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伞银镯》歌越

1、散红绸

　　傅挽晨站在高高的望星楼上，沉默地俯视着秩序井然的宫闱。满天乌云遮盖下的皇宫，像极了蛰伏于阴暗山间的怪物。
　　过了今夜，距傅挽晨入主后宫，已经十四年了。本朝依旧制，女子十四及笄，可归。十四年前的傅挽晨，便是在笄礼后三日，进了中宫，去到了那个人的身侧，坐上了许多女子想坐的位置。
　　也曾琴瑟和鸣，也曾举案齐眉。可旧人还是没能敌过新欢。即便她生下一子一女也是没有用。
　　皇宫正中的正乾宫通往禧年殿的路上忽然亮起了灯笼。这是许久都不曾有的景色。想来各宫都有了什么想法。
　　圣驾夜临禧年殿，也许是那善妒的皇后又重新受宠的征兆？傅挽晨轻轻地笑，怎么可能呢，自五年前的姚昭仪现如今的德妃小产之时，那个人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每一回他来禧年殿，几乎总是沉默，无尽的沉默。
　　傅挽晨想，他哪怕说一句话也好，他只要开口，她必不让沉默再占据他们之间。
　　盛珧，大耀朝的圣上，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哪里会为了她低头？
　　傅挽晨记得她似乎也有试过开口打破如冰的沉默。那日太阳正烈。她说，“我许久不曾见你。”盛珧捧了茶杯，只管喝茶，却不接话。傅挽晨静了会儿，又道，“你来我这儿，我很开心。”
　　“过些日子便是阿槿的生辰，你可要送些什么？我晓得你不喜她，可到底都是你的子女，不好只偏宠一个的。”
　　“外头暑气甚重，早些时候我让人冰镇了酸梅汤，你可要用些解暑？”
　　“是了，你不爱吃酸的。那便用些绿豆汤如何？我叫他们把豆子熬得软糯，到不是很难吃。”
　　“我听说德妃有喜了，很快阿槿阿楠就又有小弟弟了吧？”
　　“盛珧，”傅挽晨声音冷硬，似乎还带了些哽咽，“我说了，我没做。”
　　可是盛珧却不曾理她，只盘着手腕上的佛珠，连个眼光都懒得施舍。
　　那日极热，可是傅挽晨却觉得极冷，就好像数九寒天时站在寒潭中一般，从脚底一直冷到心里。
　　远处的禧年殿一阵又一阵的喧闹，她站在摘星阁上，看着他们人仰马翻的忙碌，不禁莞尔。
　　她努力在脑海里勾勒他怒气冲冲的模样，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想到她的阿槿，躺在青石板上，浑身湿透，没有呼吸的阿槿。
　　人人都说盛槿像她。可她晓得，盛槿最不像她，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盛珧。
　　阿槿很聪明，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七岁做人行事，便承了盛珧之风。
　　盛珧起先很喜欢阿槿，几乎把她当作皇子般培养。他说，若阿槿为男子，这皇位必是阿槿的。可盛槿不是。
　　五年前姚氏小产，作证的那个婢女，说是阿槿蓄意冲撞的。盛珧大怒，当即要杖责阿槿。阿槿也犟，只跪着否认，说若是她要做，必然没有人会查出来。
　　姚氏为阿槿辩解，句句温柔体贴，可都是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的，直要了阿槿的命。
　　“公主向来聪颖伶俐，怎会一时糊涂做下错事？”
　　“公主是圣上看着长大的，如何想法圣上难道不知？”
　　“母亲若受了气，臣妾也是心疼母亲的。请圣上体谅公主的护母之心啊。”
　　“公主不过一时糊涂，圣上万不可因此就责罚公主。”
　　“公主不过才十二岁呀，还未及笄呢，圣上念在公主年幼，且放过公主吧。”
　　阿槿是怎么反驳的，傅挽晨已记不大清，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句，“我为何要害你？我母为何要害你？你为妾她为妻，你儿为庶我为嫡，你们母子左右都越不过我等，我何须放你在眼里！”
　　纵然阿槿聪明，可还是却抵不过姚氏谋算许久。她们终究还是败了。败在盛珧的猜忌，败在她们的骄傲矜持。于是一岁的盛楠被他带走，养在贤妃膝下。于是阿槿再也没见过盛珧，于是傅挽晨与盛珧，形同陌路。
　　禧年殿离摘星楼不远，盛珧很快便谴人去找她了。傅挽晨倚栏远眺，“兰清，这些年，辛苦你了。”兰清见她靠着那摇摇欲坠的木栏，神色焦急，“娘娘，且进来些吧。这边栏杆年久失修…”
　　“兰清，”傅挽晨转身看她，是极温柔的模样，“昨日你去看小楠，他可还好吗？”
　　兰清像是想到什么，不由地哽咽，“是，贤妃娘娘待他极好。”
　　“五年了，他可还记得我是什么模样？”
　　“贤妃娘娘每日都让他记着画像的。不光您的，还有槿公主的。”
　　“那就好。”傅挽晨颔首，“总归是认得我的。往后入梦，便不会吓着了。”
　　“娘娘！”兰清恳求地看着她，“您不要做傻事！”
　　傅挽晨忽地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兰清，去接圣上上来。”
　　“不必，朕已来了。”盛珧穿着常服，皱着眉，很是不耐的模样，“你在做什么？耍小脾气吗？” 他走上前，像是要接近傅挽晨，却又停在了十步之外。傅挽晨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盛珧临幸姚氏那日。那日盛珧也是这么问的，当着小小的阿槿，温柔的问：“挽晨这是在耍小脾气吗？”
　　傅挽晨偏头看着他，示意兰清离开。他又问，语气稍稍温和了些，“你在耍小脾气吗？”
　　“是呀。”傅挽晨笑着，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有的只是灰暗的漠然，“阿槿走了，我想去陪陪她。”
　　盛珧眼底似是压着什么，像是恼怒，又像是心疼。“你过来，我带你去见小楠。”
　　“我想阿槿了，”傅挽晨说，“我看见你的眼睛，就想阿槿了。”
　　“盛珧，我很久没见阿槿了。”
　　盛珧心里莫名的发慌，他觉得他好像要失去什么，但是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这些年他故意冷落傅挽晨，偏宠姚氏，大概只是挫一挫傅挽晨的傲气，想让她对自己低个头认个错。况且朝中傅相愈发张狂，他好些次要追封生母为后，都被他当面驳回。说什么嫡庶尊卑，还不是欺他少年执政，丝毫无功？这最后是他盛珧坐上了这皇位，这天下便是他为至尊。
　　他心高气傲，却没有料到，傅挽晨也是极骄傲的人，除了一次看在盛槿的份上示弱，便仍旧与他僵持直至今日。
　　她忍了五年，这已是她的极限。傅挽晨本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与其活着受夫君的冷落同一个妾室的置气，还要看世人的怜悯，倒不如死了干净。
　　若盛槿还在的话，说不定傅挽晨会为了盛槿盛楠再多争上一争。可，盛槿走了，于是傅挽晨几乎失去了坚持的毅力。
　　今日她登上摘星楼，心里唯一的遗憾便是盛楠，她终究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但盛楠养在她的至交好友，贤妃膝下，承袭贤妃教导，又有她和贤妃的母家护持，未来前途坦荡。至于她眼前那人，很早以前她就已放弃了。
　　“挽晨…”盛珧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见傅挽晨又后退一步，身躯贴着栏杆，只需她轻轻一跃，这世上便再无傅挽晨。
　　傅挽晨勾起一抹如蜜一般的甜笑，然而这背后却藏着最深的恶毒，“你若还对我有一丝牵念，就让姚氏为我陪葬吧。”
　　盛珧似是醒悟，急急抢上前去，却仍旧错失了她的衣角，红绸还是飘散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