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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   过后,那个道士从自己宽大的道袍中摸了个小瓶出来,递过去,教了她几句口诀和使用方法,赵瑶听得时而蹙眉时而点头,用心记下。

      原来那个小瓶叫回尘壶,是专门用来收妖捉鬼的,配上不同的口诀有不同的作用。他教给赵瑶的便是回尘术,能起死回生。

      但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这个回尘术倒是能复活她离世的娘亲,但也只能如此。回魂后,她的娘亲便是个真真正正的活死人,不能吃饭睡觉,不能说话行动,只能终日端坐床上,唯一将她与死者区分开的界限便是她还有呼吸。

      回尘术是门邪术,需要以魂养魂。需要有不断的魂魄来滋养,因此赵瑶才会不断的刨坟,用刚死之人最纯粹的阴气来复活她的娘亲。

      我看到从那以后,她开始四处打听各家各户的情况,注意那些行动迟缓的老人,一旦有丧事,比如像上任县令这种高门大户,趁他们人仰马翻之际,翻墙而入,迅速将刚死之人的惊魂收入瓶中。

      白色精魂源源不断地注入瓶中,棺椁中的死者也慢慢枯萎,肉身渐渐腐烂,化成一滩肉泥,到了夏季,尸体臭的快,还有白蛆在其体内啃食。

      做完这一切,她再将小瓶放进她娘亲的口中,口中喃喃念着咒语,瓶中白色精魂便慢慢流进她娘亲的体内,以此来滋养她的魂魄。

      我见那个床上躺着的中年女人,四肢萎缩,神情僵硬,眼睛一直睁着,眨了不眨。安静的像一座人形木雕。
      从头至尾这本来是一件阴寒恶毒的事,但看赵瑶这么做,我却觉得分外心酸。这里面藏着多少无奈和伤痛,她也只是想要自己的娘亲能一直陪着她,陪着她在这凉薄的世上尽力活下去......

      眼前的黑雾聚拢又散开,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从梦魇中出来了,此时天已微亮。我看了眼倒在我旁边的赵瑶,她正沉睡其中,一脸无害,安静的听不见呼吸。

      我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只觉得造化弄人。

      罢了,我不想管她,走到棺中,十儿大爷仍旧闭着眼,我找准穴位点了下去,他立刻醒了过来,睡眼惺忪。

      下山时的路人倒是遇见不少认识十儿大爷的人,好些个都听说过十儿已经去世的消息,一见到他跟在我后面,捂嘴打哈欠,一个一个吓的屁滚尿流,我只得挨个挨个解释道,他在黄泉路上得判官指点,说他阳寿未尽,又活了过来。

      那些人都是一副见过活菩萨的模样看着张十儿,他可是见过判官的人啊!还有人说,这桃林可是个风水宝地,以前夜桑姑娘的娘亲也是死了不到一晚第二天就诈尸活过来了,但是从此元气大伤,只能呆在家养病,还见不得阳光。这么一对比,张十儿的福气真是好,阴冷地府走一遭,还这么活蹦乱跳的,当真是上苍垂怜。

      我只能笑笑,不说话。

      在院里呆了一日,第二天一大早,一个意料之中的人扣响了院门。

      我道:“许县令来得好早啊。”

      他环视了一圈,有些欣赏的说:“叶姑娘真是会享福,夏日炎炎这里却分外凉爽,有山有竹,有花有木,还有......”他随手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不要钱的葡萄。”

      我拱了拱手:“闲人闲情罢了,许县令乃千灯县百姓的衣食父母,忧国忧民,有您这样的能人为君分忧,我们小老百姓才过得上这样安稳的日子。”

      他摆了摆手:“这个高的帽子我受之有愧,你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我站在那对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他道:“我瞧你这样子,是把凶手抓到了吧。”

      我对他笑着,还是不说话。

      他复道:“我猜,你抓到了凶手,但是凶手有难言之隐让你同情,所以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料到我会问你,你就这么笑着,打死不说。”

      我心中一慌,觉得这个人真是厉害,还是面上还是要不动声色,镇定自若的对他笑着。

      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他问我这件事,我就只对他笑,不说话,这样他拿我也没有办法。

      “罢了。”他叹息一声:“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我相信你心中自有衡量。”

      说完,他向我身后的茅屋看去,似在看还有没有别人,我说:“别看了,张十儿不在。”

      他出门遛弯去了,而且拒绝和我说话,依旧对我让他假死的事耿耿于怀,我说他有些小气,他就连饭都不给我做了。

      许释之道:“你让我查的事,我查了,五十多年前,千灯县征兵名单里并没有一个叫陈江的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点点头,又道:“前后十年的名单我都查了,有叫陈江的,但是从军的时间以及年龄都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许释之做事向来心细,他若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

      他看我半天垂眸不说话,估计以为我生气了,道:“我回去再找找.....”

      “不必了”我说:“可能是我记错名字了。”

      我想有可能时间久远,张十儿将那个人的名字记错也并非无可能,我准备去找缇菀,向她问问,说不定她能知道一些线索。

      店面的绢布依旧清丽干净,我挑开绢布,走了进去。

      她看见是我,懒懒说的句:“你自己来,我就不招呼你了。”

      天底下还有这么会做生意的老板娘。真是难得。

      我径直走到柜台:“我不买酒,我有事找你。”

      她停下拨动算盘的手,抬头看我:“何事?”

      我问:“城外那个张十儿大爷你认识吗?”

      “彼此认识,但没有交情。”

      我继续问道:“那你有听过他什么传闻吗?比如他有没有什么朋友之类的?”

      缇菀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知道,我跟他可差着辈儿呢,他又为人孤僻,有没有朋友我怎么能知道?”

      就在这时,我旁边正在结账的一个老汉突然插话:“他张十儿孤僻了一辈子,说他有朋友,别笑掉我老汉的大牙。”

      我侧头一看,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看模样,像是张十儿的同龄人。

      我问:“这位大爷,你刚才是说,张十儿一辈子连个朋友都没有?”

      他捋了捋胡须,点头道:“我跟他都住城郊那一块儿,他们家的事我比谁都清楚,他乃灾星出身,四方邻居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小孩儿跟他玩,他年龄又小,正是耐不住寂寞的时候,然后他就找到个办法,自己跟自己玩。”

      “他自己跟自己玩上瘾了,后来也就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玩了。”

      我说:“我听说他从小有个小伙伴,叫陈江,后来从军去了,大爷你认识那个人吗?”

      “咦”他嫌弃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听不懂话?我都跟你说了他没有朋友嘛!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他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干笑两声:“对对,您老说的对,是我糊涂了。”

      我从酒坊出来后,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张十儿说他有个伙伴,叫陈江,五十年前从军了,许释之说,从军名单上没有叫陈江的人,张十儿的邻居说,张十儿从小没有朋友。我想,其中一定有人说了谎。

      回到院落,趁他不在,我到他房间取了那把陈江送他的木剑——张十儿当个宝贝似的天天都要擦拭。我可以把灵力注进去,感受一下那个叫陈江的到底是何人。

      我左手拿剑,闭眼,嘴上念着口诀,将灵力注了进去......

      良久,我睁开双眼。

      里面什么都没有,不是我法力不够,是我从中只看到了张十儿。

      这把剑,分明是他自己从街上捡回来的......

      我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走到院中,七月初的阳光灿烂又猛烈,晒的人身上发烫。我却觉得遍体生寒,生生在阳光下打了个冷战。

      想起了那个张十儿的邻居在我临走之前说的话......

      一天他在江边戏水,看到张十儿一个人抱着把木剑过来,自言自语。他觉得好笑,走上前去欺负:“喂,张十儿,你,这把剑,谁给的?”

      张十儿正在洗这把剑,看他过来,有些发怯,抱着剑的手握的紧紧的:“我朋友送我的。”

      他嘲笑道:“你?就你这样还有朋友呢?哪个胆子这么大敢跟你个扫把星玩?你把他叫出来我看看!”

      张十儿垂下头,不说话。

      他用脚踢了踢张十儿:“喂,跟你说话呢,让你把叫出来我看看。”

      张十儿诺诺的回了句:“他......他不在.....”

      “哟,怎么一叫他他就不在呢?张十儿,这人是你编的吧?”

      张十儿猛的抬起头,大声辩道:“我没有!我没有编!”

      他戏谑的说道:“那他人呢?姓什么,做什么,多大了,住哪儿?这你总得知道吧。”

      张十儿想了半天,一脸迷茫,半天说不出话。

      他摇了摇头:“张十儿,编谎话你都不会,真是窝囊废!”

      ......

      我想,大约就是那时候他开始认真给那个所谓的“陈江”编造一个身份,一个永远没有人怀疑那个人去哪儿的身份。要不是我想帮忙找这个人,还不知道他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编造的谎言中。

      大约是太寂寞了,所以自己幻想出来一个人物,陪着自己走过最艰难的时段。

      那个人会哭,会笑,会一直陪着他,保护他,但是这个人又必须消失。

      只有消失,才能用存。

      我望着眼前静默伫立的深绿竹林,心中一片迷惘。不知是恐惧还是怜悯。

      怜悯的是他身世可怜,命运弄人,恐惧的是,他能欺骗自己到这种程度。

      张十儿一辈子都在为了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而活下去,守在这片桃林不敢离开。原来,一个人欺骗自己久了,自己也会信以为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是否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想象呢?是否当年院落门口真有一个伸手递给他馒头的人呢?

      这片桃林是否能等回那个离开的人呢?

      我不知道......

      只知道,张十儿已经六十四岁了,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久到足以让一个谎话成真。

      转眼间就到了中元节,到了晚上,人声繁盛,香火莲灯燃于街市,灯火如昼。

      大家都喜欢热闹,这这个战乱的年代,鬼节也能过成春节,四处叫卖嬉闹之声不绝于耳。

      螺江水绵绵东流,山水只见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我沿着河堤,一路拂柳而过。

      “叶姑娘,别来无恙。”

      我回身一看,绯红衣衫的赵瑶站我身后,眉目依旧那般清冷傲人。

      “赵小姐今日总算找我了。”

      她上前与我并肩而立,同看这水波粼粼:“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上次在山上不欢而散,你总得找我要个结果。”

      “呵”她冷笑:“就算上次在山上我被你抓个现行,但你也没有证据,我若是不承认,你也没有办法不是吗?”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江面。

      河边的人很多,一路上到处都是放水灯许愿的人,栽着人们愿望的水灯飘在江面,各式各样,橘黄的灯火将江面的白雾,染成一片仙境。

      良久,我开口说道:“今日是中元节,赵小姐想要放个许愿灯吗?”

      她摇摇头,灯火映在她的脸上,晦暗不明:“我从来不信这个。”

      忽然她问了我一句“叶姑娘喜欢下雨吗?”

      我一愣,随即点点头:“还好,我觉得在雨天喝茶下棋都是一件很有意境的事,特别是听着雨打屋檐,滴滴答答的落水声,听雨伴眠很是愉悦。”

      她低头,笑了笑:“我身边有很多人,都很喜欢下雨。微雨阑珊,多有意境啊。但是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下雨下雪天了,因为我家房子的屋顶有一半是空的,每逢下雨下雪,房间里都要被淋湿。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我和我娘亲每晚都冻得睡不着觉,两个女人只能缩着身体,在地上枯坐一晚。你看,这就是我的生活,何其悲惨,何其落魄。”

      她顿了顿,从胸中抒出一口气:“所以我很小就知道,命运从来不曾,也绝不会眷顾我。”
      这一句话,幽咽难寻,轻飘飘的没有半丝分量。

      能对神佛祈福的人,就算生活太困难,但是心中也有希望,总觉得或许以后会好,但是像赵瑶的,却是真正的绝望,再不相信幸福与好运会落到自己身上。

      “赵瑶”我看着水面,淡淡开口道:“我遇见的所有人中,你绝不是最惨的那个,或许命运没有善待过你,但是那些亡魂呢?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却因一己之私害得别人无法入轮回,破坏阴阳两界的秩序。如果没有人阻止,你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她反问:“为什么不继续?那些人怎么样又与我何干?我自己都这样惨,何必管别人的闲事呢?”

      我叹口气,说:“我对别的事情不了解,但是我知道,命这东西是个很玄的事。有的人英年早逝,或许是上辈子做了折寿的事,也或许是这辈子还了债,让他重新投胎早去享福,有的人长寿,或许是上天要把他留下来多受折磨。”

      “所以长寿不一定是好事,短命不一定是坏事。人死灯灭,活着的人为什么不想开点呢?”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生之何喜,死亦何惧?

      她嘴角绽开一抹冷笑,声音像二月凉风,温柔莹润又冰冷刺骨:“我若是个外人,也能随随便便就说出这么风轻云淡的话,但是我被困局中,喜乐忧怖,唯有自知。”

      “对我来说,我的娘亲去世,不只是这轻飘飘的‘离世’二字,而是这个世上唯一在乎我,关心我的人,就这么没了。从此我的喜乐无人关心,忧愁无人问津。”

      我惆怅的叹了口气:“赵瑶,我明白,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但是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就像我说的,生死有定,你娘亲本来早该离世,但是被你强留在阳间迟迟不能投胎,这很影响她下一辈子的命运,或许她下辈子能做个衣食无忧的公主呢?我帮你娘亲投胎,你去投案自首,怎么样?”

      “这个交易看起来对我不利啊。”

      “确实对你不利,因为你做错事,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到最后还是会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对我不利的事我又为何要答应?”

      我轻笑:“因为你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为你娘亲好。虽然你现在阴暗的点,但并不自私。”

      她看我半饷,忽然笑了:“叶扶苏,我忽然明白过来,你今晚就在这等着我呢是吧?”

      我笑了笑,没说话。

      她仔细打量我一会儿,开口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让我娘入土为安,我立刻前去自首。这么些年,我也累了。”

      我点点头。

      她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看着山水朦胧相间。

      借着渔火江灯,我看着她那清冷的眉目,坚定的神色,心底对她的喜爱与怜惜更加多了几分。真希望命运能手下留情,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趁着鬼节,第二日,我将赵瑶的娘亲带上山,用结界隔离了外界,挑了个风水好地儿,念诀作法。

      赵瑶的娘亲在阳光下,尸骨化成碎片,斑点,消散湮灭。

      我又就地打坐,诚心诚意地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咒》,只为超度她,不求找到三十三重天,只求不堕恶道。

      这期间,赵瑶一直都在。沉默的坐在地上,亲眼看着她的娘亲化成一缕清风飘走。

      这个收养她,抚育她,见证她一切罪恶与悲惨的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剩下的人,要为自己好好活下去。

      过后,我偕同她一道下山,看她沉静的侧颜,对她说:“赵瑶,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天起,你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当天过午,我在院中喝酒时,听张十儿说新来的县令大人破了千灯镇多年来的一桩悬案,据说是犯人主动投案自首,又问我,知不知道犯人是谁,我没理他,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说犯人竟然是那个繁霜苑的头牌,夜桑姑娘!

      我一杯酒下肚,内心百感交集。

      他说,县令念在夜桑主动坦白的份上,虽然手段恶劣,但并无直接造成他人亡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她为桃林那片坟地守坟三十年。

      三十年的守坟人,我想,这个结局已经很好了。

      九月深秋,我辞别了缇菀和张十儿,准备离开这里继续出发。

      从城门前打马而过时,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初见赵瑶的地方。

      深秋的正午,阳光很好,温凉舒爽,当初她站立的那处露台,此时空空荡荡。金光洒下,屋檐下一片灰暗,只有露台出阳光灿烂,院里的紫薇依旧深紫浅蓝,簇拥成团,挂在枝上懒懒招摇,泻落一地紫色水流。

      阳光还在,花也在,如此,甚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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