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希瑟

14、十四

　　东方破晓之处已浮起一线红，那是曙光。云蔚蒸起，灿若散绮。大地山河仍笼在一片灰蒙蒙中，却也渐渐现出自己的本色。花丛深处传来虫响，头顶不时掠过飞鸟的阴影。玫瑰，牡丹，芍药，还有苔蔷薇，吸饱了月华露水，抖擞精神，开得愈发秾艳。
　　沈寰走出阿京的房门，便瞥见那边廊下有个倩影在徘徊。
　　“阿绶，起得这样早吗？”
　　阿绶回过头来，脸上现出少有的严肃。她素来是个没有心机的女孩子，有时耍耍小聪明，可心地纯良。
　　“庄主，我昨晚说了谎。我只是想让他心里好过一点。万一——”
　　她没有说下去，可是沈寰已经领会，忙道：“他当然会好起来。”
　　阿绶管自道：“如果他就这样去了，带着对我们大家的坏印象。我不曾想过他的内心原来这样脆弱。以后我不会再捉弄他了，可是我还是不能。”
　　沈寰温声道：“别怕，不会勉强你同他在一起的。”
　　阿绶道：“我不想伤他的心。”
　　沈寰笑道：“恐怕你是无能为力。感情的事很残酷，无法做到八面周全。紧要的是让自己开心无遗憾，别人只好由他去。”
　　阿绶想想，道：“可怜的阿京！”又问沈寰道：“庄主怎么想得这样透彻？”
　　沈寰笑道：“总是经历过一番了。”
　　瞥见小武走来，阿绶道：“我现在不能见他。阿京命在垂危，我不好和他在一起，以后有的是时间。”
　　她转身离开，沈寰品味着她这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好笑，阿绶到底是阿绶。
　　小武的眼睛一直追着阿绶，直到她身影消失在牡丹亭后，才向沈寰道：“庄主，我正要找你。那黄衫师父——”
　　沈寰却笑道：“小武，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大奸大恶之辈吧？”
　　小武不答，仍问：“庄主打算如何应对梵天的挑战？”
　　沈寰却问：“你还会认我做父亲吗？”
　　小武迟疑了一下，道：“你有妻有子。”
　　沈寰一怔，许多年前，那一夕缠绵之后，他请求竺心留下，她回敬的也是这句话。月光下她冷如霜雪的面容渐渐与小武重合。他苦笑道：“你才是我想要的儿子。”
　　“阿京若听见这话，会伤心的。”见沈寰不语，小武又道：“庄主，你既是我生身之父，我对你只有恭敬。可裴家妈妈育我成人，恩如海深，三春光晖我不能不报。此生我都是她儿子。我与你虽素昧平生，可自记事起就知晓你的威名。怎么也不会想到，幽明山庄的沈庄主竟是我父，我身上竟留着沈家的血。我心底还是很以你，以自己的身份为荣的。只是你若公开认我为子，势必会牵扯出前尘往事。庄主的声名受损，简家妈妈的清白也难周全，令她泉下不安。黄衫师父待我很好，我也不想他尴尬。”言辞决绝宛如当年的简竺心。
　　沈寰凝望着小武，心下波涛澎湃。那晚竺心久久徘徊在严柯床头。如何再面对清醒的他？“这是最后一面。以后，我们永不相见。只要我知道你还好，别无他求。”她抚摸着严柯的脸，无限依恋。那时的沈寰年少自负，一心为己，只盼望她能离开严柯。她不是不喜欢自己，她说过，不是你不好，只恨我们相见太晚。我心既已给了他，便只能负你。养伤期间，朝夕相对，她的体贴温存，语笑态度，无不令他心动。她是朋友之妻，武林道义，身家声名，他并非不在意。只有深陷其中，才知识此情之苦。
　　少年成名，他掌握的一切都是世间极品。他垂青的一切，无不自奉于前。唯有她，一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便回绝了他。放手他何曾没试过？她离开的两年，他日日牵挂，恍恍惚惚，无心习武。母亲看出他心有旁鹜，以为他开了情窍，替他迎娶姜家大小姐姜懿，艳冠武林的名门闺秀。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一双璧人，人间罕有，妒杀旁人，可他意仍有不平。“不是你不好，我的心早已给了她，只能负你。”面对惊怒的姜懿，他也如是说。
　　严柯中毒，万分不得已，她竟又重回幽明山庄。梦寐以求之人便在眼前，他焉能再放手？人生漫漫，纵然身处繁华从中，得不到心中所爱，夫复何趣？便是从此受她鄙薄，也胜过望梅止渴。即使是十五年之后，知晓正是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害她悬崖撒手，他心下竟无一丝悔意。得到她，他从不后悔，不然，他如何捱过这十五年？一夕缠绵他回味了一生。感情是残酷的。
　　“庄主，庄主！”小武叫道。
　　他望着自己的儿子，渐渐恍过神来。
　　“庄主，黄衫师父答应代你迎战梵天。你可放心为阿京疗毒。他不恨你了。毕竞，你也爱简家妈妈。你也不想她死得这样惨。同病应该相怜，他说。”小武道：“他说，等击败梵天，他要去武夷山找寻简家妈妈的遗骨，把玉指环重新套回她指上。”
　　沈寰猛地转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