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师 玉噬》七时入夜

1、玉噬

　　“白昼交叠。无始无末。于是。繁花在灭亡之上。”

　　I

　　“真是……天气这么冷，接连几天都在山里过去了，前面的村子在哪里啊？”天色初晓，掸去头上的杂草，看了四周沉闷而悄无声息的树丛，银古重重的叹了口气。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他回过头。

　　“您是……虫师么？”面容稍带羞怯之色的中年男子问道。

　　“诶？您怎么知道？”银古诧异道。这位男子，虽然穿着同一般村民无异，但留神看便可以注意到此人腰间佩带的那块玉实属奇物，在山野微微的晨光中闪耀着莹润的碧意。

　　“太好了！我原本准备翻山去请虫师，没想到运气不错。其实，敝村从前也来过虫师，也是在山里睡觉时被人发现的。所以我一看您这样，就……”男子挠了挠头，笑了笑，但面容又归为原先的急迫之色，“您能不能到敝舍去一次呢？内子病倒了……似乎是虫的原因。……啊，忘了说，在下姓玉冢，玉冢秋守，内子名唤凛子。”

　　“玉冢……啊，莫非阁下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玉冢之介？”银古忽然恍然大悟那块美玉的来历。数年之前，他与另一位虫师同行之时，曾听他提起过有一种驱虫的良玉，仅产于桦川森林附近，数量少而稀，如今确知的打磨好的一块也被历代居住在附近的以冢玉营生的玉冢家所珍藏，并不出售，而打磨它的人，就是玉冢家年近七十的当家玉冢之介。

　　“正是家父。阁下是……”
　　“银古，失礼了。”

　　跟着男子，银古随后走上了一条僻静的小道。道边翠绿的草丛里间或开着一种银色的花朵，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

　　“啊，那个，玉冢先生……”
　　“叫我秋守吧。”男子回头露出一个笑容。
　　“啊，秋，秋守，既然你佩带的玉石有驱虫的作用，那么你的夫人如何……”

　　男子脚步顿了顿，“其实这块玉石并不是传说中的那样，所能驱逐的也只有影魂那样的虫体，另外，我听说有些虫能给人类带来好处，如果一概祛除岂不是大不妙？只是被人夸大了效用而已。”

　　“啊，这样啊。”

　　十分钟后他们眼前缓缓展开一幅富饶村庄的图景。

　　“啊……”银古回头看看，“这……”
　　“是，第一次来常常会在山里迷路呢。说起来，内子当时也是……”男子沉浸在回忆往事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忙道歉：“抱歉，这就去我家吧。”

　　桦川森林产玉，桦川森林边上的村庄也多以制玉为生，较为富足。路上行人，莫有不佩带一些小玉石的，只是成色有好有坏。多数人见秋守均轻轻欠身，也有少数盯着秋守腰间的美玉而面露贪婪之色的。拐过一个拐角，展现在眼前的是小巧的院落，却显得有些荒芜。向前迈了一步，银古微微吃惊：“这种奇异的虫气……”

　　进到里屋，满目皆是玲珑的玉器。架子上摆着不少瓷盘，上面莹润的玉器形态各异，但秋守丝毫不见欢欣之色，低声吩咐了一个女佣，推开一扇门，便回过头：“银古先生，这边请。”

　　II

　　里屋是一幅骇人的景象。

　　棉被中沉睡的女子，相貌皎洁而极美，几缕碎发轻轻散落在脸颊上，安详的表情竟与这场景有些不协调。只有这时银古有些庆幸常人不能看到虫体，否则秋守一定不能如此镇定地外出寻访虫师——从女子颈部某处，一直向空中，长出了硕大的花朵，足足有一米多高。看来女子的颈部便是它的根所在，不，也许是女子的全身……屋内光线并不强烈，银色的光泽却在花朵躯体之上轻盈的流淌，然后银古又闻到了那股轻微的甜香。山间的那些银花！

　　毫无疑问是虫的形态，只是这虫……

　　秋守轻轻的走到女子身边，银古欲叫住他，却已来不及。只见秋守轻轻替女子掖了掖被子，手穿过虫体却浑然不觉，银古稍微放了心，看来这虫不会随意侵袭接触它的人。

　　那么，它附着于这女子身上的原因是？

　　秋守在女子旁边坐了下来，面色忧虑地望着银古。“她这样已有一个星期了。平时只能呼吸，其它的都毫无反应，有时喂她吃饭却能张嘴吞咽，但是……可以说已经没有知觉了。”他的手在膝上攥紧，微微发白。“如果最近有什么事的话，就是两个星期前，我们家从西山挖了一块内部有花朵形状的玉石，内人很喜欢，常在手上把玩。没想到……现在看那块玉，里面已经没有花朵了……所以我想，也许是虫……”

　　银古放下背囊，走近女子。

　　知道走近了才发现，形成花体的并不是单独的虫体，而是由许多细小的虫不断流动才构筑起这样庞大的身躯，那种流动的银色光泽便是由此而来。摸出一支新的纸烟，点燃之后，银古伸手向这花朵。

　　意外的轻易捏出一只虫，只是在手上停留了数秒之后，虫体便化为白雾散去。

　　“秋守！快关上拉门，还有把周围的窗也闭紧！”秋守急忙跳了起来，奔向四周。房间霎时暗了下来，银古点燃了一根蜡烛，放在身边的烛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烛台贴近花朵。只见烛台所到之处虫无不消融，但一旦离开，空缺处立刻被新的虫体填充。

　　“果然是这样……”银古有些释然地吐出一口气。“秋守，可以把门窗打开了。让你家夫人好好休息吧。”

　　III

　　回到玉冢家为他安排的屋内，银古给淡幽写了封信，通过虚寄出，然后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银古就收到了淡幽的回信。摊开信纸，映入眼帘的是绘在信开头的熟悉的花朵形态。

　　【玉噬，常为云雾状虫体，因此在受冷状态下会依附于玉器之上。来源不可考，大多产于玉石之乡桦川，森林内亦常见依附于地中细小玉石而张出的银花，夏季温度升高即消散。有时玉块较大时，玉噬将完全进入玉石内侧，继而固定成花朵形状，除去加热无法脱离。有时在冬季亦会侵袭女性躯体，因其常皎洁如玉，依此而生长出花朵形态的大型虫体。侵袭人体并不常见，但根据已有的的事例可知常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昏迷，偶尔能够进食，因为虫体维持需要养分，而人体与玉石不同，并不能提供玉石稳固的基座，因此在半个月后虫体会进一步加深驻根，此时进入第二阶段。此时人体已完全停止呼吸，躯体硬化但并非死亡，可以说虫体在温暖的人体内部再度气化，四处依附，继而把人体玉石化了。第二阶段时间有长有短，但当春季到来，虫体消泯之时，人体将真正死亡，这便是第三阶段。从银古你的叙述来看，玉冢凛子尚处于第一阶段。驱除方法也较为容易：只需采集山间的银花，在人体四周平铺开点燃。附着于人体内的玉噬将感受到同高度部位的同类受难，会撤离于现附着的躯体，转而寻找新的寄主。采集时须注意应用镊子等器械连根拔起，人手接触即消散，最好携带冷水壶以装银花。】

　　银古匆匆给淡幽写两个封感激的信，捏着信纸冲出了房门。

　　此时秋守正跌跌撞撞地奔过来，“银古先生，内子……她……她呼吸……停止了……我昨晚看时……还好好的……”他的声音化为了哭泣。

　　银古大惊，第二阶段提前了？“秋守，你带上镊子，带上几个仆人，拎几桶冷水，你们到山上去采那种银花！越多越好！记着连根拔起，装在水桶中带回来，快去快回！”秋守又跌跌撞撞地跑开。

　　银古进入那间里屋。玉冢凛子的脸色依然安详，只是更加苍白，苍白到了要化为透明的程度。颈部长出的花朵摇摇晃晃，是根部在人体中气化的原因么？没办法了，只好先用应急措施。

　　随手拿起身边架上的大烛台，点燃了上面的五只蜡烛，银古将它挥向硕大到丑陋的花朵。消融即有新生，是因为没有真正威胁到花的根吧。但如果消融的速度快于新生呢？

　　银古挥舞着烛台，灼热的蜡泪滴在了他的手上。

　　“啊……快不行了吧……”正这么想着，门被推开，秋守领着几个仆人拎着几个大桶冲了进来。桶里面，水面之下，是堆积的银花。

　　IV

　　那么，如何点燃呢？

　　“秋守，把外屋那个架子上的瓷盘都拿来！”

　　秋守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从外屋传来玉器跌落的声音，再度出现在门口的怀里抱满了那些曾经盛满各异玉器的瓷盘。

　　银古吩咐佣人将银花捡入瓷盘内，不多久，在玉冢凛子的身边围绕了一圈白色瓷盘，烛光摇曳下，众人的心悠悠地悬了起来。银古捏着蜡烛，将银花点燃--与其说点燃，不如说消融。像雪一样，这些散发着清香的花朵在烛焰炽烈的接触下，像雪一样的融化了。银古看到模糊的一股清烟悠扬地飘向窗外。

　　在瓷盘中的银花都消融之后，银古望向那株最大的花。体外的花早已消融，然后似乎从凛子体外某处开始，雾状的虫体开始从凛子颈部无形的孔中溢出，汹涌地，急促地，飘向无尽的夜空之中，仿佛是一曲怅然的挽歌。

　　然后，轻轻的一声咳嗽，凛子的眼睛睁开了。

　　的确是如玉的女子。

　　V

　　第二天清晨，整理好背囊出来的银古看到窗外纷扬的大雪吃了一惊。“怎么搞的……突然下起雪来了……”

　　“银古先生，该……该怎么感谢你呢？”玉冢夫妇跪坐在正厅里，玉冢秋守想起了什么，解下腰间佩戴的美玉。

　　“不用不用，我们虫师嘛，本不需要这些东西……哦，也许你这儿有我想要的。”

　　“无论，无论什么都可以。”

　　银古拿起架子上的一个空瓶子，玉冢秋守微微吃了一惊，“啊，那个是最为普通的玉瓶，如果先生想要更好的话……”

　　银古摇了摇手，走到户外，果然看到了他想要的。

　　－－无限银白的雪地里，开满了轻轻摇曳的雪之花。在寒风里怒放着，无辜地纯洁地怒放着。

　　“……那么，冬天一定要保持室内温暖，尤其是夫人，要多加小心啊。”再次挥了挥手，银古把装了一朵雪之花地瓶子用线吊在背囊上，重新踏上了自己孤独地旅途。

　　PLUS

　　化野医生家中。

　　“喂，化野，你那块千年寒玉呢？”

　　“……干什么？那可是我要传给我未来的儿子的！你想毁掉我儿子未来的财产么！”

　　“算了……本来还想让它增值来着的。”

　　“我，我去拿！……不过，真的没问题么？”

　　“没问题，只要真的是千年寒玉的话。”银古解下拿个小玉瓶，银色的花朵在里面绽放。

　　“因为雪，终有融化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