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黄今平

13、真相

　　那天傍晚天气突然潮湿起来，我倚着窗台望出去，窄窄的回廊外刮起浩浩荡荡的雾。寒风横冲乱撞，仿佛吹落了披在洛阳城身上的外衣，只现出一片濛濛乳白的肌肤来。我一夜不曾阖眼，直到黎明的曙光撕破雾幕，我看见两匹骏马从迷雾中大步踏来，它们的嘶吟振聋发聩，背上坐着风尘仆仆的南寒和佐慕。
　　我知道他们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平静地打开门，看见裳影也过来了，他们的表情掩饰不住兴奋。
　　佐慕说：“我调阅了洛阳城五年来的全部刑事卷宗，筛选出了一些死因、死状相同的案件，这些死者身体都被钝物虐杀得千疮百孔，眼睛也都化成了乳白色，只是时月已久，已经很难以找到完好的尸体了。死者还有两个共同点：一是死亡时间大多是在月圆之夜，二是案发现场有很多人目击到同一个人出现。”
　　“谁？”
　　“一个铁匠，家在离人巷尾废弃的一处荒地上。由于死者死的蹊跷，官府找不出证据，一直难以定他的罪。”
　　南寒补充说：“为了查清楚这个人，我们还特意翻看了官府五年前的人丁文案，对当时乔迁至洛阳城的不明人物进行了一一核实，发现他正是五年前才来到洛阳。他在离人巷尾安身后，以打铁为生，因为脸上有一块巨型桃花斑，见人总戴上黑色头纱，不敢示以真面目。除此之外，卷宗上再无他的其他记载，我们由此认为他最为可疑。”
　　“那就对了！”裳影兴奋地接着说，“经过酷刑拷问，几盏茶楼的那个携剑老人承认剑并非是他铸造，而是偶然在城西离人巷一个破铁匠铺偷得。因为觉得是宝贝，便占为己有，招摇过市。这些线索完美对接，那个铁匠绝对不简单！”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控制不住的战栗，我大声地争辩说：“不是守陵，不是守陵，守陵不是桃妖！”
　　然后我看到弦月他们惊讶的面孔，他们的目光把我紧紧困住，让我觉得无处可逃。
　　我终于向他们坦白了一切，关于我和守陵，关于破铁匠铺的生活。我不停地说了守陵好多好多好话，我说是他收留了我，他给了我茅草房抵御风寒，给我馒头充饥，他虽然脾气古怪，可他是个好人。我一边哭一边说，一边说一边忘。我还说到守陵早就知道杀人的是桃妖，并且知道桃妖不是第一次杀人，还有那天晚上客栈上的神秘人其实也是他，说到自己心情越来越沉重，连自己也无法不怀疑他。
　　弦月并不在意这些，他冷冷地抓起我的手问：“你认识守陵多久了？”
　　我说：“五年。”
　　“桃妖失踪也是五年啊！”弦月看着我，眼神足以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炼狱。

　　他们迅速地下楼牵来了马匹，我很清楚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们等待这一刻实在太久了。我跑下楼去，弦月就像一个无往不胜的将军高高矗立在马背上，他扯动缰绳对我说：“你别去！”
　　我说：“我必须去。”
　　太阳已经出来了，五彩的光芒照射着沉重的大地，照在弦月银白色的头发上刺痛我的眼睛。夕风马步履如箭，我从来没有觉得它如此之快，它就像被风在追赶，一眨眼，就出现在了离人巷杂草丛生的巷道上。
　　铁匠铺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铁匠铺，它比我印象中的模样还要颓废和破烂！十多名黑羽护卫已经铁桶般围住了这个矮小的地方，他们的手紧紧抓着剑柄，杀气毕露。
　　我推开虚掩的门，厚重的灰尘扑鼻而来，空气中充斥着令人怀念又窒息的味道。这是我曾经的“家”，我现在回来，带着很多不怀好意的人。
　　我们并没有看到守陵，房间里到处张满了白色的丛冢和蛛网，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弦月捂着口鼻走进去，他上下打量着这间简陋的房子，突然从灶台上抽出一把还未淬炼完工的剑。剑身轻薄，泛着悠悠的紫色，已经初具花舌剑的雏形。弦月小心地将剑柄上的桃花印擦拭干净，然后他把剑放在我面前，让我无言以对。
　　裳影这时绝望地叫了一声，他从炉灰中挖出了一面六边形的棱镜，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那是落妖镜，和月圆那晚神秘人遥控天象的镜子一模一样，只是烈火焚烧过后已经没有了原有的色泽，更没有了它与生俱来的强大巫力。
　　大家都幽怨地看着我，虽然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但我了解他们心中的沉重和埋怨。落妖镜被他们视为远古圣物，世代传承供养，现在却沦为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镜子，这比死亡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裳影说：“桃城法典记载，落妖镜是天生器皿加以巫术炼造，能经岁月沧桑，能经风吹雨打，唯独与火相克，能够知道这一点的人，必定对桃城的历史一清二楚。毋庸置疑，所谓的守陵就是桃妖！”说完，他生气地把镜子拿到我面前。
　　镜子突然龟裂，大火灼烧后镜面已经失去了凝聚力，他们碎裂开来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呻吟。
　　我依旧摇头，我不愿相信守陵就是桃妖。
　　弦月的脸变得紫青，他大声喊：“你比谁都清楚，他就是桃妖。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也大声地回他。
　　弦月的声音铿锵有力，他命令裳影立刻召集全城的黑羽护卫，他要重新撒网擒拿守陵，大家于是又各自散去，留下我和他久久沉默。
　　他终于放下架子说：“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老实回答我。”
　　“你说。”
　　“如果找到了守陵，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带回桃城，论功行赏。”
　　我心疼地笑了，看着这张我深爱的脸，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我向后退步，回到我曾经安睡的草杆里躺下来。他要杀了守陵，那个陪在我身边五年之久的男人，他虽然对我不好，可是他是我记忆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他给了我一个少女所有的幻想。我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仰起身子冲弦月声嘶力竭地喊：“弦月，你快走吧，这是我的家，我不想看到你！”
　　当我哽咽着说完这些话，弦月就转身离开了，没有一丝犹豫。我突然觉得，在我并不算长的生命中，守陵才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人，而弦月只是我做的一个华丽的梦。梦里我和他邂逅，他给了我体面的衣裳，体面的住所，体面的生存方式，甚至给了我似有似无的爱。但他终归是个梦，梦醒了，他就离开了。我最终还是会在破落的铁匠铺里，等待着真实的守陵回来。
　　因为守陵说得对，我只配做一个乞丐！
　　我回来了，我是这屋子一直等着的人。
　　我回来了，我会等着另一个该回家的人。