撼,因为这个女人实在很年轻,年轻得就像是K的姐姐而不是妈妈。所以听到女人说她是K的妈妈的时候严可言怔住了。
严可言回神说:“不是吧?您看起来也就30左右”
女人抿嘴笑了笑说:“我有那么年轻吗?偷偷告诉你,”女人突然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压了压声音说:“我今年已经四十了。”
突然后厨的门响了,K从后面端了甜点出来。
女人喊住K说:“我们可以聊聊吗?”
K看了女人一眼,面无表情,但她把放着甜点的托盘放在了吧台上。
女人和K找了张角落里的咖啡桌。
严可言把甜点摆放到了甜点柜里,朝着K那边看了两眼。
女人在说话,K面无表情坐在对面听着。
过了没多久,严可言看到K说了一句话,接着看到K站起了身。
女人说:“小柯你能不能别这样?你别恨妈妈”女人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有些大,严可言隔得远也听见了。
K说:“我没有恨你”
女人说:“那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我?我是你妈妈,我只是想和你坐下来聊聊天,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我?……”
K咬了咬牙,说:“我没有躲你……”
女人怔了怔。K转身要走。
女人说:“小柯,过去的,已经是过去……你这样,要躲到什么时候?……”
K突然冲女人大声喊:“没有过去!这没法过去!” K握紧了拳头,“爸,爸关在了监狱……”K转身冲了出去。
严可言愣了愣,她还是第一次见到K会情绪失控。
K离开后,女人在那里沉默着坐了很久,然后拿了包到吧台结账,等结算的时候对严可言说:“请你照顾好小柯,她从小一直没有什么朋友”
严可言抬头看了看女人。
女人抿了抿嘴角礼貌笑了笑,等严可言结算完,转身离开了咖啡店。
傍晚,雪已停。
K下午没有来店里,好在今天客人不多,严可言一个人还可以应付过来。
严可言关了店回了住处,进了门开了灯,换了鞋,一抬头突然被吓了一大跳。
床上躺着个人,盖着被子缩成一团。
严可言小心地朝那边走了两步,才看见是K。
严可言说:“吓我一跳,你下午怎么没来店里?”
K没回答。
严可言放了东西,走了过去,发现K整个人怔怔躺着。
严可言想了想说:“我都不知道你有那么年轻的妈”
K没说话。
严可言玩笑着掀开了K身上的被子说:“都缩成球了出来滚…滚……”
严可言脸上的表情怔住,石化在那看着床上的K。K怀里紧紧抱着只熊玩偶,玩偶破旧,一种十几年历史的感觉。
K看着像是一只干死的猫,睁着眼怔怔躺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转头用那双无神的眼看了眼一只手还扯着被角的严可言。
严可言被那双眼睛一看,瞬间心像是被扎了针一样。那是种无助、绝望、如坠入黑暗深渊的感觉。
严可言说:“你怎么了?”K平时除了严可言和老板娘外,只和萧萧会说几句话。严可言甚至觉得K在这个世上除了她们三个人外没有认识的人了。
K突然开口说:“我问过你你过去的事吗?”声音暗哑,听起来就像是被短波干扰的无线电接收器。
严可言说:“没有”
K说:“那你也别问我”
严可言低头想了想,抬头说:“你要喝酒吗?”
K没有回答。严可言已经放下被子去冰箱拿了两罐酒,开了一罐递给K。
K接过,喝水一样喝下了一罐冰啤。
严可言喝了一口,抬头看了看K。但她还没开口就听到K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K看了眼严可言,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严可言说:“好”
K说:“今天那个女人是我妈”
严可言说:“我知道,阿姨告诉我了”
K说:“我妈要结婚了,我还有个爸”
严可言看着K等她说。
K说:“我爸在牢里,判的是死缓,后来减刑成无期。无期就是一辈子坐牢坐到死。”
严可言怔了怔,看着K等K说下文。
K说:“你知道我爸是怎么进去的吗?他杀了人。用刀杀的。他用刀挑断了那个人的手筋和脚筋,然后在那个人动脉上划了道口,他就站在那个人旁边,看着他流光了血,看着他死。”K在说这些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一个嗜血的野兽。
严可言听得瞪大了眼睛。
“他活该那样死!那样真便宜了他!”K咬牙切齿狠狠说。严可言愣住。
K红了眼,忍住哽咽,对严可言说:“现在你该说一个你的秘密”
严可言愣了下,摊手说:“好我的确因为喜欢过一个人才会这么放纵,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是,我确实感情受过伤”
K说:“我没有想知道你感情经历”
严可言愣了下。
K说:“不过这算一个秘密。我现在还要和你交换一个秘密。”
严可言眨了下眼睛认真听着。
K稳了稳情绪,说:“三岁的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她去给我买冰激凌,我一个人抱着小熊坐在不远的长凳上…”
严可言听得心一紧。
K突然笑了,不是暖意的笑,而是一种冰冷,如冬天长白山的冰锥一样寒冷刺骨的笑。
K说:“过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严可言不想再听了。
可K却还要讲下去。
K说:“他问我:你想吃糖吗?”
严可言看着K,瞪大了眼,K脸上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微笑。
K说:“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三种颜色,红色、蓝色,和黑色。急救车的灯是红的,警车的灯是蓝的,天是黑的……”K说着抱紧了小熊,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严可言把被子盖到了K身上,她的心里是同情,是愤怒,也是悲哀。严可言想,她应该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严可言看了看K。严可言知道,K不是为了交换秘密而说秘密,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说出心里的那些事。
严可言靠着床沿屈膝坐在了地上说:“如果能让你感觉好受点,我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五年前我离家出走,确实是因为我爸妈逼着我去相亲。不过他们逼我去相亲是因为,他们觉得那样我会改变性取向喜欢男人。我本来以为我可以让他们接受我的不同,我努力想让他们接受我,我很努力试过。为了他们,我和那个我喜欢的女孩分了手,可他们……”严可言突然停下,深深吐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所以我和他们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这五年我偷偷回家看过,我躲得远远的看过他们,我真的,真的我……”严可言握了握拳头,没再继续说。
房间里空气沉重,一种无形的压抑感。K和严可言都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严可言突然起身说:“现在大排档开了,下去大吃一顿怎么样?”
K看了看严可言,说:“好”
K和严可言下了楼,她们去了大排档,点了很多吃食,但基本没怎么动筷子,因为她们的胃里装满了酒。
有的人冷漠,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有的人放纵,也许是为了忘记过去。而有的人醉酒,一定是为了逃避现实。
酒精,能让人暂时麻痹神经,而明日酒醒后,她们会当昨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选择性遗忘,是逃避现实最多见的方法。
2016年,春天。
严可言失恋了。
她失过很多次恋,但揪心的没两次。
失恋会揪心是因为付出了真情。
严可言认为感情就是场游戏,所以她不会付出真情。因为付出真情很容易伤了心。因为这场游戏双方都可以随时喊停。
严可言有很多段感情,但她确确实实付出真心的只有一段。第一段。那段‘游戏’的对手是白晓白。严可言喊停了那场游戏,但她也因为那场游戏的终止伤过心。
这是严可言第二次伤了心。相同的是,对手还是白晓白。不同的是,这场游戏不是她终止的。
白晓白终止了游戏。
游戏甚至都没有正式开始。
2010年的春天,严可言和白晓白说了分手。2016年的春天,严可言再见到了白晓白。
她们是在艾尚酒吧里再次相遇的。
艾尚酒吧是一家拉拉酒吧。
严可言是和邱邱吕倩认识后才知道这个酒吧的。
酒吧的老板娘是个40岁的短发拉拉,虽然年纪不小,但仍可见年轻时风采不凡。老板娘还有个老板娘,老板娘的老板娘是个相貌不怎么普通的女人,因为她的右脸上有块胎记,红色的胎记。
酒吧的老板娘很爱她的老板娘。因为爱情与相貌无关。
这两年严可言在酒吧见过很多次两个老板娘,两人每次同场出现在酒吧里就一定会有一群小拉龇牙喊酸。
因为两个老板娘每次同空间时磁场相遇所产生的糖量能酸死人。
糖本来是甜的,很甜,但如果糖是两个幸福的拉发给一群单身中直嗷嗷说寂寞的拉,那糖就变酸了,很酸,掉牙的酸。
艾尚酒吧其实还有别的合伙人,但没人见过酒吧那些别的那些老板,或者老板娘。
艾尚是个氛围很轻松的酒吧,因为酒吧老板娘不喜欢浮夸烦躁,所以艾尚里的气氛很安静,适合交朋友,也适合交女朋友。
严可言很喜欢艾尚的氛围,她是这里的常客。但酒吧不怎么喜欢严可言,她是客人评价指数最低的常客。
评价指数低就是酒吧客人对严可言的评价不怎么高,也就是严可言不怎么受欢迎。
但其实严可言在酒吧很受欢迎。
因为严可言在酒吧很受欢迎所以她很不受酒吧客人欢迎。
这听起来是句特别矛盾的话,但如果说的是严可言,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严可言那天去酒吧是为了应邱邱吕倩的约。她从咖啡店下了班,然后回去换了身适合夜晚主题的装扮,然后去了酒吧。然后她在展开如往常一样追风捕月的行动中,见到了白晓白。
她本该第一眼认出白晓白来的,可白晓白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严可言只记得当初那个白白胖胖的小白胖子。虽然严可言觉得那姑娘眼神和白晓白相似,但她也只是怀疑了下,没往那边想。谁知道世界那么大,这么小。
白晓白变了,变更好看了。
白晓白离开了酒吧,和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走了。白晓白离开酒吧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撕开了严可言心里结痂的伤疤。虽然分手是严可言提的,虽然严可言也因为那年春天的分手伤了心,但错还是因为她严可言,因为她在父母和白晓白之间选了前者。
白晓白的出现让严可言防卫筑墙的心突然裂开了一条缝,从缝里透出了光明。
严可言喜欢白晓白。初恋总是刻骨铭心的。她们的爱情如同雾中的百合花,纯洁,幻美,如若天堂的感觉。
再者,再次遇见后的白晓白让严可言心灵悸动。
所以严可言想了一晚之后就去了酒吧找人打听白晓白的消息。严可言是个实干派。
严可言打探到了白晓白的消息,她去了白晓白的学校,在白晓白宿舍楼下等她。
白晓白没下楼,严可言用了一招不太高明的招数把白晓白逼下了楼,然后受了一顿胖损。
几年没见,当年的小白胖子牙尖了很多。
严可言虽然被骂,可心里却有丝甜。她不是受虐狂,严可言觉得甜是因为她从白晓白的话里听出了白晓白没完全放下。那说明她严可言还有机会。
严可言打听到了白晓白的电话号码,开始给白晓白发短信,就像一个暗恋中的人,等待着那一边的回信,正是春心萌动。
白晓白回了短信,虽然内容不怎么值得一提,但白晓白总算回了短信。严可言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坚持,她一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严可言决定和白晓白从朋友开始做起,毕竟她当年话说得那么狠。严可言想先和白晓白聊熟,然后想办法约白晓白出来,接着进行更近一步的计划。
但在她正准备进行约白晓白出来这个步骤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件不怎么突然,但是很讨厌的事。
黄毛又来找她麻烦。
自从黄毛一战败北后两个月没找她麻烦,严可言还觉得黄毛已经放下了,谁知道黄毛又来了。看人数,黄毛这回做足了准备。
严可言没有时间先走一步,虽然她的朋友们一得到黄毛要找她麻烦的消息就给她打了电话,但严可言还是没有时间走。因为黄毛已经堵了她的路。
严可言觉得自己这回不死也得半残,那一瞬间她想见白晓白,所以她给白晓白打了电话。
严可言挨了打,两手难敌不知道多少手,所以她挨了打。
白晓白来了,白晓白救了她。白晓白用了三句话救了她。
那一瞬间严可言觉得她应该去学点法,必要时可以吓唬吓唬那些要打她的人。当然那一瞬间她也觉得白晓白很帅,简直帅的突破天际。
之后严可言约了白晓白出来压马路。但再之后过了两周,白晓白突然给她发了条短信。
白晓白短信说: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
严可言心里扎了一针,她当然马上给白晓白打过电话去问为什么发这条短信。
但白晓白没接。
白晓白挂了她的电话,又给回了一条短信,这条短信白晓白发了很多字。
短信是:严可言,就让“白晓白”这三个字成为你过去所认识的一个人的名字吧。其实,谢谢你。说真的,初二那年被你甩了我真的很气,悲愤化作了我减肥的动力,所以我瘦了,体会到了另一种生活,生命有了另一种可能,真的谢谢你。
我之前其实挺恨你的,毕竟是我被甩了嘛。但最近我发现我对你的那些恨,其实是我不甘。我其实,早很久以前就不再爱你了。所以现在不管你是想和我做朋友,还是做女朋友,都请放弃吧。前几天我去了趟华山,在华山山顶上看着早晨五点的日出,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决定不再恨你,我不会当你没存在过,但我只会当你只存在于我十五岁之前的记忆里。所以,请别再联系了。人生很长,好聚好散。——白晓白
严可言看完了短信,关了手机。她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哭,没有撕心裂肺地大喊。初二那年和白晓白说了分手之后,严可言躲到一条巷子里蹲着哭了很久。但现在已经过了六年,严可言已经不是六年前的严可言。现在严可言的心在一阵一阵地痛,但她仍然若无其事地碾碎咖啡豆,若无其事地冲咖啡,若无其事地打奶泡。
这就是成长。
咖啡店落地玻璃墙外,白得晃眼的阳光从高楼大厦后面洒射过来。气温又升了,夏天要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