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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铁匠与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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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甩掉勉强只能裹脚的草鞋,挪步靠近湖畔,这样月明星稀的夜晚,洛阳城迷宫般的街巷总是令我神思恍惚。眼前是片熟悉且温馨的湖,草丰林茂,湖水潋滟。我拨开脸上脏乱的头发,捧起沁凉的水,让尘土粘附的肌肤享受少有的浸润。
这短暂的顾影自怜很快被水中的倒影惊醒,守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他不发一言地看着我,烫毁的面容狰狞如同恶魔。
我连忙道歉:“我迷路了,所以……”
还没说完,他突然伸手把我拉到跟前,捧起我的脸,指头轻轻插进我的发隙里。这突如其来的爱抚立即让我麻木,他一遍遍地抚摸,就像抚摸着他最爱的女人。他甚至还破天荒地笑,笑容稍纵即逝。
“来,我们回家。”他温柔地说着,紧紧攥着我的手,涉过湖水,绕过房舍,拐入安静的离人巷。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地就要撞穿我的胸口。
短暂的归程似乎跨越了几个光年,直到回到铁匠铺一切才重归平静。守灵一言不发地拉起风箱又开始打铁,砰砰的敲击声随着他手臂的摆动一起一落。
铁匠铺生意很糟糕,印象中这里从来没有卖出过一样东西,守陵似乎并不以此为生,他总是将已经打造得称手的铁器重新投到火炉里,反复灼烧捶打,直至消融殆尽。
我鼓起勇气和他搭话:“守陵,你知道么,风笙巷死了很多人,官府到处在拿凶手?”
见他不哼声,我顾自又说:“听说这事和世外桃城有关呢,你知道世外桃城么,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听说凶手就来自那里。”
“不是人,是妖!”守陵突然松掉手中的铁锤,转过身来恶狠狠地说,“桃妖不是第一次杀人!”
空气立即变得肃杀,守陵烧伤的嘴角突然汩汩地流下唾沫,他疯了似的抡起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就像被激怒的野兽用撕咬身体的方式来压抑怒火。我吓得缩进墙角不敢再说话。
守陵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而我是一个乞丐,他施舍给我避风的墙角和难以果腹的食物,圈养我如同玩偶,仅此而已。
我不该妄想接近他!
翌日清早,我从腐臭霉烂的草杆中苏醒,太阳已经出来了,茅草缝里垂下的光影极不情愿地洒在守陵的癞子头上。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敲击着那些破铜烂铁,无休无止也不知疲倦。我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胸膛有些难过,可是我一个字也没说。
我走出门去,一直走到小巷的尽头回头张望,他也没有再看我一眼。我想起昨晚他在湖水边对我的怜爱,像是一个华丽丽的梦,梦醒后,现实让悲伤无以复加。这个曾经我视为一生的“家”,恍然变得如此陌生。
洛阳城的早市已经忙碌起来了,酒肆茶庄已经敞开店门,酒保正忙着往酒坛里掺水,店伙计正贼头贼脑地擦洗着桌椅,“月下楼”里的姑娘也都悉数登上了阁楼的看台,嗲嗲的拢客声此起彼伏。
我来到汴河街与弦月初见的地方,在初遇的拐角里埋头蹲下,我不知道弦月会不会再出现,但是我有整天整天的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他,但谁又会在乎一个乞丐的理由呢?
过往的行人逐渐地多起来,阳光越来越燥热,我闻到各色新鲜出笼的小吃杂混在一起的诱人香味,不禁倒咽一口口水。等我再一次抬起头时,真的看见弦月牵着他的黑马出现在巷口,他逆光朝我走来,英俊的脸庞深埋在阴影里。我怀疑我们已经四目相接了,但以乞为生的我丝毫没有顾及矜持,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
风突然席地卷起,吹动他胸前的鸟羽蠢蠢欲飞。他在我面前蹲下来,撩开我脸上的杂草说:“花筱,真的是你!”
顷刻热泪盈眶。
一股热流冲进脑海,我能感受得到内心深处急切应允的冲动,我想点头说我是我是,然后情不自已的他就会拥我入怀,激动的泣不成声。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对我摇头否认的骨气暗自惊讶,漫长的乞讨生活,我已经习惯在别人的唾弃和施舍中无动于衷,习惯去哈腰屈膝乞求一份吃剩的菜渣。为了温饱,我厚颜无耻,是与不是,好与不好,早已丧失决断力。我深刻地感受到那个叫花筱的女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他为她几乎要泪流满面,只要我说我是,他也许就能冲动地给我想要的一切。
但我摇了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的手。
他清醒过来,目光闪躲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一个乞丐,无父无母,也没有名字。”
他于是伸手搀起我,宽大的披风席地卷起,颜色纯粹如同黑夜,而他用作腰带的佩剑飞雪般透明,那是我见过的最薄最软的兵器!
“跟我走吧,我不会让你再风餐露宿。”他伸出手,黑纱中的眼睛温柔,语气诚恳,仿佛不是同情而是请求。
时空仿佛在那一刻被倒带,一段古老且温馨的记忆在脑海中被重提:朦胧中有簌簌的桃花灿烂地下在红色的土壤上,有两个英俊的少年临河而立,他们把手放在胸前,嘴角都有上扬的弧度,他们都一遍一遍地向我许下令我感动又心疼的誓言……
等我从突如其来的梦境中清醒,我发现我的手已经搭在了弦月的手上,他握得很紧,就像那天守陵握着我的手一样。我甚至感受到他手心溢出的汗,有着温暖的湿度。
我就这样坐上了那匹浩气凛然的黑驹,弦月抚摸着黑驹额前金墨色的鬃毛叫它:“夕风,夕风。”然后他亲吻夕风的眼睛,就像亲吻他的恋人。
我驾驭着夕风走在洛阳城最热闹的大街,我看到有许多的人停下来看我,那个尖嘴猴腮的小二,他曾经扔给我一块吃剩的肉不耐烦地说“滚吧!”他现在看着我,表情惊愕和胆怯。还有那个时常向我讨吃的小乞丐,我曾摸着他的小脑袋问他,“你是不是也只配做一个乞丐呢 ?”他现在追着我走,再也不敢靠近。
最后我看到了守陵,他站在人群末的角落里,用破旧的帽子遮住半边完好的脸,只露出左脸巨大的桃花烙印来。他看我的目光是少有的清愁,是在恳求我留下来么?
我心里忽然很内疚,我说夕风停,可我再去看他时,那里只有一堵寂寞的空墙。
弦月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怎么了?”
我摇摇头,忍住快要流出的泪水。
守陵或许也不愿见我了吧。我想,他讨厌我,他会因我的离开而高兴。他总是说我只配做一个乞丐,这真是这个世上最锋利的话,狠狠地践踏我的自尊。我突然觉得自己那么骄傲,我用那么骄傲的目光望向那堵墙,就像望着破旧不堪的铁匠铺。
我们住进了洛阳城里最好的“今宵客栈”,一栋仿若皇宫禁院般的建筑,我们刚进门就有殷勤的伙计过来招呼。在弦月的示意下,贴心的婢女立马围上来为我鞍前马后,她们搀着我在撒满牡丹花瓣的浴水里沐浴,用彩色丝带束起我披散的长发,为我换上干净柔软的雪色裙装。当我走出浴室站在明晃晃的铜镜前时,我几乎都不认识自己了。弦月已经把黑纱斗笠取下来了,他站在雅间打开的窗户前,银白色的头发披卷下来如同清流。身后是早已备下的一桌丰盛菜肴。
我肚子饿的直打鼓,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他回头看我,一时又情不自禁。我知道他想什么,咬咬牙说:“我不是花筱,她和我很像么?”
他点点头,算是承认。
半响,他才介绍自己,他一本正经地说:“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可能都会让你震惊,但你必须保密。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需要你帮忙。”
我说知道。
“我叫弦月,来自遥远的世外桃城。”
我说知道。
“我是幽色城主膝下嫡系第一弟子,这次受命造访洛阳,是因为城中逃匿的‘妖’。”
我说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他非常惊讶。
“恐怕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呢。”我嗤笑着说,“你把世外的人当傻瓜啊,这一身装束特立独行,还有这及膝的白发,束腰的软剑,古怪的行事,整个洛阳城就你与众不同。”
他恍然大悟。
“那么小女子又能帮你什么忙呢?”
“到时你就知道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看着我又出了神。
“好看吗?”我问。
“好看,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我摇摇头:“不是我,是花筱,她是你的妻子吗?“
“不是,是我师兄的妻子。”
“她人呢?”
“死了。”
午饭过后,弦月花大价钱将今宵客栈整片西厢都包下来。他有很多钱,而且对钱没什么概念,这可高兴坏了店老板,他一边吹嘘着今宵客栈的独一无二,一边掂量着弦月奉上的钱财喜不自胜。一旁两眼发光的店小二也格外殷勤,啰嗦地问我要添置什么家什,我顿时很不自在,就胡乱打发了他。
那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看见自己咬着嘴唇躲在桃花树后,桃花树下有两个人持剑而立,漫天的桃花旋转在半空,一片一片地落满了他们的肩头,他们就这样一直从清晨站到黄昏。可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桃花树下的自己泣不成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只知道我很难过,撕心裂肺的难过。
弦月突然推门进来,他说:“该你帮忙的时候了,带我去风笙巷。”
我匆忙擦掉眼角的泪迹:“死了人的风笙巷?”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