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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蛰 ...

  •   “二十一日,群臣入临,见帝于东序阁,群臣拜舞称万岁,复哭尽哀,退。群臣上表请听政,”念到这里,伯方低声叮嘱我说:“陛下要推辞两次,等到他们上了三次,然后才可以应允。”
      我木然点头。
      “二十三日,陈先帝服玩及珠襦、玉匣、含、襚应入梓宫之物于延庆殿,召辅臣通观。二十四日,大敛成服。二十五日,有司设御座,垂帘崇政殿之西庑,帘幕皆缟素,群臣叙班殿门外。”
      我转头看窗外,杨柳刚刚发青。
      大约是惊蛰天气。
      春天就要来了。

      与几位宗室见了面,他们神情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眼睛红红的,好象平白用辣椒水刺激的一样不自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们的眼泪是流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

      到东序阁的时候,才发现母后坐了大安辇来。大安辇是咸平年间,父亲为万安太后所制,上设行龙六条。
      平时皇太后、皇后常出,一般只用副金涂银装白藤舆,覆以棕榈屋,饰以凤凰。母后在父亲刚刚龙驭的时候,坐大安辇来,想必不是没有深意。
      于是我跪下拜见,然后诏皇太后出入所乘,以后都如万安太后舆,上设六行龙,制饰率再加。
      母后在辇中微微点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呼声山响。
      如果真能万岁,我还用坐在这里吗?
      我父亲若真的万岁,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永远也不用知道人世间的事情了。

      木然地听他们按礼节哀哭,这感觉真奇怪。
      父亲和我见面的时候,永远都是那几句话----
      “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
      “谢父皇。”
      “今天书念了吗?”
      “念了。”
      “好好用心。”
      “是。”
      “下去吧。”
      “是。”

      但是以后连这样的话也不会再有了。
      不知不觉我也泪流满面。

      回宫后母后褒奖了我:“皇上刚才的举止很合礼节。”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有拟好谁去守陵了么?”
      “还没有。”我低头说。
      “那不如让李婉仪为顺容,从守皇陵?”她缓缓地问。
      李婉仪,我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也是普通的嫔妃吧。“一切遵母后的意旨。”
      母后着意看了下我,见没有什么异样,想了一想,又说:“让刘美、张怀德访其亲属入朝吧,她是杭州人,据说在杭州还有个弟弟叫用和,不如让他补三班奉职。”
      “是。一切听母后安排。”

      傍晚的时候,见到了李婉仪。
      我依例讲了抚恤她的话,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口中只是称“是”。
      最后我说:“你既没有孩子,长守父皇身边也算是福分了。”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里全是眼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流满面。
      这个人,和我一样的哭法。

      她跪下磕了头,然后回去了。
      头也没回。
      据说她是有个女儿的,只是和我的哥哥们一样,都夭折了。
      在皇家,能长大的孩子是很少的。

      我心里难受,看看天色黑了,又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女孩。
      胡乱吃了点东西,太白已经出来了。
      到司天监的路上全是竹子,夜风中瘦影斑驳在我衣袍上摇晃。禁苑的灯全是白色,照在青砖上,一股阴寒从地卷起,直扑人面。
      我要去看她吗?
      觉得一身寒意。

      我呆了半晌,然后回身向伯方说:“回去吧。”
      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看司天监。
      一片寂静。
      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我感觉到右颊开始温温地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明明还在我的肤表,那种奇异的温暖却象藤蔓一样蜿蜒地钻入我的心脏。
      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
      她对我说,我明天再来哦,小弟弟。
      她的笑容就象被关在稀疏笼子里蝴蝶一样,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

      我站在离司天监只有百尺的地方,默然地看着那个高高的楼台。
      伯方在身后问:“皇上?”
      “回延庆殿。”

      我已经整整两夜都只是阖了下眼,可居然还是睡不着。
      起来在殿外看天空。
      现在天空最亮的那颗,就是北落师门。
      长安城北门叫“北落门”,这颗星星就是以此为名。师,兵动。
      北落师门,主非常以候兵。

      太祖皇帝每灭一处割据,就将金银财货分一部分入专库,对臣子说,等库内积存到三、五百万,就可以用来向契丹赎回燕云故土。
      从那时开始,对外族就是妥协,而不是用武力。
      澶渊城下那一战,局势已经倒向我们这一边,但是父亲始终不相信能真的打败辽人。况且,他后来说,不要战争,万一臣子握紧了兵权,五代之祸就是前车之鉴。
      他最后对我说的“善待天下”,何尝不就是要我安定局势,避让战争。
      宁愿屈辱,也不要颠覆。宁愿残延苟喘,也不要失去政权。
      这就是我们的国策。

      其实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我其实什么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也不想当这个皇帝。
      我排行第六,是父皇最小的孩子。没有贤能,加上年纪太小,也没有公开支持自己的势力,现在能做的,只有乖乖听母后的话而已。
      母后现在已经在替我物色皇后,据说是应州金城人。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为了防止前朝后戚干政故事,她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

      心里烦躁,伯方在后面问:“皇上该安了?”
      我点头。回殿内躺下。
      周围空荡荡的,仿佛我的呼吸都隐隐有回声。
      宫灯点得又这样明亮,越发映得周围冷清,清清楚楚地看到,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在这样蒙着缟素的房间里。睁着眼,看一室的死寂。
      那些宫女在外殿也睡了,母后挑选过的人,睡相都是极好的,没有一丝声音。
      一片凝固。

      因为这安静,我害怕极了,手指不自觉就痉挛地抓着被子,那些丝绣的龙,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喘不过气来,我看见母后大安辇上的六条龙,从外面钻进来,冷气咝咝地吐着信子。
      信子血红,却象父亲的唇,在他大去的时候,异样血红的唇。
      他的双唇不停颤抖,里面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你要善待天下啊,受益。
      ……受益,受益。
      杨淑妃在我很小的时候,跟在我身后一直追我,笑着叫我。
      我回头看她,突然前面一空,坠入悬崖,在最高的地方一下子摔了下来。

      梦魇。
      我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气良久,才爬起来到窗口。
      北落师门明亮而冷淡地挂在天边。

      这宫里,还有我唯一喜欢的地方,步天台。
      还有那个奇怪却没有威胁的女孩子。
      我从偏门跑了出去。
      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我狂奔过无数惨白的宫灯,奔过无数枯瘦的竹子,风象刀子一样从我身上一掠而过,二月,几乎冻到皮开肉绽。
      子时还没有到。
      我在高台上等待她。
      这样冷,想要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就象她手心的那些夏天的温度。
      还有,象笼子里的蝴蝶,安全,又贴近。

      银汉迢迢。
      在高处看,最是清楚,可也最不胜寒。
      似乎全天下的风都聚在这里,而我穿薄薄的单衣,从被窝里跑出来,等待她到来。
      可也许我并不是在等待她到来,我也许只是在厌恶延庆殿太过窒闷的空气,也许只是不要那些龙蛇。
      也许,只是不要那些最高处即将坠落的恐惧感。

      抱着自己的膝,在乱风中。
      看着整个天空缓慢地斗转星移,所有的星宿都冷淡地在我头上旋转。
      冷得连发抖也没有,只是觉得那寒意从四肢百骸进去,象在里面扎根一样,一层一层生到骨髓里面去。到最后长满了全部血肉,就不觉得寒冷,只觉得融融一片。
      到子时过去,长河渐落。到天边幽蓝。
      她没有出现。

      她明明说要来的。
      原来她也是骗我。
      好象她的膝盖狠狠撞到我的时候那样,疼痛之极。
      但这次却不是右肋,是心脉那一块。
      天色大亮。
      我想要起来,手脚却僵硬了,一时跌在地上。
      身后有人默默把我抱起来,给我包上锦被。
      原来是伯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来的。
      他已经准备好热水。
      我僵直的手指触到温水,血才象融化了般,流动起来。

      那年三月庚寅,我初御崇德殿,母后设幄次于承明殿,垂帘以见辅臣。
      八月乙巳,母后同御承明殿垂帘决事。
      十月己酉,安葬先皇于永定陵。诏中外避皇太后父讳。
      十月己未,祔父皇神主于太庙,庙号为真宗皇帝。郭青宜正式以配。
      她比我大四个月,似乎低着头,但又似乎在抬着下巴。我向她看了一眼,看到她头上冠饰以九翚、四凤,心里就放了心,这是妃子之制,看来母后没有现在就立她为后的打算。至于她的脸,我没有瞧清楚就把眼睛转回来了。
      向太庙里的祖先行礼时,我暗暗庆幸。
      我朝帝王每月在皇后宫中若少于五天,身边内侍客使就会提醒着去皇后宫中。我才不要每个月六分之一的时间在这样一个陌生女人那里睡觉。

      一年也很快就过去了。
      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子。我也没想再看见她。
      我习惯了生活,习惯了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
      仿佛母后随时垂着帘幕在我的右边。
      以为,自己的人生顺理成章就会延续,再没有任何突兀的东西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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