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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上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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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
晚上,刚刚有点蒙蒙黑下来,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的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云气般舒卷开来。
“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皇儿要如何安置她?”
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
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所有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不拉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磕头。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丫杈的那棵李树,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象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象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再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朵。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
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象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猎猎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你没事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月光下看来好象是珠灰紫色,那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她的手上,她的脖子上,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
“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衣裙很别致。”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
“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想告诉她,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觉得很难为情。脸又烧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我们的烟花哦,我放给你看。”
她从背后的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
“不成,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去仪元殿看,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
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见过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一下。”是他就连解释也不用了。
“现在夜已近三更……”他结结巴巴地想阻止。
“赵从湛。”我皱眉,怒喝一声。
他不敢拒绝,低声说:“……是。”
虽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没有在宫城驾车的特许,所以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为要受很严厉的盘问的,没想到什么也没有,看了一下就放行,大概也是因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守卫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对着赵从湛,说道:“你是昨天帮我捡雪柳的……谢谢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觉得不开心,催促她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看见赵从湛回自己的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说:“他回家了。”
她点点头。
“怎么了?他很奇怪吗?”我问。
“没有……他好漂亮,和我们那里某个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明星是什么,问:“和你的熟人很像吗?”
她呵呵笑着说:“小弟弟,你不懂的。”想想又问:“那么,他人还不错哦?”
“据说是才子。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太傅经常以此来教导我的。”我努力回忆,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个很……谨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园,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没留神踩到了,结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头,到后来居然还写了一大篇的请罪书上呈,胆小吧?”我现在想到还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孙子,所以……”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在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再和她谈论赵从湛,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月天气,却就象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象冬天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雨点般下落。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象消失在中间。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她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已经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去拍拍头发,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
“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她要怎么办?
我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诧异地伸手给我擦眼泪,说:“没关系的啊,我们那里大家都喜欢短头发的,我改天剪了给你看看,很漂亮的哦!”
“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住?”我低声问她。
“因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当然要保护你啊。”她随随便便地揉一下我的头发,也很不经意。
我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月亮,正月十六,异常明亮。
也好吧,总算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不是因为有其他所图。
她是为我。
我当时有句话很想对她说,但是因为羞怯,终于没有出口。
我想说我现在的愿望,希望一辈子就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我也喜欢你在身边陪我一起……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白兰花的香味,安全,温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时,天空已快要亮起来了。
回到延庆殿,马上钻到被窝里,闭上眼想稍微装睡一下,没想到因为太累,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语,大约是在这里过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半坐起来,趴在窗口上看,天气阴沉,也看不出什么。风露冷淡。
柳枝倒是有点发青了。
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我没有什么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窗纱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点微微的上扬,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弧角的唇。
狐狸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大早,觉得很开心。
外面好象有小小的骚动,我想会惊动延庆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继续睡,当作自己没有醒来。
果然是母后。
她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说:“奴才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轻声止住他,说:“那就让他再睡会吧。”
我偷偷把眼开一点缝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来,交给伯方,低声说:“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回头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颤动,因为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起床后,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请安,她却好象今早没有看见过那双满沾雪泥的靴子,温声问了我功课的事,直到最后我告辞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我低头,不敢说话。
“这宫里最近乱了点。伯方,回去可要小心着皇上,出一点纰漏可就是你的事了。”母后说话时,没有看我。
我出崇徽殿来,站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怔怔半天,才发现手脚都冻僵,回到延庆殿伯方忙给我捧暖炉,仔细地用织紫错金的小锦褥包了,给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头痛。太医说受了风寒。
母后让人看着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时候,杨柳已经一片鹅黄了。这春天来得真是快极了,让我措手不及。
我后来再去步天台,却再没有看见她。
直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