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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丑奴儿 ...

  •   我是在第二天早晨拔营启程的喧嚣中悠悠转醒的,在经过一个晚上几乎要死去的伤心之后,我发现自己还好好的活着,并且应该还能好好的活下去。

      太阳依然会升起,大军依然会北上,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的眼泪和伤心而有任何迟疑。

      我环顾四周,发现营帐内还保持着昨日的一地狼藉,那套丧服摆在托盘上,在一片混乱中显得尤为刺眼。周帝死了,我这敌国的公主还要为他服丧,而我若是死了,又有谁会为我披麻戴孝?我尚未被北朝正式册封,所以奚铮是肯定不用的,然而我的家人、我过去的夫君,也都失去了资格。

      我若是这时死了,仇敌不会为我流一滴泪,亲人也无法为我哀思,我怎么能死的这样一文不名!

      “清奴……清奴!”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出声唤人,这才发现嗓子早因一个晚上的痛哭而嘶哑。

      不待片刻,两个人影迅速的跑入账里,后一个是清奴,前一个却是光禄寺卿田义宪。清奴见我模样,尚未开口,这位田大人就几步奔至了我的面前。

      “公主,听说昨日您与常山王大吵了一通,究竟所为何事啊?”田义宪一脸的慌张,大概已经提心吊胆了一夜。他这一路上的忐忑不安是所有随行的南朝人的缩影——都只为了自己的前程担忧,却也不想想,他们还有回朝的时日,我却必须永远留在那个野蛮的北朝。

      我没有安慰他的义务,可还是把从奚峡那听来的话告诉了他。这时我还存着一点希望,仔细对他嘱咐道:“大人回朝之时,请务必把话带回给父皇,周室如今遭此大变,若我们能众志成城,未必不能扳回劣势。”

      “当然当然,这么大的事情,臣肯定要上报陛下。” 田义宪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下一句却是:“周帝现在死的真是时候,我们若趁这个机会和北朝永修同好,那新君承了我朝这么大的情,怎能再轻易干戈。”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应该知道,当初北朝求娶我时所献的聘礼微乎其微,父皇之所以同意这门侮辱人的亲事,全是为了北朝同意把寿阳和彭城送还我们,可现在证明这两座城北朝根本不打算守,田义宪却不仅不愤怒,还这般庆幸?

      我怒极反笑,一时哑口无言,田义宪又想起他来的初衷,接着对我苦口婆心道:“公主千金之躯,不能被周人轻慢是自然的,不过……如今我等都在北军圜伺之下,还请公主为大局考虑,常山王是现今新君最宠信的兄弟,咱们对他忍让几分,少树个敌人,有利无害啊。”

      他一副为我考虑的口吻,毫无新意的谏言之下不过是想说形势比人强,我寄人篱下,何苦得罪北帝面前的红人。我也不想再跟他讨论什么,直接手指着帐门道:“你出去!”

      “公主?” 田义宪见我忽然对他变了脸,似乎还有些莫名其妙。

      “出去!”我再次大喝一声,直到他诚惶诚恐地告退,我才泄了力气的倒在床上,一手遮住眼睛,又苦涩又自嘲地笑了出来。

      我如今怎么还会寄希望于朝廷来解救自己?我们被别人不屑也是有道理的,大齐积弱,非是一朝一代之事。若是我朝男儿都有骨气、都有斗志,我们怎会因敌人退回本该是我们的城池而感激涕零?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

      “公、公主……您没事吧?”清奴被我的笑声吓住,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她昨天又惊又怕的陪我流了一晚上的眼泪,现在看我的模样,可能是生怕我又受了刺激。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直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坐了起来。眼中明明还十分酸涩,却已经流不出眼泪。不过这样也好,我希望我所有的泪水都在昨日流完了,因为从今往后,眼泪于我已经无用。

      “你去打水来,帮我梳洗打扮吧。”我理了理散乱的发髻,用实际行动告诉清奴我并没有事。她虽不明白我为何转变的这样快速,但见我的确不像要寻死觅活,终于松了口气,连忙出去打了一盆水,又围着我忙碌了起来。

      我在她的侍候下用珠粉掩盖住红肿的眼眶,花露胭脂抹于面颊,唇脂染朱唇,墨丸描峨眉,花钿贴于额上,星靥贴于唇边。最后,我把那素白的丧服穿戴好,对着清奴手中的镜子观看,那其中俨然是位白玉无瑕的佳丽,寡淡的白麻反衬的我红润的脸庞娇艳如花。

      是了,我该重施粉黛,随军北上;我该沉默平静,觐见新君。我最不该的,就是再把自己的悲伤暴露给那些对我不怀好意或心无怜悯的人看!

      *************************************************************

      午食之后,大军重新开拔。我走出大帐,除了被正午的日头晃了一下眼以外,白纷纷如雪般的三军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我被这肃穆威严的军势所震撼了,心中涌起澎湃热潮的同时,也因诚不如人而不是滋味。这弱肉强食的世间,不管我多鄙视北朝和北帝,也改变不了敌人远强于我朝的事实。

      平复了下呼吸,我面无表情地向马车走去。车厢上织金描银的帷幔已换成了白色的粗麻布,让喜车犹如一个移动的棺椁,然而在我看来,这倒恰好符合了这次和亲的本质。登上车辕时,我不经意看见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奚峡,在场除了我,只有他穿斩衰丧服,所以在一圈亲兵中格外显眼。两相距离较远,我没法看清他的脸,而他看见我上了车后,调转马头走了过来。

      “洛阳不日可到,公主在国丧期入朝,恐怕诸事繁多,还请不要为父皇悲伤过度,保重身体。”他这乏善可陈的嘱咐一如往常,是毫无感情的语调,可是我听的出来,“悲伤过度”云云分明就是嘲讽。那日他亲口承认骗局,冷眼看着几近崩溃的我,现在我可不能再让他看我的笑话。

      “感谢大王体恤,原先我还担心大王伤心过度,耽搁了行程,可观大王今日神色与平日无异,想必也不怎么悲伤,令尊在天有灵,一定会为大王这坚毅性情感到欣慰吧。”你暗讽我悲伤过度,我便暗讽你冷血无情,彼此彼此。

      奚峡挑了挑眉头,冷哼一声,“公主此言差矣。新君继位、大军还朝,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与其浪费精力在伤春悲秋上,不如尽好自己本分,方是为国为君、告慰父皇。这一点是孤与公主的区别,可能也是我朝与贵朝的区别。”丢下这句话,他对我微微见礼,旋即离开。

      与大军同行多日,我也曾听身边人私下谈论奚峡,说他为人冷淡少言,但对下属是真诚以待,所以很得军心。可是冷淡我虽看出来了,少言却一点也不觉得。显然他对我的话根本不少,而且对讽刺和羞辱的技术也非常熟练。不过,我已不会再把气愤和不满挂在脸上,沉默着进入车厢,我命清奴把原本放下的帘子全部卷了起来。视而不见窗外的变化只是掩耳盗铃,更何况这是一片对我并不友好的土地。

      透过卷起的竹帘,我能看到包裹在马车之外的大军。在传令官的奔驰下,整支军队如酣睡初醒的猛兽一般,缓缓行动了起来。不消片刻,马蹄、脚步和辎重的声响渐次震动了大地。

      尽好自己本分吗?不错,这话我确实应该谨记在心。伤春悲秋没有用,我需要的是积蓄精力,静静等待见到奚铮的那一刻,用他的鲜血来告慰我的国家与百姓,告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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