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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半妖小秃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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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现出了原形,我看见自己皮肤褐黑且龟裂,全身长满了柔软的桃树枝条。我被冰封在一朵莲花中,吸血鬼一般的符咒在我肌肤上游走,又接连侵入我的血液,我便像被挟持了一样无法动弹。
这是我长达一千年的记忆里被永久定格的画面,它时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我与卜巫和渺剑一族刚刚经历了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我将卜巫赶尽杀绝,并将渺剑一族几乎摧毁,而自己也被卜巫首领姬默封印在这朵莲花印中,失去了自由。此时此刻又梦到这样的场景,仍然清晰得恍如明镜。
记忆依旧无休无止地向前蔓延,在我眼前翩跹如同跳跃的精灵……
我又看到了我被困千年的小岛,桃树成荫,墓穴成林,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在清风拂过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辽阔。小岛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抬起头,成群的秃鹫盘旋在我的头顶,他们俯冲下来,落在那些矮矮的坟堆上。
这些秃鹫跟随他们的主人卜巫来到这个绝境,却再也无法离开。在卜巫人眼里,秃鹫是神灵的使者,他们饲养秃鹫,希望自己生命停止后,秃鹫能够饮干他们的鲜血,啃碎他们的骸骨,这样,他们灵魂就能够升天。但是幸存的渺剑一族的剑客并不知道这些,他们把死去的卜巫掩埋,让等待这一刻很久了的秃鹫们充满了绝望。
秃鹫们一只只地落下来,他们伸出尖锐的爪子,悲叫着刨动坟堆上的泥沙。他们已经发现,所处的这个空间已经被巫术杖织成天罗地网,再也不可能飞出去了。掘开坟墓,找到被埋葬的剑士和巫师然后吃掉,是他们唯一存活的希望。
我看到它们如同末世降临般仓皇的身影,开心地笑出声来,每笑一下,还未愈合的伤口就刺痛一回。可是我还是不停地笑着,我喜欢看到一切生灵临死前的无助和挣扎。一只小秃鹫大概被我的笑声吸引,它扑打着小翅膀朝我飞过来,悬停在我眼前,瞪着蓝色的小眼睛看了我很久。最后,它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说:“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不是饿了,你大概就快死了吧?”
但是它听不懂我的话,它发出“咕喔咕喔”的声音,竟然低下小脑袋,用它稚嫩的尖嘴开始敲啄我身上的寒冰。
我生气了,破口大骂:“你竟然对我无礼,我可不是你们这种低劣的生物可以享用的!”说完,我立马想凝聚妖灵杀死它,但是那些黑色的咒印像锁链一样捆住我,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甘心,又骂它说:“你个小东西,等本妖王出来了,第一个弄死你。我要把你丢在海水里呛死,把你压在巨石下碾死……”
“我已经在想象掐着你光秃秃的小脖子时,你会叫得有多么凄惨了!”
“好吧,好吧,磨人的小东西,你已经让我有些口干舌燥了,你尽管啄吧,你要是能啄穿这层寒冰,我兴许就可以出来了。”
“我真是受够了,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畏惧我吗?”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可是小秃鹫像是着了魔一样,它对我的呵斥全然不顾,偏执的它只是一边扭动脖子,一边密集地啄击着冰凌,累了就躺在我肩膀上休息,醒了就心无旁骛地开始工作。我骂累了,也不再理它,它迟早会发现,这些冰凌因为淬满了巫力而变得坚不可摧,任凭它有再大的力气和决心,也不会对冰层有丝毫的损坏。
更多的秃鹫依旧愚不可及地挖掘着大地上的墓堆,但是它们的力量太弱小,性子太急躁,我看到它们从天上俯冲下来,又从坟堆上悲鸣着飞上天空,饥饿是洪水猛兽,它们已经抵挡不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过去一天,就有精疲力竭的秃鹫从天空掉下来裸死在平整的土地上,每一具尸体都会引来一场混战,在活下去的原始渴望面前,道义与廉耻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它们的同族会把每一具尸体都当做一场饕餮盛宴。
小秃鹫是它们之中唯一的例外,它似乎并不忧虑它的生命正在枯竭,从来没有出现在同类相争的混乱场面中。每天天昏昏亮,它便从海的那边长途跋涉来到我的身边,它总是要绕着我盘飞一圈,把我细细看够,然后停在我的肩头开始它开天辟地的工作。日落的时候,它依依不舍地离开,在我肩头留下它褪下的羽毛。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更多的秃鹫在不停地死去,然后在同类争抢中皮骨无存。我竟然开始担心小秃鹫来,它没有食物和水,也终难逃死神的魔爪。所以当它傍晚离开我的时候,我总是不免多看它一眼。
但是顽强的小秃鹫总能给我惊喜,每天天一亮,我总能在盛开的桃花树下看到它,它“咕喔咕喔”地叫着,精准地降落在我的肩膀。当桃花冢里的其它秃鹫都死光了以后,我发现,在这个偌大的天地里,我也只有这么一只可怜的鸟儿可以说说话了。
我开始与它无话不说,我跟它说我变身妖族的机缘巧合,跟它说我无与伦比的妖力,也跟它说我和它主人的那场蛮荒之战。我把我整个生命里经历过的一切大事小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它,无论它爱不爱听,无论它听不听得懂。
岁月那么长久,那么枯倦与乏味,我总得做点什么不是。时间在我眼里,已经不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不经意地流失了,而是如同刀斧般落在身上那样清晰可感。我睁眼看着天黑天亮,看着桃花冢外的人们一代一代地兴替,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那是我存在的上千年记忆里,第一次流泪,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挫败与孤独。我恨那些让我落到如此境地的卜巫和剑士,也恨自己的凶残和嗜杀。那只勇敢的小秃鹫见证了这一切,它温顺地趴在我的肩膀上,陪我难过了一整天。
当第二天曙光照亮我的脸庞时,它突然低声叫唤了几声,从我的肩头跳落下来。我看到它浑身金光闪闪,无数奇幻的光束将它紧紧包裹,它就从里面带着光晕走出来。它的双翅化为了手,它的爪子化为了足,它的□□化为了健硕的胸膛,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人。
只是它的修行还不够,身上的黑羽还未完全褪去,脸上的毛发依旧旺盛,精干的躯体还很粗糙,进化最失败的是他的嘴,仍然还保留着禽兽时的喙。但是即便他只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半妖,也不妨碍它像一个人一样微笑了,他向我走过来,笑的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我很惊讶,因为我知道它已经和我一样,成为了拥有不老之术,不死之身的妖族。那一刻我同样是高兴的,我说:“恭喜你呀,你受到了神灵的眷顾。”
他摇摇头说:“不,眷顾我的是你。”
“我?”
“嗯,我之所以能侥幸不死,全是你的功劳。我每日啄击你肩胛上的寒冰,那些寒冰上淬满了有你释放的妖灵,它们精纯鲜美,我吃下以后便不再饥渴,不再冷暖,最终,它们又让我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呵,那也是你的造化,如果你不是一心想吃了我,又怎么会有今天。”
“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妄想,我一心想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啄穿冰凌,救你出来,给你自由。”
“可笑,我杀死了你的主人,你还要救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笃定了要救你出来,可惜我的力量太弱了。”它难掩失落。
“我身上的寒冰是卜巫族最厉害的封印术,姬默用生命作为代价,才成就了这个坚不可摧的‘蛹’,怎么可能被你啄破。另外,你看到桃花冢外的七星塔上供奉的那面镜子了吗?它是千百年来克制我的圣器,只要它存在一天,我就一天被压制。”
“我去把它打碎!”秃鹫勇敢地说。
我摇摇头,可是突然说:“好。”
他于是奋不顾身朝落妖镜飞去,在看不见的结界上撞得头破血流。傍晚的时候,他笔直地坠落在我脚下,眼里满是难过。
我于是哈哈大笑,我说:“小东西,我忘了告诉你吗,我们所在的桃花冢已经被打入了另一个时空,这个时空虽然浩瀚无垠,但是只要你抱着逃出去的想法,它便会像一张密网缚住你,你连撕破这面网的妖力都没有,又怎么能打破网外的镜子呢?”
“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别天真了,天命已经注定,你只是一只不够纯正的半妖而已,无论你怎么修炼,永远不可能像我这样拥有完美的妖力,你永远也飞不出这张网!”
“那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救我?呵呵,你这么弱小,我怎么敢把重获自由的希望放在你身上!”
说完这句话,我看到他眼里的不甘和难过。
接下去的岁月依旧漫长且煎熬,但即便如同蜗牛漫步,也总归是在向前走的。小秃鹫的身体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他的体格越来越大,力量也越来越强。他意识到这一点,仍旧时常自不量力地去撞击那堵不可飞跃的墙,然后没有意外地头破血流地掉下来,摔成重伤。
他总是会把伤口小心翼翼地掩饰起来,然后来到我面前微笑,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不再乐意与这只愚蠢的大鸟说话,在之后上百年的时光里,无论他从海那边衔来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或者在我面前如何无厘头地捣蛋,我都不闻不问。我找到了新的兴趣,我的眼睛越过冰凌,越过虚渺的时空,落在桃花冢外红色的土地上。我看到年华易老的世外桃城里,在河畔盛开的桃花树下,有私会的情侣偷偷摸摸结伴而来,他们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眼里却闪着无所畏惧的光。
那种光我无法形容,却让我深深迷恋。
我看到了飘摇和云爵,看到了紫阁和夜鹋,看到了染霜和墨笺,他们都是那么冷血无情的护卫,行事武断,杀伐残忍,但是当他们牵起彼此的手,他们又是那么的温柔和怯弱。
最后我在时光的尽头看到了弦月和末日,看到他们脸上同样历经磨难的沧桑痕迹,也看到他们内心同样的渴望。他们总是独自带着疲倦来到我面前,然后捧起沐河里的流水对我说:“桃妖啊,这桃城里永生的寂寞,只有你能解。”
我看着他们总是感到莫名的心疼,我也知道他们如此忧伤的原因,因为一个女子,一个自由又自私的女子——花筱。
秃鹫突然对我说:“你羡慕她吗?”。他问我的时候,花筱正从桃花涌动的河水中挺身而出,花瓣粘连在她如雪的长发上,清水缓缓滑过她凝脂般的肌肤。我痴痴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羡慕她吗?”秃鹫又问。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想变成她是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秃鹫于是低着头走到我的面前,挡住我的视线说:“你知道吗,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东西,那种东西如同三月杨花,温婉而执着,又像是滚滚的洪流,热烈而奔放,那既不同于你看着飘摇和云爵时的疼惜与歌颂,也不同于看着染霜和墨笺的柔情与静美,那是一种源于内心渴望而滋生的,一种想要占为己有的欲望。”
“你想说什么?”我说。
“桃妖,你爱上那两个凡世的男子了!”
我嘴硬说:“那又怎么样呢?”
“你是妖,你不能爱上人类啊!”
那天晚上,我渡过了漫长的一夜,我咀嚼着小秃鹫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越想越难过,我突然很厌恶自己妖族的身份,它虽然给了我永生不朽的生命,可也让我失去了我在乎的一切。我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飘出来,她说:“成为人类吧,成为人类吧,只要获得了那个女人的身体,你就可以得到他们热烈的爱!”
我很抗拒,却又深信不疑。
秃鹫第二天很早就来到我身边,我一夜没有闭眼,惺忪的睡眼看到他的表情极其郑重,他把额头顶在薄薄的冰层上,对视着我的眼睛说:“桃妖,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们去哪儿?”
“我为你筑建了一个巨大的家呢,它在海的中央,在那里你可以看到日月星辰,可以看到惊涛骇浪,我发誓,你会喜欢上那里。”
我摇摇头:“我不想去。”
“那你想去哪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有翅膀,它愿为你飞翔。”
“我……我被封印了啊,我哪儿也去不了。”
“你不要骗自己了,已经一千年了,神灵早就宽宥了你,姬默的莲花印也早就失去了巫力,境外的落妖镜也染上了风尘,这薄如蝉翼的冰层根本禁锢不了你!”
我没有再应他,我的目光扫过沐河,落在那两个少年墨绿的眉峰上,所有的不安分便立即安息下来,犹如一潭死水。
秃鹫急了,他大声说:“不,不要这样,不值得!你听我说,试着闭上你的眼睛,重新凝聚妖灵破除这些冰印,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他的神情近乎绝望,但他强迫不了我,我仍旧摇着头。
“可是你不想,可是你不想,你已经丧失一只妖的志气了,你不配成为这天底下的妖王,你不配!”
“放肆!”我勃然大怒。
他立马跪下来:“我不想你生气的,可是,这可是你期盼了一千年的自由啊,真的值得吗?”
“自由与不自由还重要吗?”我说,“我曾经以为,年岁难挨,就像是拿一把钝刀杀人,每一天都让人生不如死。可是现在你看,一千年不也这么过来了吗?你不说,我竟然都忘了呢。况且我现在每一天都很充实,我的心再也不像过去那般的空洞了。”
“是……是因为他们吗?”
我没有否认。
秃鹫没有再说话,他背身对我,沉默着从日出站到日落,突然他振动丰满的羽翼扶摇而上,消失在苍蓝的海平面上。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秃鹫,他像永远离开了我的世界,留下我一个人静静地看光阴流过,直到我妖性发作,冲出了封印,直到我不顾一切地离开了桃花冢,他也没有来看我最后一眼。我也并不怀念他,有些时候,我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我现在重新回到这里,他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