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黄今平

5、柳絮之死

　　洛阳突然下起了没完没了的大雨，整个大地都像釜中烹煮的食材一样沸腾。我们被禁足在客栈之中。从桃城来的护卫并不喜欢与外人打交道，他们总是闭门不出。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我会倚着阁楼的雕栏，透过客栈耷拉着的幡旗眺望湿漉漉的洛阳城发呆。我看到焦急的人们从我眼前穿梭而过，佝偻的老人，眉清目秀的少年，懵懂的孩子，他们都在大雨中打湿了忙碌的背影。
　　此时店小二已经为我备好了晚餐，它们过于丰盛让我无从下口。我想起在铁匠铺食不果腹的那些日子，想起不知被谁残忍毁容的守陵，他总会在我迷路的时候及时出现，然后说带我回家。可我不辞而别，他怎么不来找我呢？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大颗大颗地落到温热的米粒里。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守陵，因为他曾带给我那么沉重的伤害！
　　但我也丝毫没有恨他了，即使他曾带给我那么沉重的伤害。
　　而现在照顾我的男子，他总是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他总是叫我那个美好的名字，然后情不自禁要拥我入怀。每次这样，都让我觉得自己更加卑微了，我不得不继续提醒他我不是花筱，恨不得刻在他的心上。
　　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女子，不该得到他如此温存的眼神！

　　几天后终于雨过天晴，弦月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前往闭花山庄的路。我们当然是不被待见的，上次的冒失让老管家对我们又恨又怕。裳影毫不避讳地说明了来意，然后在老管家的痛斥中强行推开门，再次闯了进去。
　　贾业终于无法忍气吞声，他领了所有家丁，打算鱼死网破。
　　弦月意兴阑珊，他望着病怏怏的贾业说：“你们不配和我打，我也不想杀人，我今天来这里是想查清楚柳絮的死因，这对我有价值，对你也是，不是吗？”
　　弦月的话不加修饰，他说到柳絮不明不白的死，贾业的表情便立即丧失了抵抗。
　　弦月继续说：“对死者最好的尊重就是给她一个真相，我是来自桃城一族的人，有着你无法置信的能力，我可以查出她真正的死因，甚至帮你找到凶手。当然，我必须先查验她的遗体。”
　　贾业于是更加难过了，弦月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的伤疤，作为柳絮的丈夫，他一直活在自责和思念之中，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柳絮因何而死，凶手是谁？可五年的光阴叠加起来，已经足够让记忆落满尘埃，他不愿再去打扰柳絮的亡灵。而且对他来说，弦月并不友好，他不敢相信他。
　　他沉默了，他摇摆不定，最后他请求我们留下来，给他一些时间来考虑。
　　弦月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强行闯入虽然容易得多，但也意味着流血与死亡，他并没有兴趣伤害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且他坚信贾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那天晚上当我经过后院的时候，发现有很多的仆人正如临大敌般把守那里。贾业戒心很强，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绝对。然而我也知道，如果贾业无法在短时间内给出答复，事情只会以更为不幸的方式发生。

　　在柳絮山庄暂住的几天里，我切实地领略到这幢建筑的匠心独具。山庄环境幽雅，亭台轩榭和假山池沼相映成趣，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但最令我惊讶的是：如此偌大的山庄，竟然没有一个女仆！
　　这是出于多么刻骨铭心的爱啊！
　　我也总是听到贾业弹奏那首相同的曲子，他坐在蜿蜒进湖心的亭台里，倚着随风凌乱的大柳树轻抚琴弦。曲调明媚欢愉，仿佛飞扬在白云之上。但我总是听见那些乐章从云端狠狠地坠落下来，它们落在湖心，被淤泥吞噬，发出绝望的悲吟。老实的仆人说这是柳絮教给贾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柳絮死的那刻贾业弹奏的曲子，这让我不禁动容。
　　我默默地走到贾业的琴台前，感概说：“柳絮一定是个让人心疼的女子，才会让你把这么欢乐的曲子弹奏得这么哀伤。”
　　他的话中带着回忆和伤：“柳絮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她在及笄年华嫁给了一无是处的我，当我功成名就，却不能给她我所富有的一切，我有愧于她。这是她教会我的曲子，每一首都是快乐的。”
　　“那是她希望你快乐啊，一开始就是，可是你憔悴成这样，你辜负了她不是吗？”
　　“那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要怎么做？”他竟然质问起我来。
　　“没有人能够教你，你只能自己去学会放下。”我摇着头回她，然后叹息着离开。在幽道尽头，他突然叫住我说：“你是柳絮死后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女子。”
　　我说：“这是我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

　　贾业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在正午时分把我们领进了后花园。家丁早已移开了汉白玉打磨成的墓碑，露出了高约一尺，直通墓室的狭长通道。贾业笔直地站在坟墓的入口，阴森的风从他背后的墓穴深处滚滚而出，他将五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我们听。他说那是个美丽的月圆之夜，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如霜，那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他闭上眼睛，悲伤吞没了他瘦削的脸。

　　几年前，城中名门望族柳家为长女柳絮公开招亲，无数王孙贵族携金带银踏破门庭，希望抱得这‘洛阳第一美女’。可柳絮却选中了仅有一面之缘的我，为此不惜与家族反目成仇。
　　一时间洛阳人人为之扼腕。我出生贫贱，家世卑微，连栖身之所也是瓦不挡雨，墙不遮风。我记得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正在市井中为他人编织草鞋，柳絮就穿着一条素白的裙子来到我面前，她在一片嘲讽声中牵起我的手，眼睛里透着坚定和信任。
　　我一无所有，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是她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温柔体贴。她为我做饭，为我缝补衣裳，白皙的手起了厚厚的茧，可是她也从来没有半点怨言。为了不辜负她，我拼命努力，终于在几年之后小有成就，我发誓要给她幸福，所以建造了这座庄园，幻想着能够与她长相厮守。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灯火通明，我和柳絮就相偎在这花园之中，我为她抚琴，弹奏她最爱的曲子，她就在盛开的桃花下为我起舞。不过是低头抬头的刹那，她就带着永生于脸上的恐惧离开了我。我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向后倒下去，可是无能为力！我找来了整个洛阳城最好的医师，他们挤满了我的庭院，却都束手无策。
　　也许是我前世犯下了太多不可饶恕的罪孽，今生才一定要用余生的苦痛来偿还。我在桃园里为柳絮修筑了这个冰窖，冰封她，也冰封我的爱直至今日。

　　我们各自提了明灯，弯腰穿过矮小的石穹门，往柳絮的墓室走去。通道里冰冷压抑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粗糙的拱壁上不断流动着网状的黄色脓浆。我听到我的呼吸急促而紧张，没有一个人说话。
　　墓室里随处摆放着湛蓝色的夜明石，不断升腾起的寒气四处游走。柳絮安静地躺在汉白玉般的冰床上，穿着雪白的素裙，衣服的褶皱和线路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她真的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躺在冰面下如同画一般的精致。
　　她是洛阳城最美的女子，她配得上这样的美誉。
　　柳絮的脸上确实有惊恐的神色，即使她的肌肤覆了霜，仍可以看出她死前的害怕和无助。弦月不紧不慢地戴上透明的手套，他一丝不苟地开始验尸，让人不忍直视。
　　柳絮的死状其实和风笙巷的死者是一样的，除了惊恐，整个眼球都化成了乳白色。弦月很从容，他小心地拿出一个黑色小药瓶往她的瞳孔里滴入了几点透明液体，不一会儿，乳白色的眼球中渐渐现出一条淡淡的墨色线，很细很细，肉眼几乎难以分辨。
　　柳絮的眼睛显然被割裂过，如此相似的手法，几乎可以断定系一人所为。
　　弦月满意地点点头，他脱下手套告诉贾业：“柳絮系他杀，之所以你在事发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是因为凶手的来去速度超乎你的想象。”
　　弦月的话让站在遗体旁的贾业几乎崩溃，他伸出瘦削的手指轻轻地抚摸柳絮冰冷的面孔，灰白的嘴唇上全无血色。
　　弦月说：“我会找到凶手，当我擒杀它的时候，你可以确信她的亡灵得到安息。”
　　贾业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些话，他顾自伏在冰床边，颤抖地亲吻柳絮冰冷的额头。我听见他说：“五年不见，你还是如初见时的那般美丽，我却老成了这般模样。”
　　一颗泪滚落下来，在柳絮的唇边灼出一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