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黄今平

22、救赎之路

　　“姐姐。”
　　我的心里陡然萌生一股寒意，回头一看，一个面色皓白的女孩儿瑟瑟发抖地杵在晨雾中，她说：“姐姐，是我，我是小野。”
　　我说：“小野，你来做什么？”
　　“姐姐，让小野跟着你。”
　　我摇摇头：“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我是妖啊！”
　　“我不管姐姐是什么！”她突然跪下来，“我把你弄丢了，庄主是不会饶恕我的，闭花山庄也容不下我一个女子。我又要流浪街头，又要孤苦无依了，所以，姐姐，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我会杀了你的！”我凶横地说。
　　“姐姐不会的，姐姐不会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姐姐对我最好了，就算被姐姐杀了，我也心甘情愿，小野只想跟着姐姐。”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走过去紧紧把这个温顺的女孩儿抱在怀里，我咬着牙说：“小野，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最亲的人，我不会再丢下你。”
　　我们相拥而泣。
　　东方渐渐漂白，迷雾也缓缓散去，曙光温软地躺在小野的侧脸，她的表情甜美、善良且勇敢。
　　“姐姐，我们该去哪儿？”
　　我站起来，深呼一口气，指着日出的方向坚定地说：“世外桃城。”

　　世外桃城，一个在传说中流传的千年古城。传说那里有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桃花，它们开遍城中每个角落，见证着那个古老部落的世世代代。外面的人们总是以为，那里没有严寒酷暑，没有生离死别，没有战乱纠纷……
　　然而我在那里生活了上千年，在落妖镜和渺剑一族的看守下，看见那些英俊挺拔的剑士在我面前一天天老去，他们也有无情岁月留下的遗憾和伤痕。他们会面朝沐河，埋下山一样的头颅，然后突然老泪纵横。
　　终于有一天，他们不再回来，此时桃城的天空依旧晴朗，只是又有了新一任至高无上的王。
　　时光荏苒，岁月无声，城民代代更替，当初那场昏天暗地的人妖之战永载史册。那些挥动巫术杖召唤污风秽雨的卜巫已经从历史上消亡，那些剑眉星目的剑士也长埋青土。只有我从历史里面走出来，重获新生。
　　我也重获了一颗没有杀戮的心！风雨将我清洗，岁月令我涅槃。我时常怀念被囚禁的那些岁月，有两个男子来到我面前，他们对我说：“桃妖啊，这桃城中永恒的寂寞，只有你能解。”
　　他们一个叫末日，一个叫弦月，他们让我觉得桃城的光阴流逝地那么美好。
　　我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回到这场梦伊始的地方，找到那些看押了我一千年部族，找到弦月，然后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是桃妖。”
　　即使又是一个千年的禁锢。
　　我是桃妖，一株修炼千年成精的桃树，千年前的确有无数的生灵毁在我手里。但是我被封印了一千年，一千年沧海桑田，我理应得到宽恕。我也有作为一个生命，如一花一草般存在的权利。我想在那个开始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立誓不再杀人。
　　在我离开洛阳的最后一晚，我听到有人说闭花山庄在我离开的凌晨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冲天，将闭花山庄烧的干干净净。他们说，那天山庄里没有一个人走出来，他们都随着那些古色古香的庭宇一起化为灰烬。
　　我没有再为那个地方流下眼泪，我只是遗憾，为痴情的贾业，为那些勤恳的仆人。我微笑着跟收留我过夜的农户告别，回头看洛阳城的天空，想起在里面度过的光阴，心中充满感激。
　　弦月，我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我和小野将身上的首饰典当出去，只换来一匹面黄肌瘦的马，驰骋五天后，我们终于越过青草地，像一把匕首插进了黄沙滚滚的戈壁。那批年迈的瘦马做了它几乎能做的所有事，它在一阵狂风之后像山一般倒下，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我只好拉着小野开始步行，在日落之前，我们终于在大漠的天空上看到了一缕炊烟。
　　炊烟的下方是一个叫做黄沙镇的地方，那是外邦的土地，那些面容枯黄的人裹着及膝的黑色长袍，他们看到我们并没有丝毫惊讶。
　　我们花了很大的劲才找到镇子里唯一的客栈，没有幡旗，没有牌坊，只是几处沙石堆砌的房子。我们跟忙碌的女店主撞个正着，她笑容可掬地问我说：“客官也是赶去世外桃城的吧？”
　　她的话让我感到惊讶，世外桃城的人一直小心地藏匿着行踪，不可能让世人知道黄沙镇是必经之地。女店主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指指店里风尘仆仆的剑客说：“这些人都是去世外桃城的呢。”
　　“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客人真会说笑，自从世外桃城被灭城的消息传出去后，打我这过的客人一波接一波，谁不想趁着混乱去城里捞点儿宝贝。听说里面可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还有天下无敌的武林秘……”
　　“世外桃城被灭城了？”我惊讶地打断她的话，但很快意识到这只可能是个玩笑。那些无与伦比的黑羽护卫，他们有着滴水不漏的防御，吹毛断发的进攻，他们甚至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杀掉一人尚且艰难，灭掉他们一族，怎么可能？
　　“哟，客官还不信？”女店主扯着嗓子，“我们可听说了，这事儿是离着几百里外的菩提寺的和尚做的，有人亲眼看见和尚们拖着桃城护卫的尸首招摇过市呢。世外桃城隐匿之地也已公诸于众，明儿个从小店出发，紧赶三四天路程，穿过黑暗森林就能到。”
　　我更加惊讶了，因为她言之凿凿，说出的路径确实也不差，黑暗森林是进入桃城的最后一道关隘，它又被称之为“迷失之林”“死亡之林”，传说所有进入黑暗森林的人，皆要以生命作为陪葬，只有不想离开的人才能离开。这么多年来，这个传说恐吓了无数心怀不轨的探险者，也一直小心地保护着有意偏安一隅的桃城一族。
　　我仍然无法相信一群俗世的恶僧能够攻破固若金汤的桃城，然而没有空穴来风，桃城一定是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故。我的心情于是更加急切了，恨不得立刻启程，但我看着憔悴的小野，肉体凡胎的她需要休息。
　　我们的客房再寒酸不过了，只有冷硬的土炕铺着一层草席，长途跋涉的我们并不过多挑剔，简单除了尘，便双双倒头睡去。
　　一直到夜半三更时分，我突然听见门栓移动的声音，房子里很快闪进来两个黑影，为首的拿着大刀，跟在后面的，竟然是白天那位女店主。
　　看来这是一家黑店，我没有丝毫慌乱，在刀砍过来瞬间，伸出无名指幻化出枝蔓迅速制服了他们，又用桃枝将他们两个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轻轻甩手，把他们丢出了门外。
　　我并没有伤害他们，只是让他们陷入了一种假死形态，以防他们继续害人。我蹑手蹑脚走出房子，在灌木和石头砌成的篱笆前一左一右扎下两棵桃树，然后把他们埋在树根下。我对他们说：“等桃树开了花，结了果，你们会带着一个干净的灵魂重生。”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非常满意，这是我恢复记忆后第一次使用妖术，积蓄的妖灵异常活跃，它们在我身体里蠢蠢欲动，让我一整夜都处在一种极其亢奋的状态。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叫醒了小野，我们在后院找到一匹骆驼，借着熹微的晨光继续赶路。

　　黑暗森林现在终于呈现在我们眼前，站在沙漠的高处，远远便能望到林子里终年不散的瘴气和千篇一律被烧焦的原始树木。我曾在这片森林里杀死花筱，丧心病狂地盗用了她的皮囊，又在末日幽怨的眼神中无地自容，落荒而逃。那些往事历历在目，令我难掩羞愧。
　　说起黑暗森林的形成，我其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千年前，它原本是一片枝繁叶茂的生命绿洲，是飞禽走兽的人间天堂，但是由于那场我与卜巫和渺剑一族的战争，它一夜之间不复存在。我仍然记得那个狼烟四起的月圆之夜，身体虚弱的我为了能够躲避卜巫的追杀，藏进了这个层峦叠翠的原始森林。卜巫族最终利用落妖镜占卜到了我的藏身之所，他们施展巫术召来天火，企图将整片森林连同我一齐烧死。我记得当时的我就附在一株巨大的冷杉树下，无数冒着浓烟的烈焰连同黑石突然从天而降，整个大地瞬间成了一片火的海洋。成群的生灵嘶喊着在我面前逃窜，他们的眼睛里充满绝望。
　　那场战役很快更迭了战场，但是这片森林却一直燃烧了整整一个月，直到土壤和树根都烧成了焦黑色。也许是葬生在里面的生灵怨气太重，即使花费千年的岁月来淡忘，也再没有一丝生命敢在这里扎根，更不用说繁衍。
　　我把这些惊悚的传闻告诉小野，然后诚实的对她说：“世人都传言进入黑暗森林的人不可能生还，这其实是吓人的话，我曾从里面跑出来轻而易举，你会看到，这片死亡之林徒有虚名。”
　　然而就在我们进入森林的第一天，我和小野就在灰烬盈尺的原始树木下看到了数不尽的骸骨。即便如此，我仍能平静地从那些尸骨旁走过。我们的行程急促，没有一丝阻扰，这个偌大的森林里没有一头野兽，林木参天，也不见一缕阳光。
　　在进入丛林的第四天，小野突然惊恐地停下脚步，她用极不匀称的声音对我说：“姐姐，这里……我们好像来过。”
　　一股潮湿的地气从脚踝升腾起来，让我不禁发怵，看着周围似曾相识的风景，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在一棵龙蟠虬结的焦树旁扎下一颗桃树，留作我们来过的记号。我们继续前进，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
　　事实证明小野是对的，我们又一次回到了原点。我扎下的桃树枯萎得很快，耷拉着头垂垂死去，无处不在的瘴气让我疲于抵挡，体内的妖灵正止不住地往外泄露，我的身体也越来越疲乏，根本没有办法凝聚妖力开辟道路。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大意，我们已经迷失在这片死亡之林里，死神的爪牙已经像迷雾一样悬在我们的头顶上，那些枯叶下时隐时现的骸骨此刻变得触目惊心。
　　“小野，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看着更加虚弱的小野，我为自己的莽撞深深自责。
　　她逞强地笑着说：“姐姐，你还是好好想想，当初是怎么走出去的吧？”
　　我只好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我记得杀死花筱后我轻易就走出去了，没有既定的路线，也没动用一丝妖力。
　　我不敢把这些告诉小野，她已经面色皓白，神情恍惚，我不能磨失她的希望。我甚至不敢看她，我们已经进入丛林五天了，我非常清楚拖延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天很快又暗了下来，丛林里的黑夜远远比白昼漫长。我把小野挪到怀里，用手肘抵着她的脊背，不时喊动她，以免她昏死过去。可是自己也无法阻止被掏空的躯壳怠工，睁开眼睛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
　　小野在我快要丧失意识的时候推醒了我，在第二天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努力提起嗓音说：“姐姐，我好怕，我不想去桃城了，我们离开这里好么？”
　　一根明晃晃的针从脑海中一掠而过，小野的话让我醍醐灌顶，我顿时明白了什么：无论我们怎么走，无论走什么样的路线，只要存有离开的信念，就永远不会找到正确的路。
　　我迅速地站起来，提出身体里所有残存的妖灵，当着小野的面活生生地将自己的半张脸妖化。桃皮剥落，黑色的脓浆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无数蠕动如同章鱼触角的桃蔓从我的血管里爆裂，我向小野伸过去，佯装吃力地说：“小野，快跑，快跑，我控制不住要妖化了，我会杀了你！”
　　小野显然吓到了，眼睛里映着我张牙舞爪的肢体，身体却僵化了，一步也不能动。
　　“快跑！”我用触枝用力推了她一下，龇牙咧嘴地说。
　　她终于缓过神来，一个踉跄，大声尖叫着开始逃命。
　　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不停地挥动触枝，碰触她的背部进行骚扰。
　　小野，原谅我，也许这样我们就能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